陡直的山,陡直的路。
清晨,大凉山的晨雾还没有散去。风,在高空久久地盘旋。岁月的光辉仿佛早已抚平人间的坎坷——山河风雨剥落了山巅昔日的繁茂与辉煌,野草荒藤漫没了曾经的炫耀和浮夸,沉静的光芒褪去了往昔的喧嚣与色彩——然而,苦难和辉煌,就藏在赭石色的泥土里。
悬崖上,怪石嶙峋,杂草和灌木遮蔽了大山的褶皱,桀骜的苍鹰傲视天穹,黑颈鹤已在林间鸣叫。
某色拉洛站在山脚,向山顶仰望——通往山顶的钢梯闪着银光。近千米垂直距离让人生畏,2556级笔直钢梯令人胆寒。山上,有着他的家——阿土列尔村。
从昭觉县向东再走六十公里,阿土列尔村坐落在美姑河大峡谷与古里大峡谷的簇拥之中。阿土列尔村的名字,却远不如它的别名更有名气——“悬崖村”。
不知道几千年了,某色拉洛的祖先从云南一路迁徙,征服了山崖绝壁、广袤森林,最终抵达大凉山,又爬上了悬崖村。这是多么漫长的征程——从滇东北经过漫长的时间岁月,跨过金沙江,然后分别以古侯、曲涅后裔的身份来到宁木莫古,并且在宁木莫古相会盟誓后,古侯、曲涅的后裔们又再次向各自约定的固定方向迁徙游动发展,继续不断地寻找各自理想的居住地。在经历了很漫长很漫长的历史岁月后,最终形成了现今凉山彝族这种大分散小聚居的居住格局。
大凉山为褶皱背斜山地,地表多为砂泥岩、石灰岩、变质岩,风雨侵腐剥蚀,土质流失严重,山脊舒缓宽阔,奇特的地貌造就了这里独特的自然景观,也将山民的生存逼进了更为狭窄的空间。在窄窄的盘山公路的两侧,在黏黏的黄土中大如牛马、小若拳头的卧石中间,随处可“坡改田”,这是贫穷山区黎民百姓对付恶劣环境不懈而无奈的抗争——在一切天然的罅隙中埋下种子,等待天赐的收成。
战乱频仍的日子里,像阿土列尔村这样选择在岩肩平台上筑村,在当时无疑是躲避战乱的最好办法,自给自足的种植养殖生活,一切都依靠自然的地理和气候条件,不需要与外界有更多的联系。
某色拉洛的家就在悬崖村的最高处。
曾几何时,这条路是他每天的必行之路。一根藤梯攀附在悬崖边,从山下到山上需要借助藤梯攀爬近千米的悬崖,这就是村民们上山下山唯一的路。藤梯有十七段,某色拉洛需要仔细记住每一段和下一段的衔接处在哪里。风吹日晒,衔接处时常因各种原因发生变化,他必须聚精会神,万分小心,加上手脚并用,才能到达目的地。这还是平时,赶上雨季,塌方、落石、滑坡、泥石流,随时可能发生,一块石头砸中,人便一命呜呼。
平日里,某色拉洛的世界就一个山头那么大,因为不方便,干脆自我隔绝。很早的时候,山上还有个小学,泥土屋破败不堪,屋子里没有课桌,只有几个板凳。学校没有几个学生,更是留不住老师。即便是去买盐巴之类的日常生活用品,某色拉洛也需要爬三四公里的天梯,再走上两三公里的山路,去到另外一座山的莫红小市集。这个市集每隔五天才有一次,很多急需的物品市集里也没有。乡里要开会,与阿土列尔村邻近的另外三个悬崖村——说注村、阿土特图村、勒额基姑村都是靠一站一站传递消息。在大凉山,阿土列尔村还不算最穷最苦的村子,比阿土列尔村更偏远、更困难的村子甚至连信号都没有,更不用说天梯。
改变是从五年前开始的。某色拉洛见到帕查有格,是在那一年的腊月。乡党委书记带着帕查有格爬到了悬崖村,对大家说,这是昭觉县选派到阿土列尔村的驻村第一书记帕查有格。皮肤黝黑的小伙子跟大家打了个招呼,非常腼腆:
“阿帕查有格米(彝语,我叫帕查有格),兹莫格尼(彝语,吉祥如意)!”
