分离多年的兄弟俩终于重新生活在同一个屋顶下了。
那一段日子,虽然也有无尽的忧愁和烦恼,但他还是感到内心充实了许多,生活像是增添了依赖和希望……
当哥哥将打算结婚的想法告诉了他之后,他是多么高兴啊!为哥哥高兴,也为他自己高兴。
他就要有个嫂子了!家中就要有个女人了!女人,女人,没有一个女人,任何一个家庭,都不是完整的家庭!人类是首先创造了“女人”两个字之后,才想到同时应该创造“家庭”两个字的!女人,对男人们来说,意味着温暖、柔情、抚慰、欢乐和幸福。世界上从来就没有过男人的幸福,而只有女人们带给男人们,并为他们不断设计、不断完善、不断增加、不断美化的幸福。他和哥哥都早已经到了不但被别人视为也被他们自己意识到是一个“男人”的年龄了!有一个嫂子,对他来说是非常值得欢悦的事。
当他第一次见到那个将成为他嫂子的姑娘时,他真替哥哥对生活充满了感激。
她清秀,短发乌黑,齐整地梳向耳后,使她那张显示出柔和棱角的、典型的北方姑娘的脸,无遮无掩地明朗地展现人前。这张脸略有些消瘦,带着病容倦色。她看去很文静,文静中流露出心底的温良。她那凝睇的双眼和沉郁的眉宇间笼罩着一缕愁云。不过并不损害她的形象,反而使他这位未来的嫂子在他心目中愈加美了。他第一次见到她时,便对她产生了一种亲近感,一种敬爱。
当她第二次来到他家里,为哥哥洗衣服时,忽而抬头看了他一眼,低声对他说:“弟弟,把你的脏衣服也拿来让我一块儿洗了吧!”
由一个年长自己三岁的姑娘口中对自己叫出“弟弟”两个字,使他内心里油然萌生一阵感动。生平第一次有一个女性称他“弟弟”啊!他觉得自己以后不但会有了一位贤淑的好嫂子,还会同时有了一位亦可亲亦可敬的姐姐。这双重的特殊情感的获得,使他后怕地想起了当年自己制造的那场惨剧——幸亏没和那辆脏水车、那匹老马一齐摔下断壁,没入污流。否则这一切幸福的感受怎能体验到?
他怀着无比快乐的心情和哥哥一块修房子,为哥哥嫂子打家具。房子虽小,虽矮,虽缺少光线,但家具是一定要精工细作的。哥哥嫂子的家具,应是最新式最考究的,应是他亲手所做。这是他的意愿。还有那副对联,是他央人为哥哥嫂子写的……
然而昨天,那三个“不速之客”的突然出现,像复仇三女神蓄谋降临,将哥哥婚礼的喜庆气氛一扫而光,将他已用想象勾勒出了轮廓的一幅非常美好非常和谐的生活图画撕毁了。他仇恨而幻灭地预感到,她——那个他见第一面时就产生了亲近感与敬爱的姑娘,那个叫他一声“弟弟”就令他内心里产生一阵激动的姑娘,将不再可能成为哥哥的妻子,不再可能成为他的嫂子。在这院子里烧毁的花圈,难道还不足以宣告,没有结束的婚礼不过是一场戏吗?!
他们追悼什么呢?
一个人不必有很复杂的头脑也会得出判断,她和那三个“不速之客”间,肯定有某种不可告人的,甚至包含着丑恶因素的关系。这种推断彻底捣毁了她在他心目中已经占有已经巩固的重要地位,使他对她产生了如同对他们一样的仇恨。在花圈带来的无法洗刷的耻辱之上,还要涂一层鲜血造成的惊人色彩!他郭立伟忍受了这个,还有何脸面出入家门?还有何脸面走在这一条胡同中?他要为自己也为哥哥雪耻。
他昨天跟踪过那三个返城知青,记牢了那个“黄大衣”家的街道和门牌号。
他掐灭了烟,从沙发上站起身,朝门后瞥了一眼——他的手杖从前一向挂在那里,如今墙上只有悬挂过它的钉子还在。
他走到门口,复又站住,转身用一种眷恋的目光打量这小小的失去了真正意义的新房。每一件家具都对他进行着缄默的讽刺。他不能够理解自己的哥哥为什么还要在医院中守着她彻夜不归?她步入他们兄弟俩的生活,不过像一颗有毒的果子掉落在孩子的衣兜里。他心中产生了一个决斗者离家时那种又是刚勇又是苍凉的情绪。或者是他的血溅到那个人身上,或者是那个人的血溅到他自己身上,总之刚才他磨过的匕首要饮血。两种可能,一种结果——他今天不会再回到这个家里了。也许,永远不会再回来了。
难道他当年没与那匹拉脏水车的老马一同摔死,就是为了再蒙受一次奇耻大辱,再进行一次血腥的复仇吗?
他几乎要落下泪来。
人的命是很厉害的。他想:我逃脱不了它的摆布,但我可以和它同归于尽!
