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流

注卷:县与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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姨婆与世界革命

睇见未曾:看见没有。肥讷讷:形容肥。里中:里面。寽:沟。寽寽:水流声,也是叫唤家畜的声音。每晚夜:每晚。男子仔、后生:男青年。十足像:非常像。无衷:难道。眼睇:眼看。饮水:喝水。仲有:还有。

——《李跃豆词典》

无数次,远素姨婆想把手伸入河里的流水,捞沙里的天新上来。当然她知道天新不在河里,也不在沙里。一个大活人,纵然是在水里,或者在沙里,这么多年,早被河底的淤沙变成了另一种淤沙,或者一路漂到西江,化为污浊泡沫中的一星沫。

不过她的水是不流的,但也不止住,它粼粼波动,她的天新在水面浮一阵,又在水底的沙里企一阵。当然她也不去河边,她就站在花果山家门口的大榕树底,在那远眺北流河。她越过越来越多的街道、越来越高的楼屋、越来越拥塞的水泥钢筋和越来越稠密的店铺望向北流河,尽管生了白内障,她还是会如愿望见河下游的水面,那里的河岸有一排高大的尤加利树,有几畦番薯地,再下游,有一家纸厂和一家酒厂。

算起来,天新在远素的水面生长有许多年头了,年深日久,他长成了一截坚牢的木桩,上面抽出了枝叶。他坚定地生长在了水里。

这粒种子是从远照那里来的。

天新出事时,远素远在石窝卫生院,南部山区。石窝离县城一百多公里,不通班车,来回一趟很费周折。天新在县城由姨妈远照作为家属,全权处理,包括所有后事,也包括一年后革命委员会新班子组成,宣布了前任的失误。事情过去四年之后远素才从偏远的石窝回到县城。

这期间远照写信给她的三姐,讲天新不在原先的大容山林场了,改在县城附近的荔枝场(其实是荔枝场附近的监狱)劳动。之后又隔了很久,远照来信讲,天新又去参加大串联了,这次是重走长征路。待远素回到县城,远照还是没有报她真相。世间凄惨事多知何益,所以还是不告诉的好。

远素神经脆弱,远照担心她这个堂姐会发疯,她发疯的理由已然不少,再加一条稻草就会轰然坍塌,而真相远不只百条千条稻草,竟是钢铁,谁碰都血肉横飞。

远照要做到的,就是紧紧攥住飞奔的子弹,一点铁腥气都不透出。

两人去了次北流河下游,找到天新在劳改队挖过沙的地方。时值春夏,河水比秋冬涨阔许多,一直涨到岸边尤加利树根底下。

沙滩已完全浸在水底,水与岸的合拢处是条弯弯曲曲的线,这水岸线挤满了黄白色的泡沫,像是堆成一处未及整妥的纱布。有些水岸线露出几块黑色石头,恰似几处潦草缝合的针脚。

河面变成了一块巨大的纱布,遮住只只丑陋沙坑,沙上的烂树枝、烧黑的半截砖也一并遮住了。遮得又厚又满,非人力所能掀开。

以至于,远素一恍惚总觉得天新是浸在了河里。

远照不明白三姐何以认定,天新与河有关,她既未讲过天新的死跟北流河有关,也没讲过天新已不在人世。但到底独子是失联了,便也只安慰说:“三姐,你要寿到一百岁,就无要探底。无要耗心耗力思量,好好食饭好好睡觉,一直等到天新返来。渠迟早有一日要返来的。”

天新在林场当工人时至爱在笔记本上乱涂乱画。

他的符号多筢邋,其中有只∞,在他的密码中有多种含义,有时是**,有时是**,有时指**。此事他本毫无经验,但时常,一见这两只圆孔他身上会变硬。当然这只∞,有时也代表原本的意思——无限。细时候,这只∞的数学意义是父亲庞应烈告诉他的。庞应烈毕业于广东测量学校,毕业后分到国民党部队搞测量技术,新中国成立之初随队起义投诚,转编到中国人民解放军第四大地测量队,为业务骨干。后转业到地方,先在广东测量学校当老师,又调到圭宁中学当数学老师,1965年与远素一起调到石窝公社,仍教中学。

父亲讲到无限时有一种肃穆,天新则完全没有。

无限,它是以这样的面目出现的:“把有限的个人投入到无限的为人民服务之中去。”他把这句话抄在了本子最前头。一号召学雷锋,年轻人就人人有了日记本,每人的日记本开头都抄有这样一句话。要求进步的青年,日记雷同,专供组织阅读。天新既不愿,就只有使些奇里古怪的符号。若一时想不出,他就一概用∞。

