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刚刚拐过这条不成其为街的街口,迎面碰上了他要实行报复的人。
他们像棋盘上互相逼住的两个卒子。
他右手插入了衣兜。
“我想到你可能会来找我的。”王志松直视着他,“我听说过你从前大名鼎鼎的绰号。”
他心中的仇恨,刚才在他完全没有预料到的情况下,似乎被一个老太太唠唠叨叨的话和慈祥亲切的对待平息了许多,由于面对面地遇到王志松,又倏然增强起来。他插在衣兜里的右手紧紧握着匕首柄,踮着脚,一步步向对方走近。
王志松不动,直视着他,毫不畏怯地说:“离我家太近了。”
他站住了。一时不明白王志松这句话的意思。
“也许熟人看到会跑到我家去告诉我母亲和我妹妹,她们会受到惊吓。”
王志松镇定地解释。
孝子之心无论在任何时刻都具有打动人的力量。郭立伟的心弦像被谁的手指轻轻拨动了一下。对方的母亲刚刚还把他当作“客人”,唠唠叨叨地跟他说了那么多不见外的话,他不能不考虑对方的话。
“我们到路基那边去!”他低吼了一声。
王志松朝路基望了一眼,点点头,转身踩着碎石登上了路基。
“是好样的你别溜!”他紧跟在王志松身后。
一个正常人的登坡速度毕竟比一个颠足者的登坡速度快得多。王志松听了他的话,等着他跟上来。
他们差不多并肩登上路基,同时跨过铁道,走下路基另一侧。
他脚下碎石滚动,差一点儿使他重重地跌倒。王志松伸出一只手,及时扶了他一下,他才没有滚下路基去。
当他们的双脚都接触到地面后,又开始互相盯视着,对峙着。
一阵长久的沉默。他握刀柄的手出汗了。
他无法忍耐这种沉默,终于爆发般地吼叫起来:“你他妈的动手哇!”
王志松的眉头耸了一下,说:“你打不过我,何况是你找到我头上要打架的。”
王志松的话刚说完,他便凶猛地扑了上来。
他们像在战场上殊死搏斗的敌人似的,立刻扭打在一起。打了半天,难解难分,谁都没占什么便宜。
王志松是在让着他。他完全可以将对方打倒在地,打得对方一时半会儿爬不起来。但他不愿那样。
如果我是他,我也肯定会像他一样,找到一个什么人头上打这一架——这种想法从一开始就盘绕在他头脑中,摆脱不开。他认为自己的报复无可指责,对方来向自己报复也无可指责,他和对方都是在履行什么。这种履行都不是目的,也不能称之为手段,一种行为而已,一种有血性的男人们必然的行动。昨天自己有理,今天对方有理,所以他不忍伤害对方。昨天对方的哥哥表现出甚至可以说是高贵的让步,今天他要向对方表现出同等的让步。
郭立伟一开始并不想动刀。而当他明白自己只靠拳头不可能击倒对方,想动刀的时候,刀早已掉落在雪地上了。对方却没有发现。
他又一次向对方扑去,碎石子被他蹬得滚动了一片,没遭到王志松还击,便绊倒了。他趁机从地上抓起匕首。
他嗖地将匕首拔出鞘,像头凶猛的獒犬似的,直朝王志松刺。
王志松机敏地闪过,顺势擒住了他的腕子,拼力一扭,匕首落地。
这个返城知青激怒了。
他狠狠一拳朝复仇者当面打去,对方后退数步,还是站立不稳,倒下了。
对方刚欲爬起来,他跃到对方跟前,击出了更猛更狠的第二拳。
第三拳,第四拳,第五拳,第六拳……
他双拳左右开弓,如同一个拳击运动员,将对方的头当成了练拳的沙袋。
对方双手撑在雪地上,又做了一次挣扎,站不起来了。
对方的头慢慢抬起。王志松吃了一惊。
一张鲜血横流的脸!
王志松喘息着,面对自己双拳“创造”的“杰作”,像一个孩子面对自己胡涂乱抹成的一幅可怕图画,目瞪口呆,对自己的恐惧超过了对鲜血的恐惧。
我怎么这样狠?!
他的双拳依然紧握着,却开始不能控制地发抖了。
在那张鲜血横流的脸上,一双不甘屈服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瞪着他。
他心间一阵悸颤。
“我不能被你杀死!”他望着那张脸喊叫道,“我不能被你杀死!我死了,我母亲和我妹妹,还有那孩子,他们怎么办?!他们如何生活下去?!你这个混蛋!”
那双眼睛仍旧那样地瞪着他。
“你不是要复仇吗?你他妈的捅我一刀吧!我可以站着不动,挨你一刀!但你不能杀死我!”他继续喊叫,并转过了身去,“你这个混蛋!你他妈的捅啊!你复仇吧!你流了多少血,我用多少血还你!”
他身后一点儿声息也没有。他想象着对方正悄悄爬起来,紧握那把匕首,向自己一步步走近。
他一动也未动。
“慢!”他愤恨地高叫道,“你得让我把我要说的话说出来!那个和你哥哥结婚的姑娘,曾和我在北大荒相爱了整整四年!我的父亲是铁路上的一名扳道工,三年前被火车轧死了。我父亲的单位,为了照顾我们的家庭生活,替我办理了返城手续。可是我没返城,我让她顶替我的名义返城了。因为她当时得了严重的肝病,我怕她会病死在北大荒。离别的时候,我要求她等我三年。三年后,我仍无返城的希望,她可以与别人结婚。她答应了。我们彼此立下了誓言:三年内,谁背叛了我们的爱情,另一方,将在对方的婚礼上送去一架花圈,表明我们爱情的死亡,也是对背叛爱情的一方的惩罚!我为她留在北大荒!我心中只有她一个姑娘,我拒绝过三个姑娘真诚的求爱,我几乎天天做梦都在想她!别人嘲笑我,说我想她快得了精神病。我日日夜夜盼望着有一天能够返城,和她结婚,做一个无比爱自己妻子的丈夫。可是如今我返城了,她竟和你的哥哥结婚了!我们分别才两年多她就变了心!我恨她!”
他胸膛里一股风暴在呼啸,他还有许多话要说,但他什么话也不想说了。
他期待着背后挨一刀。
却经久没感觉到什么。
“你他妈的捅吧!”他忍耐不住,猛地转过了身。
对方已不知何时走掉了。
雪地上留下一行脚印,还有那把匕首。
一列载着圆木的火车驰过。
他从地上抓起匕首,发泄地朝火车抛去。匕首扎在圆木上,被火车带走了。
车头喷出的雾气,将他笼罩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