他猛转身迈出了家门……
他挤上了一辆公共汽车,人很多,彼此紧靠。
一个与他贴身站在前边的女人扭过头,尖声嚷:“你怀里揣的什么呀?顶在我腰上!”
“刀!”他瞪着她,恶狠狠地回答。
她哆嗦了一下,胆战心惊地将头转回去,再也没扭过来一次。紧贴着他的肥胖的后背,停止了挤动,变得像块牢牢立着的面板似的。
但周围的几个人却向他转过了脑袋。他的话产生一种效果,他的表情加强了这种效果,他周围一阵胆怯的安静。
下车时,售票员伸着一条胳膊拦他:“票……”
他仿佛没听明白,瞪着售票员。
售票员见他那充满杀机的神色,也像那个女人似的哆嗦了一下,立刻缩回手臂。
光明街十七号——他牢牢记在心里的住址。他跨过马路,拐过一个楼角,朝这住址走去。
他在一间铁道旁的小泥房前站住了。
这一带的房子,都很矮很破,离铁道很近,可以说就在路基下。垫枕木的碎石块儿,滚到了每一家每一户的院门前。这是一条不成其为街道的街道,土坯的,木条的,锈铁片对付着围成的小院,仿佛在象征性地保护着那些破屋矮房。
他斜靠着小泥房的土坯围墙,背风划了一根火柴,吸起烟来。他一手夹烟,一手插在袄兜里。带鞘的匕首五寸长,他将露出在兜外的匕首把掩藏在袖子里,一秒钟内他就可以刀出鞘。
小院里的屋门开了一次,从屋内传出一阵响亮的婴儿的啼哭。屋门顷刻关上,婴儿的啼哭被切断了。有什么人在院里劈柴。劈几下,喘息一阵;喘息一阵,又劈几下。
一个背着书包的少女突然出现在他面前,奇怪地问:“你找谁呀?”
他看了她一眼,没有回答。
那少女疑惑地打量着他,推开小院的门,走了进去。
“妈,咱家院门外站着一个人,我问他找谁,他不说话,可还守在那儿不走。”
“找你哥的吧?”一个老太太的声音。
“谁知道!不进屋就让他在那儿等着好了……”屋门又开了一次,显然那少女进屋去了。
“这丫头……”老太太嘟哝着。吱呀,慢慢推开院门,问他:“你可是找我们志松?”
他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那是找别人?这一片的人家没有我不熟悉的,你若找不着哇,只要有个姓名,我领你去。”
“我就是找你儿子的!”他本想暂时离开,可竟脱口说出了这句话。说了他也并不后悔。他想:明人不做暗事。
“那还不快进屋?大冷的天,别在外边冻着啊!”老太太没听出他的口气不对头,往小院里推他。
他身不由己地被推进了院子。老太太一边拍打他身上靠的土,一边继续往屋里推他。
那少女从屋里走出来,瞥了他一眼,抿着嘴一笑,蹲下身去,从地上拿起斧子,接替她的母亲劈柴。
他又身不由己地被老太太推进了屋里。
屋内光线很暗。他刚一迈进屋时,不能适应光线的反差,只觉得眼前黑咕隆咚,什么也看不见。他一动也不敢动地站在门口,怕撞在家具上,老太太却抓住他一只手往前拉他。
双眼很快适应了屋里的光线。厨房和正屋子之间没有门,只有门框。破旧的门帘撩在门旁。屋里有扇窗,却不知为什么用碎砖砌上了,还没有抹上墙泥。屋顶开了一个天窗。天窗被外面的阳光所照,厚厚的窗霜正在融化,往下滴水。天窗四周吊着几个罐头瓶接水。瓶中所接的水或多或少,水珠滴在瓶内,那声音也就不无区别,奏着单调的音乐。
几分钟之前,他,这个专执一念的复仇者,是绝没有想到,自己居然会迈入这个人家的门槛的。但是这会儿,他鬼使神差地成了“客人”。
“他妈的这么个老太太……”他对自己有点儿恼火,他神色冷峻地站着,右手仍插在衣兜里,更加谨慎地用衣袖掩藏着匕首。
“我们这个家呀,生人进屋哇,就像落在地窖似的!”老太太自言自语,用衣袖将唯一的一把椅子擦了一遍,对他说:“坐吧,孩子。”
椅面并没有灰尘。老太太不过是用那一分明习惯了的动作,表示待人接物的热情和诚意。
他不坐。他心中暗暗命令自己:“赶快离开!”
“坐呀!”老太太又对他说,并又用衣袖像刚才那样擦了一遍椅子,然后慈祥可亲地瞧着他。
“赶快离开!”他第二次命令自己。但他的意识却违反了理智,在老太太那种母亲般的目光的注视下,他身不由己地坐下了。
一切都是身不由己。
他不安地打量这间狭窄的屋子。家具很破旧,但摆得很齐整。他曾怀着各种复仇的动机,闯入过无数个家庭。他具有一种特殊的心理反应,凡是跨进那些和他家的状况类同的人家,他心中就会自然而然地产生与这一家人的贴近感。他对生活的观察经验告诉他,谁家有女儿,谁家便干净清洁些。他不禁朝挂在墙上的那少女的书包看了一眼。她是初中生,还是高中生?他妈的什么人都幸运地有个姐姐或妹妹,生活太不公平了!