那些杉木地板的孔眼,那些真实的∞,那白玉般的女体和**,小刀,它们始终闪光。

母亲调离县城后他寄住在沙街的远照姨母家。沙街的房子是单位宿舍,远照只分到两间,那时户户都是时代的简素,她这里亦是一床一桌。不过还好,这所旧宅有两处阁楼,后阁楼堆放杂物,斜顶,低的一头没墙,直接敞向天井。以圭宁的气候,兼之年轻人的身体,没有墙并不要紧。

就在这阁楼搭了张木板床,天新每日上上落落,也是相宜。

他在阁楼住了两年半,有两件事念念不忘:组装矿石收音机,以及在阁楼的木板上钻孔,趴着孔眼偷窥楼下的远照。

杉木裸板的阁楼地板没油漆,木质软,细刀在板上划只圆轻而易举。不过他很快发现,即使松软如杉木,要搞断它的纤维亦非易事。他找到了窍门,撬松木板节疤的周围,使整个木节松动,节疤取出,木板上就有一只天然孔眼。这孔眼足够了。那只木节还是天然的木塞,随时嵌入孔眼。十足天衣无缝。

孔眼通向深渊般的天堂。在晕眩中他望见远照姨妈脱外底衫。

远照与远素非同胞,算堂姐妹,远素是大伯父的女儿,大排行第三,称三姐。远照小了整整十八岁,大排行十一,称十一姐。这对堂姐妹虽同祖父,却生得天差地别,远素黑且瘦,颈上有条青筋,显老相。远照肤白发黑,丰润挺拔,两根黑亮的长辫子直垂到腰,她还锦上添花,在辫梢扎两只蝴蝶结,行起路来一闪一跳的。“文革”开始她剪了长辫,短发过于简陋,她不甘心,就在头发上扎了两短鬏,仍然别致。那时她还未到三十岁,一眼望去貌美如花。她丰润有光身上散发香气,在天新眼里胜过年轻姑娘。

在孔眼中他望见姨母手弯到身后,上身一挺,胸罩就脱开了,一对异常丰满的**骤然出现,他差点惊叹出声。隔着外衫是断不出这样大而饱实的,**深红,乳晕是淡淡紫红,其余地方极白,她的脸本来就比一般女人白,那对**比她的脸还白上许多,在午时的强光中白得晃眼。

他惊得咷不过气来……她****找针线,她胸罩的带子脱线了,她一企一坐,低头弯腰,**的不同侧面跳入他眼里,那富有弹性的肥美肉坨令他眩晕窒息。此后她再也没有补过内衣。她有时上夜班,白日补觉,人睡在蚊帐里,从阁楼只望到厚布的帐顶。有时他故意去天井晾衫裤,远照的窗口开向天井,特别矮,且无窗帘。虽如此,也照样望不见蚊帐里的人。

听力却长进了,隔着一层楼板听声,他断得出姨妈在楼下的动作。揭木板盖,是在墙角木箱翻检衣裳;斟水声,是搪瓷杯里泡了**茶;床板一响,定系坐到了床沿,马上就要脱衣上床。

远照家生活简陋,无衣柜也没藤箱,她放衣服的木箱也很不像样,木板是糙碴的,连刨光都不刨,更别提油漆。箱盖没合页,揭盖就立在地上。换季的厚棉被是卷起来,装入被袋塞到床底,砖头和木板垫住。桌椅是公家的,三屉桌,桌腿上有统一的编号。

她睡前要饮水,听闻斟水声他就知道她准备上床了,过一时,木屐拖几步到门边——灯绳在那里,嗒的一声,地板缝隙的光肃了,木鞋声从门口到床边,然后床板咔嗒一响,她上了床。这时他便也吹肃了他的蜡烛,整幢房子就都黑沉沉的了。

中学男生血气方刚,他有时忍不住要让自己舒服一下。仰面躺在地板上,手里动作,心里谂住姨母半裸的身体。他一动,地板就咯吱一下,他只好企起身,扶着一面墙……

有次他望见两只蜜蜂打屋顶飞入,落在天井的几盆指甲花上,两只蜜蜂尾对尾粘着在花上抖动翅膀,它们的头向着两个方向,一只想挣脱另一只,两头拼命都挣不脱,那个难,让天新觉得好笑。唿声间他意识到,这就是交尾。他见过狗**,还见过公鸡压在母鸡背上,但没见过蜜蜂。