帕查有格的头上缠着青蓝色棉布头帕,头帕在额前左侧结成了一个好看的“兹提”(英雄结)。宽边大袖的短衣,裤腿肥大的彝裤,让他格外英姿飒爽。乡党委书记说,帕查有格从小就在彝区长大,是土生土长的昭觉人,是我们自己家的彝家娃娃,他在大山里边放过牛放过羊,很高很高的山都翻过。帕查有格到悬崖村,就是带着大家一起走向幸福路的。
帕查有格能来悬崖村,可是不容易。他的妈妈不同意,一直在反复地问帕查有格:“能不能不去?”他的叔叔更不同意,决定去悬崖村那一年,帕查有格二十九岁,女儿才两岁。怀着二胎的妻子不说同意也不说不同意,看着帕查有格只是流泪。帕查有格铁定了心,一个一个做工作。他对妻子说,我们还年轻,我应该去闯一闯,尽自己最大努力,造福一方百姓,小家总要服从大家,是不是?帕查有格对叔叔说,能被选中去阿土列尔村做工作,是组织和彝胞对自己的信任,就冲着组织和彝胞的信任,就一定要把这项工作做好。帕查有格说服了叔叔和妻子,又跟叔叔、妻子一起做通了妈妈的工作。帕查有格临行前,妻子往他的包里塞了好多好多干粮,干粮的袋子上,落满了妻子的眼泪。
帕查有格是爬着藤梯来到悬崖村的。即便是从小在山里爬上爬下的帕查有格,第一次将脚踩在藤梯上时,腿也瑟瑟发抖。这是怎么样的路啊!人悬在半空,看不见前方,更看不见来路,看不见别人,更看不见自己,眼前只有白色的峭壁。爬过一遍藤梯,帕查有格晚上连做梦都悬在空中,四周都是白色峭壁,人悬浮在恐惧之中。那种感觉,帕查有格一辈子都忘不了。
帕查有格将妻子带的干粮分给了悬崖村的娃娃们。站在村子的土坝上,某色拉洛抱着儿子远远地望着,儿子不到半岁,还什么都不懂,冲帕查有格挥舞着小手,咿咿呀呀地笑着,叫着。可是,某色拉洛的心,分明动了一下,他在儿子眼里看到了光,他在自己的心里也看到了光。
帕查有格对某色拉洛说,要致富,先修路。这话说到了某色拉洛的心里。路,是摆在阿土列尔村面前的一道脱贫难题。虽然修路一直是阿土列尔村村民的渴望,但是通村路需要投资四千万元,而昭觉县全年财政收入只有一亿元,拿出将近一半的财政收入修路,当地财政的确难以承受。
然而,要想扩大经营并尽快改善村里的生存和生活环境,路就是阿土列尔村永远绕不过去的坎。帕查有格带着某色拉洛和村民们,在凉山州、昭觉县两级政府筹措了一百万元资金,决定把悬崖村的藤梯改造成更加坚固和安全的钢梯。
帕查有格在村里成立了业主委员会,某色拉洛懂得帕查有格的期待,他帮着帕查有格对村民们说:“我们自己作为业主,自己来组织实施,我们是给自己修路,不是给其他的谁修路。”就这样,在帕查有格的带领下,某色拉洛和村民们将六千多根、总重量一百二十多吨的钢管一根一根背上悬崖,自己动手修建钢梯。
某色拉洛的决心很大,帕查有格却整夜整夜都睡不着。他暗暗担心,钢管最长的有六米,靠人向上背非常危险,一不注意就可能会被钢管顶到万丈悬崖下面去。他让大家做好准备,将所有的困难都想在前面。为了更好地工作,帕查有格大部分时间是住在悬崖村里的,谁家有出去打工的,就到人家家里借张床睡。从一开始爬上藤梯还会感到害怕,到后来一天来回走两趟都成了帕查有格的常态,半个小时他就能走一趟藤梯。
钢梯搭建好后,基础设施也顺着钢梯“连接”到了村里。村里通了手机信号,还通了宽带。阿土列尔村村民与外界的联系越来越频繁,某色拉洛在帕查有格支持下,开始上网冲浪,网上直播,将自己家的农产品通过网络销售到全国各地。帕查有格开玩笑说,大凉山的土豆也开始“乘风破浪”。
帕查有格发现,羊是阿土列尔村的主要产业。在这里,几乎家家户户都养羊,但是羊命由天,一遇灾病,羊便死亡过半。帕查有格便跟某色拉洛商量,在村里办个养羊合作社,让会养的人集中养羊,村民来分红。然而,说着容易做着难,什么叫入股?怎么分红?为什么这么做?好处在哪里?外界看来习以为常的事,常年处于闭塞环境的悬崖村村民却并不理解。
帕查有格一户一户地向村民们解释说明,到了后来,帕查有格的嗓子几乎都说哑了,某色拉洛便帮着帕查有格去做工作,村民们终于被说服了。最后,阿土列尔村召开了第一次村民大会,大家用土豆当选票,最后,97∶ 3,合作社的方案通过了。有了养羊合作社,养猪合作社、养鸡合作社,就都水到渠成了。
钢梯通了,产业有了,阿土列尔村还开设了幼教点,学龄前儿童不用下山,也可以免费上幼儿园了,解决了帕查有格的一块心病。看着孩子们坐在黑板前跟着老师一起说着普通话,帕查有格很欣慰,这些孩子是悬崖村有史以来起点最高的一帮孩子。帕查有格知道,他们就是悬崖村的未来,知识改变了他们的命运,也一定会改变悬崖村的命运,教育才是脱贫致富最根本的出路。
前不久,村子里八十四户贫困户陆续搬进了位于县城的易地扶贫搬迁安置点,彻底告别了爬藤梯的日子。新家宽敞明亮,里面还有政府提前为村民置办好的沙发、电视、床。从藤梯到钢梯,从钢梯到楼梯——幸福的日子,让某色拉洛有点眩晕,他时不时地带着妻子和孩子回到悬崖之上,寻找往昔的痕迹。按照帕查有格的设想,未来阿土列尔村还将建民宿、修索道,悬崖村将被完整开发成具有彝族风情的传统民俗村落。帕查有格说,搬迁并不是走了就不回来,悬崖村不是过去那样闭塞的小山村了,而是一个面向世界、拥抱世界的彝族村庄。
面向世界,拥抱世界,这愿景让某色拉洛激动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