他这时才发现了**的孩子。那孩子已将小被蹬开,两条小腿轮番向空中踢,咂咂有声地吮着指头,吮得有滋有味。一个大胖小子。
老太太絮絮叨叨地说:“那不,原是有扇窗子的,街道要盖一个公共厕所,盖得离哪家近了,哪家就闹事。后来就盖在咱们窗前了,那时候志松还没返城哪,家里就我和他妹妹。咱们老实啊,不敢像别人那么闹事,我和他妹就捡了些碎砖头,把窗砌了,街道上过意不去,给开了个天窗,还给了五十元钱。钱,咱们是没要,咱们又不是图的钱。不过想着有个公共厕所,街前街后,左邻右舍方便些……”一边说着,一边从小橱里端出盘瓜子放在桌上,又说,“嗑吧,这是过年那每人一份儿。志松早回来几天,还能多一份儿!”见他不去动,就抓了一把给他。
他只好用左手接过去。
“这小东西啊,一醒了就蹬啊踹啊的,没个消停的时候!”老太太又去给孩子盖小被。
“赶快离开!”他第三次命令自己。
老太太给孩子盖好小被,在炕沿上坐下,双手轻轻按住孩子的两腿,望着他,问:“你和我们志松一个连?”看来她有不少话,想跟什么人唠叨。
“哦……是……”他哑声回答,觉得嗓子很干,直想逃。他往起站了一下。
“你怎么不嗑瓜子呀,是和我们志松一批返城的?”
他不得已又坐了下去。总不能像个贼似的逃掉,得走得体面点儿。他这么想,便对老太太点了一下头。
“唉……”老太太长叹一声,愁容满面地说,“你们这些孩子啊,可真让当父母的操不完的心啊!你们在北大荒的时候,当父母的昼盼夜盼,盼着你们有一天能返城。这不,你们呼啦一下全回来了,一个个老大不小的,家里没个住处,自己没个工作,待业到哪天是头哇?你们好几十万,城里一下子也没那么多现成的工作让你们干呀!听街道的干部们开会时讲,城里还有十多万待业的呢……”
那少女进屋了,打断老太太的话说:“妈,您又叨咕,好像我哥返城了,倒给你添了愁根似的!”边说边俯下身去逗弄孩子。
“妈,您瞧他笑呢,他笑呢!你可真好玩啊!不许吮手,不许吮手,不许……”少女喜欢得想将孩子抱起来。
“哎呀,烦死了!他又没哭,你抱他干什么!”老母亲推开女儿,望着他这位“客人”继续唠叨:“愁不愁死!我们志松还抱回一个孩子,说是和他同连队一个知青的孩子,托他抚养的。他又不是个结了婚的女人,怎么就能代人抚养孩子呢!我听了就有点儿不相信。这孩子到底是怎么回事儿,我真是犯疑啊!可儿子大了,也不好追三问四的了……”
“妈!”女儿制止母亲说下去。
“别管我!对你哥一个连队的人说,又不是对外人说。”老太太抬了一下手,那孩子又将小被蹬开了。老太太连忙再给孩子盖好小被,仍旧用双手轻轻压住,望着他说:“你大概准能知道点儿底细吧?要是知道,就明明白白地告诉大娘。无论这孩子是怎么回事儿,大娘都不会责怪志松的……我这当妈的,天天给这孩子喂奶喂水,洗屎布洗尿布,心里边却一片糊涂……我……我不好受哇……”老太太扭过脸去。
“妈,瞧您!”女儿搂着母亲的肩膀,用自己的手去擦母亲脸上的眼泪。
老太太轻轻推着女儿:“劈柴去,去!”
“斧头让木柴夹住了!”女儿小声说。
“我帮你拔出来!”他一下站起往外就走。
他走到院里,少女也跟到了院里。他往院外走,少女叫住了他:“哎哎,你这个人可真是的!不帮我把斧头拔出来了?”
他犹豫一下,弯腰用双手握住斧柄,连同夹住斧头的那块木柴高高举起,狠狠砸下,几下便将那块木柴劈开了。他扔下斧子,直起了腰。
“看来劈柴你还挺行的呢!”少女对他大加夸奖,发现从他兜里掉到地上的匕首,捡起来欣赏了一会儿,奇怪地问,“你身上带着它干什么?我哥哥也有一把,从北大荒带回来的,不过没有鞘。”
他默默从她手中拿过匕首,一言不发,转身便走。
“你的腿,是在北大荒受了伤?”少女低声问,跟在他身后送他。
他还是一言不发。
少女将他送出小院,依着院门又问他:“你叫什么名字啊?我哥哥回来后,要不要告诉他去找你?”
他完全可以一言不发地就那么走掉,但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是为了什么,竟站住,回头望着她,说了这么一句:“不必告诉他,我会再来找他的……”说罢,颠着脚步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