在靠床的墙壁上,他用铅笔画了一个∞。在分裂出来的无数个∞中,只有他自己知道某一个∞代表了何种意思。

当远素回到县城,远照不得已,便从虚无中给她打捞出一个天新。

她坚持不把捞沙队讲成劳改队,“劳改队”,这三只字是块烧红的烙铁,一旦讲出,就会发出嘶嘶的异声,弄不好皮肉烧焦,故她切切在心。

她描绘的庞天新,在捞沙队挥汗如雨却身心健康,“啊渠连笠帽都冇戴,晒得黑黑啯,健康……渠担一担沙,行得稳阵……企在河里中,水几浅的只到膝头盖,渠把铲好称手……坐在沙滩吃饭,我睇见系白米饭喔,无系粥,饭面有咸萝卜干,切得几细,用油炒过啯。”她讲得绘声绘色,远素也听得心里宽舒。

为了彼此相安,她以一个时代的方式,以报纸的腔调,讲起了劳动的意义。

劳动的意义系对劳动付出的报偿,反正在哪里都是要做的。远照在红旗下成长,受新社会教育。她就讲,反正都系要劳动的,小学就要拾粪,初中就要插秧割禾,医院常时要下乡“三同”,天新是在荔枝场劳动,离街也不远。

她从中秋节讲到了月饼票,以及月饼有豆沙馅和没有五仁馅,讲到她去荔枝场的半路单车脱链,又讲到了荔枝场,人不在,去圭江河捞沙了……她讲到龙桥街的青石板,青石板上晒的蚯蚓,讲到半干的蚯蚓腥气四溢,苍蝇乱飞。“你还记得黄婆未曾?”她岔开了话头,黄婆总系坐在门口破蚯蚓,竹篾一扎一挑,蚯蚓立即膛开肚破血水涂地……她甚至讲起了那日的天气,有风有日头,龙桥街整条街巷晒满烂棉絮破鞋旧衫,绳索横竹竿竖,斜着的电线杆上都搭了被。她讲到地上晒的一摊摊龙眼核、橘子皮、骨头,又讲到路经的小学、粮仓和猪仓,讲到猪屎气味和猪的喷气声……她一直讲到河下游的纸厂。

她推单车沿纸厂排废水的水沟向河岸去,黄褐色的水流顺排水沟流入北流河,如同源源不断的铁锈。她在岸边望见了沙滩——平整的沙滩已变得坑坑洼洼,每只坑旁边都堆了一小堆沙,一堆一堆的,密密麻麻。

沙滩上只影全无,只见大大小小的沙堆,每堆沙插了一些小棍子做记号,望之如荒凉的坟场,实是有些心惊的。

但她讲,她望见天新在河边树下食晏昼饭,他碗里有片肥肉,大头菜是用肥肉炒的……既然添加了肥肉,她又加上青蒜。于是在远照的讲述中,一盘切成了细丝的、用肥瘦肉炒的、配以碧绿的青蒜、炒得油汪汪香气沁人的咸菜就义无反顾地现身了,它子虚乌有地出现在坟场般的沙滩上、在空无中盘旋。

人心总是从无到有,层层加码的。

在空无中,天新坐在沙地上,石英在他的腿上闪闪发亮——这个细节使远素极感真切,往时她家住河边,天新幼时在沙滩挖坑,细碎的石英在他屁股下闪闪发亮,据讲北流河的石英含量为全省之最……尤加利树荫密密,米色的小花落到他头发上,还是那个小分头,一边头发垂到眼角。

话讲至此,远照忽然想起,劳改队犯人是个个推了光头的,光头让人触目惊心,县城基层向无囚服,光头即是人犯标志。光头天然携带凶狠阴沉之力。一个光头尚且令人不安,一队光头简直是危险。远照不能想象天新被推了光头的样子。

她要给远素建造一所密封的巢穴,让她稳稳待在里底。

这巢穴,她样样要涂抹上去,管它是树枝、稻草、烂泥还是唾液。头发也是稻草中的一根,如果她不提,远素就不会想象一个剃光头的儿子,一个人犯,一枚锋利的铁钉就不会敲入她的脑浆中……

她们面对面坐在矮凳上择菜,空心菜捏得吱吱响。

“他那副眼镜断了一条腿的。”远素讲起了天新的眼镜。

远照愣了一下,嗫嚅一句。提到眼镜她不能不想到一个外号叫杨眼镜的男人,如果她不是足够清醒,她差点就跟杨眼镜结婚了。那个人会背诗,会同她的跃豆和米豆**,他送给孩子的玩具那样玲珑可爱,细细盒子装一套细桌椅,粉红色的,拇指大的小椅子,手心大的小圆桌,不知他是从哪里买来的。跃豆无比喜欢那些粉红的小椅桌,睡觉放在枕头边。但远照还是断然拒绝了他。地主出身,那个时代的病毒。后来……那个后来从空中的眼镜忽然跳了一下,她向前探了一下身子,但立即又坐直了,同时捋了一下胸口,仿佛要把一切摁下去。

她断然否定了天新戴眼镜的事实。人戴眼镜不便的,想想老庞……提到堂姐夫,远照无声地吸了一口气。她听人讲,有次防空演习,半夜里老庞摸不着眼镜,迟了十几分钟进防空洞,被讲成是蓄意。她把老庞吸进了腹腔里,同时古怪地按住肚子,好像有东西在那翻腾。一个雷区,皮肤颤抖,世界恐惧。老庞后来失踪了,据讲是从石窝到高州,再去湛江,然后消失在湛江的海里。

海上的浪尖不能碰。香港不能提。

“你们调到石窝之后天新就不戴眼镜了,天新呢时常望远处树木,眼就不近视了。你谂下,大容山林场,想不望树都不可能的,上山是树,回场里随便一望四向都是树。饭堂的窗口望出去、冲澡房的窗口望出去,一律都是葱葱茏茏的。祖国大好河山,风景这边独好,赤橙黄绿青蓝紫,谁持彩练当空舞,雨后复斜阳,关山阵阵苍,天新他就恢复视力了。不戴眼镜年轻,朝气,早上八九点钟的太阳。”远照满嘴跑着时代新词汇。

大容山林场山高林密,在总场的日子就像溜旱冰,沿着斜坡一下就过去了三只月。他甚至是喜欢的。尽管每朝五点半就起**山,样样粗糙单调,但总场有小卖部,有篮球场,每两周放一次电影。放映员的单车停在场部门口,后架那只放电影胶片的扁圆铁盒每每总是神秘的。深的山密的林,铁盒子是他们一次又一次的慰藉。结果一开映又系老片,据讲,先时《地道战》就放了七次。故事片之前要放新闻纪录片——祖国各地建设,绚烂的钢花、饱满的稻穗、纺织女工在一梭梭转动着的纺织机前。画面干净色彩鲜艳,上镜的人经过挑选,男的女的一概好看。在黑暗中年轻人向往纪录片里的异性。

天新给姨母写信,一一报知。

“一星期有一次猪肉吃,林场自己养的猪,无须肉票。场部小卖部有肥皂牙膏卖,电池墨水针线都有卖,也有饼干糖果卖。还有,这里除了两报一刊和本省的报纸,没有别的书看,不如少年之家图书室。”他也给母亲远素写信,但**在上一封信里消耗掉了,写得又短又干巴。

林场不通班车,要去县城只能坐场里的大卡车,须得同开车的人混熟,给他们带些肥皂、饼干、香烟。他学会了同开车的人敷衍搭话,次次从县城返回都给他们捎点名堂。有个卡车司机同他讲,他老婆孩子至中意猪油拌饭吃。天新盘算,一回县城就设法买点炼猪油的猪板油。可就是这时,他被调去了分场。

分界线从这一刻开始,林场生活由明转晦。

分场仅两排屋,小卖部篮球场一概没有,买肥皂电池看电影,都只有去总场场部。分场去总场,步行一只几钟头,来回三钟头。分场一共才十三个人,两个老职工,十一个从圭宁和容县来的知识青年,全部男知青,没女生。晚上无电。

朝早很早出工,收工倒比总场要早些。夜饭后冲过凉,离睡觉还早得很。他们打牌、打架、谈论妇娘和妇娘妹。这班人中有一个外号叫“涎水”(全称为“涎水吊”)的,他时不常要起只话头。

“千年的铁树开了花,你们识吗?”没人弄得清楚他葫芦里卖的药。

天新想起了一支名叫“千年铁树开了花”的歌,歌颂针灸治愈聋哑人的,与针刺麻醉两样东西,被誉为震惊世界的创举。在沙街他看见过一个乡下来的哑女,政府抓典型喊她来县城做针灸治疗。

没人应“涎水”的话头,坐得最远的天新讲了句:“千年铁树……聋哑人针灸。”“涎水”曾经和街上一个哑女做过,哑女天真烂漫,自己愿意,“涎水”觉得此事极美好。他看庞天新戴副近视眼镜,像个真正的书生,认为自己有义务向他启蒙。只不过,话一从他嘴里出来就有些下流。

“妇娘也好,妇娘妹也好,总之阿啲女人,面上都系假的,话亦系假的,眼呢,时真时假。只有她们的奶坨和下底阿只嘴系真的。”“什么嘴?”天新不明白。

罗世饶几乎从天而降,晚饭时径他突然出现在工棚里,高大健硕咄咄逼人,他周围那一小块空气一时变得冷硬,但马上又变热了,这时候“涎水”已经端来了一盆煮番薯。

他是“涎水”的旧友,比“涎水”大两三岁,自称老罗。两人是西门口的隔篱邻舍。老罗四五岁被人带到县城在窦家寄养,父母不来,只有一个肥鼓鼓的乡下女人来望过他,据讲那是他以前的奶娘。有几年罗世饶不见了,去了藤县读书,又回到圭宁原籍插队,两边都不愿收。又去过四川又返回到广西,到处流浪(对一个无户口黑人而言,当时被称为流窜),几年下来,他的声音和相貌都变了。

老罗有一种让人敬畏的气质,有时默然不语,看他嘴角上扬,眼睛却是冷的,他不大向众人讲他的见闻,只同“涎水”一人讲,“涎水”再转达给一众精神饥饿的男知青。

这使他显得更加神秘莫测,据“涎水”吹嘘,老罗读过几多书的,还自学了高等数学,当然,他也搞过女人。至于何等的女人、何种场合,一概语焉不详。在分场的十一个人里,老罗看天新总是有些意味似的。

有晚夜,同宿舍的人尽数去总场睇电影,屋里只剩他们三个。老罗和“涎水”两人坐在门口卷纸烟,纸是旧报纸,裁成小长方条,烟丝是“涎水”自己种的,未经烤制,潮湿发霉,呛得两人直咳嗽。先是老罗掷了烟,“涎水”立时跟住,两人先后钻入“涎水”的蚊帐内。屋里没点灯,黑暗中传出的声音肆无忌惮。天新坐在隔了几张床的自己的铺位上,一阵反胃。

树林树干在移动,晦暗中猫头鹰的眼睛贼亮贼亮。

次日出工割橡胶,“涎水”特意来到天新跟前,他在胶树上斜斜地割了只口子,乳白色的胶汁流出来,“涎水”以一种充满色情的眼光望住滴落的汁液:“睇见未曾?”他意味深长提示他,“像无像阿只?”

“涎水”的联想无比丰富,他把手臂、膝盖屈起来,在屈起的地方有一道折缝,缝的两边是被挤压而隆起的肌肉,他以猥亵的手势抚摸这道缝:“啯只就系咇,咇,知道吗?没处摸就摸啯哋。”他大声讲那个字,毫不羞耻。

由树汁想到精液倒也不算太离谱。“阿的嘢系大补的,听闻讲过未曾?一滴精三滴血。”他忽然低声讲。有关精液可以医贫血,“涎水”是听老罗讲的,“涎水”长年懒洋洋,老罗一来他就精神抖擞,仿佛是这件事的有效印证。

天新皮肤细白,圆脸,眉毛黑,这让老罗想起他的初恋女友程满睛。于是他目光炯炯对天新讲:“我望见你在床头墙画的∞了。”天新脸红起来。他觉得这个老罗很可能知道∞的隐秘意思。不料老罗正色说道:“无限、无穷、无穷大,几奇妙的。”

他在地上用树枝也画了一只∞,并且加了一短横,-∞,“知道这只吗?”天新不知,他瞪大眼睛望老罗。

老罗嘴角一翘:“这只系负无限,负无穷,无限小,在数轴上,向左无限远的点……”他唿声间话头一转,“你不觉得像两只蛋吗?还有一条棍?”天新再次涨红了脸。

老罗微笑起来,右边的嘴角上扬,他向有天生的智力优越感。

老罗正色讲:“两只蛋有乜嘢冇好,一只蛋就麻烦了,没有那根棍的话,全人类灭绝。人何时绝种还不知呢,趁着没死,好好对待这两只蛋至要紧。”一番话听得天新目瞪口呆。

不过他被老罗迷住了,老罗识的东西可真多,天上的星座他讲得出三只,灭绝恐龙的种类他讲得出四种,还识微生物的名堂,介形纲动物,鞭毛虫,草履虫。他甚至识使俄语唱《喀秋莎》,但他唱的不是正常节奏,每只字、每只音都长得豁脱。这一来,《喀秋莎》就变成了另外一首歌,“峻峭的岸上”变成无限辽远的雪原,“歌声好像明媚的春光”也转换成萧萧北风。天新感到非常之新奇,仿佛一件老物件被老罗擦亮了,变成了另外一件东西,新鲜得惊艳。

老罗和天新都不打牌,在那些无聊且无电的夜晚,两人钻入天新的蚊帐一起听天新的半导体,老罗很顺利地得手了。天新背上光滑的皮肤给了他女人般的迷离感受。他耳语般与天新讲:“我们系几好的一对。”他的嗓音有种由衷的磁性,毫不含糊地迷住了天新。

长条形的大房间,一头是牌局,有一圈煤油灯光,另一头完全是黑的。两人躲在蚊帐里听半导体的短波,用老罗的话说,除了短波,一切不值一听。短波信号实在不好,发出嚓嚓声,这对于两个人的勾当倒不失为一种掩护,除了“涎水”,没人意识到这里头有何秘密。

老罗也谈论女人,按现在的说法他是双性恋。天新认为全圭宁至好看的女人是县文艺队的姚琼,他献宝似的急于把姚琼的秘密告诉老罗。但老罗对她没太大的兴趣,他始终认为,全圭宁的第一标致人是他的音乐老师汪老师。天新想听他讲讲汪老师到底美在何处,他却只是沉吟。汪老师调到圭宁中学后曾教过天新他们班半学期音乐课,天新觉得,音乐老师汪老师不过是一个面容寡淡的老处女,远讲不上标致。

老罗的俄语歌曲是汪如蓝教的。汪如蓝,他高中时的音乐老师,湖北黄冈人,父亲为国民党副旅长,1938年在惨烈的武汉会战中于赵李桥战死,她由叔父抚养成人。叔父同情共产党,曾帮鄂豫皖游击队买过盐和药品,新中国成立初期得以平安度过。汪是武汉音乐学院高才生,1957年从中部大城市武汉穿过几个省份来到偏远的广西小县城当中学教师,这中间经历曲折漫长。1965年她由外县调到圭宁中学,1968年殁于圭宁,时年三十一岁,终身未婚。

不久,分场开始清理外来人员,老罗不见了。

天新只知老罗住西门口,却始终不知,这个罗世饶与他是表兄弟。老罗的母亲梁远梅,是天新的母亲梁远素的堂妹。四十多年后,罗世饶找到远照姨妈,远照家的跃豆才知道,除了庞天新,这个罗世饶也是自己表哥。

林场漫长无聊的日子再加上“涎水”的一次次炫耀,他不由得也虚构了他跟表妹跃豆的故事。他把跃豆说成一个早熟的、勾人心魂的小妖精,虽然只有十岁,却有着成熟的胸部,异常丰满鲜嫩,一碰就会淌水。他的想象力不断发酵,酵母就是“涎水”讲的西门口的白寡妇,“涎水”炫耀描述了他与白寡妇的某次性经历,天新不愿意忍受他的趾高气扬,性幻想便也从压着的深处一路蹿起,水涨船高地生动起来——

林场夜晚湿而暗,土烟阵阵呛鼻,他拼凑了一大把刚执的鲜荔枝,荔枝的甜汁、撩起的衣服、扭来扭去的身子……“涎水”插嘴问:“你冇咩?”天新断然说道:“当然不能。”他要等她长大。面对“涎水”的狐疑,天新说,如果他要,表妹一定是愿意的,因为表妹崇拜他,要知道,在整个圭宁县城,识装矿石收音机,且又成功的,仅他一人,表妹坚信,若假以时日,她的表哥正常发挥聪明才智,定准要去制原子弹的。而表妹貌美如花,日后自然超得过她母亲。

就是这些。

衰势却就此爆发,虚构使他成了耍流氓的坏分子。

是“涎水”。

他完全猜对了。但不是检举他**,而是猥亵幼女。

真相是没有的,无人感兴趣。凑巧的是,这年夏天跃豆被送回另一个县的老家山区,圭宁的革命委员会也懒得调查,他们只要多揪出几只可以用来批斗的角色,造出革命气氛以震慑。林场总场也觉这个庞天新很合适,既然他父亲逃港了,家庭出身又系地主。

从林场工人到劳教分子,这可不像溜旱冰,而是,被人推下了一只悬崖。

初时天新并不觉得劳教难熬,此处的人也比林场有趣。

一个医生,值夜班时死了个水泥厂的工人,是工人纠察队的,所以他就着事了。这医生通中医,识诊脉。又有个老伯,当过国民党兵,在村子里教人太极拳,被认定妄想变天,也着事了。他没有老婆孩子,全无牵挂。他的耳朵会动,听动静就知时辰,据讲他还识算命,一种秘传的紫微斗数推算术,据说源于周易。他还识变戏法,可惜牢里没有家伙,连副扑克都没有。他教天新站桩,讲站桩能静心强身。他还教他太极拳,野马分鬃,白鹤亮翅。天新还没学完二十四式,这人就被送回村里监管了,医生也转去了玉林。

有段时间他同荔枝场的一只老鼠互相睇上眼,老鼠每晚夜蹲在墙角,一人一鼠,有一搭没一搭倾偈。

远照姨妈。老罗。“涎水”。阁楼地板上的节眼孔洞。一滴精三滴血。那只老鼠眼睛贼亮,它盯住他,仿佛洞明一切。天新也想起过跃豆,他同老鼠讲:“一粒事都没有的。”老鼠眨眨眼,它是十分理解的。

他在林场时写过信给跃豆,没有寄出。他给母亲写信不太有**,至多一页纸,给远照姨母倒是写了整整五页,但是远照不回信。于是他就给跃豆写:“跃豆表妹,我在大容山林场给你写信,这里一点也不好玩,晚上到处都是黑的,没有电,我打着手电筒才能写字。这里山蚂蟥特别多,隔着一条裤子都能吸人的血,不过你不怕蚂蟥,有次天井趴着条蚂蟥,肥讷讷的,你敢用手捏住掷入火灶。”

到劳教队后没给任何人写信。有日落了雨,捞沙上岸时他望见一片尤加利树叶,那上头有两只鼻涕虫螺尾对尾粘在一起,这也像一只∞符号,他想起那本画满了∞符号的笔记本,这只秘密本子,他庆幸自己藏在了沙街的阁楼。

十一月初,就在天新认为自己即使不能回家过元旦至少能回去过春节的时候,他的罪名升级了。按往时,流氓罪劳动教养三个月就会放回街道,天新希望此事至好能瞒过母亲,这并不难,远照姨母和他早达成了共识,凡是心烦的事一概只字不透。但十一月过去不久,劳改队领导喊他到办公室,开始时他以为旁边坐了个记录的纯属正常。那人先问他半导体收音机的事,这是兴奋点,一提他就免不了眉飞色舞。“当然当然,系我自己安装的,我托人在南宁买到电阻、电容、扬声器,还有二极管、三极管……”

天新还没讲完,那人就问:“你系在半夜收听收音机吗?”天新说:“系啊,半夜才放外语啊,我要学越南语,支援越南打美帝……”

对方不耐烦听这些,只讲他偷听敌台里通外国。

天新大惊,偷听敌台里通外国,这罪名远远严重过猥亵少女。他急急辩道:“阿只系北京广播啯,放《东方红》啯,我国的对外广播的外语广播……开头时径放《东方红》,结束就放《国际歌》。”

那人听到了,稍稍一愣,马上又从容起来。他不能承认搞错了,那岂不是太没面子,非但没面子,亦无战绩可言。他断然一句:“偷听敌台就系偷听敌台,拒不承认没有好下场。”

无辜的天新从荔枝场的劳动教养队换到了隔壁的劳改队,劳动也仍然是捞沙和筛沙。他在这里碰到了另一只老鼠,他反复向老鼠讲明一点:“听的电台开头放的是《东方红》,”他哼了一遍曲子,“无衷冇系咩(难道不是吗)?”他问老鼠,“同屋的人难道一次都没听闻吗?‘涎水’听闻几多次的。”他认真与老鼠讲。

他问老鼠:“‘涎水’会无会同工宣队讲,他听闻播《东方红》的?”

老鼠眨眨眼睛,望上去高深莫测。

为了排解天新的恐惧和自己的无聊,老鼠向他讲了它所知道的,这座荔枝场的一切。东北角的一排平房平时系放工具的,目前挤了五六十只人,男男女女,有的像他一样戴眼镜,听闻这个叫作五七干校……屋里的稻草都发毛了,角落堆得厚厚一层,有灰白色的蘑菇,它望见一个瘦瘦的男人执了蘑菇送入嘴……女人住的那间人少,一股重重的尿骚味,一个半白头发的女人总是坐一层厚禾秆,听讲她漏尿……

有几次他想报知老鼠,他真的也听过一两次敌台。那些声音,它们在潮湿的被窝里碰碰撞撞的,有时径信号不好,杂有大量嘎嘎声,他牢牢地捕捉它,犹如草木乱石中寻一条清澈溪水。收音机里的事情让人恐慌,尤其是,有人打深圳的梧桐山逃港。他想告诉老鼠这可能系真的,他老豆肯定就是这样去到“阿边”的,老豆在合浦海边长大,水性极好。在林场湿冷的被窝里,想到大海的辽阔,他曾替老豆绝望,纵然水性好,当过国民党军队的测绘员,到底年纪大了,又太瘦。

面对老鼠,他的思维鹿跳似的活跃,脑子里常常闪电般出现自己在海里泅渡的画面,波浪翻滚,他在水面上起起落落……他为这不存在的泅渡准备了一整根芭蕉秆,他亲眼见过有人抱住一根芭蕉秆打北流河上游一路漂落,如果是汽车轮胎会更好,汽油桶也不错,不过这些都没有芭蕉秆好弄到。

关于这些他只字不提,只同老鼠喃道,他老家在合浦,北部湾的大海边,总有一日,老豆会带他探老家望大海的。

老鼠从未闻大海,它至钟意的还是花生油,油香来自荔枝场场部的土台子,那是中学的文艺宣传队来演出,一个姑娘妹的挎包装了只细盒,空万金油盒放有棉花,蘸饱花生油。花生油是老鼠的兴奋点,无论铁盒盖得多紧,它总是远远就能闻到。除了花生油,老鼠认为天新一定钟意女人,它保证,一旦有机会,它定会带天新去一个特别的角落,那地方几隐秘的,睇得见女人换衫而绝不会着人发现。

一人一鼠,每日聊上一时,倾偈抚慰了各自的孤单。

每次倾完偈,天新都要问老鼠同样一句话:“你讲他们几多时才知自己整错了?”

没过多久就到了11月27日。为了赶在本地解放纪念日前夕开公审大会,县革命委员会决定,要扬革命的威风,枪决几个人犯。天新偷听敌台,正好赶上。

在体育场背后的西河沉鸡碑,天新被执行了。

天新死后十几年间,远照使堂姐相信,天新是失踪了,他的失踪同世界革命有关,不但可以抱有希望,而且,在希望的尽头,兴许是一个万花筒般的结局,虽然不易捕捉,却是缤纷绚丽。

远素到石窝前后八年,只回过四次。1968年那一次,天新还没去林场,他兴冲冲要跟同学去串联,讲要先去北京,再后去韶山,接住去遵义。母子二人匆匆一见,远素只来得及把手头的钱统统塞给他。

半年后收到远照的信,讲天新去大容山林场插队了。又半年,讲他去了荔枝场劳动。再过了大半年,远照讲,天新再次去串联,虽长久无音讯,但肯定不是去找他老豆,肯定会返来的。

远素再次回到县城已经是1973年,局势趋于平稳,对于天新再次去长征串联一直未回,她极为疑惑。明明是,天新串联回来才去林场插队的。对这明显的大漏洞,远照给了她坚定的答复:“肯定系有少数人,又进行了一次一般人不知道的、秘密的大串联。”

无论逻辑如何混乱,道理如何荒谬,远照力求把话讲得铿锵有力。

“步行的,全程不坐火车,真真正正重走二万五千里……那个谁,听闻讲没到遵义就折返。我哋天新意志坚定,渠肯定系行通了,即使行不通雪山草地,亦系留在藏区做些民族团结的事情……抑或是,在贵州的大山里中,同农民相结合。阿边冇通路,改造贫困山区,系一番大事业。等通了路他就返回了。”

远照自己,对支援世界革命的说法更感兴趣,这一路径显然更宏大高尚、更具英雄气质,同时也更能让人抱上虚无的希望。

“谂谂睇啰,世界革命,几广阔的空间。”她直接想到了越南、老挝、柬埔寨、缅甸、马来西亚、印度尼西亚……管他呢,无论沾不沾得上,总之要远素安心。

远素钟意这种说法:她的天新威风凛凛支援世界革命,将来青史留名。

“从东北越境去了苏联”,这样的白日梦,她信了有八九成。后来远照又引她去缅甸或者越南。“听闻讲呢,阿边革命武装力量够强大,有军队,亦学习我们这边的红宝书,天新无系自学越南语咩?渠定系去输出革命,虽然阿边比圭宁还要闷热潮湿,不怕的,吃点苦头升得快,现在不是团长师长,至少亦都系营长了。”

越南和缅甸讲腻了,远照又回到原来的思路。她改口,再次讲回苏联。她兴致高涨,脸上放光:“串联串到北京呢,国家就重用了,派渠渡过乌苏里江喔,潜入苏修内部了。隐蔽战线。将来呢,过好多年,渠突然返回,阿时径,一定成了国家的英雄。三姐你就好好食饭睡觉,等定天新返回。渠一返来人人都知你系英雄的母亲了,你就同渠去北京,北京冷是冷的,听闻讲有暖气,屋里头穿一件衫就够。不想去北京就去广州,我们南方人至钟意广州的,两个堂姐都在广州,我亦沾光跟你去。”

远照从医院调到了妇幼保健站,她不再上夜班,极少在深夜想起往时。她仍常时同远素眉飞色舞讲到苏联姑娘、黑面包、鱼子酱……这些老掉牙的名堂,代表了两人想象中的苏联人民的美好生活,代表了她们的天新,他肩负国家重任,将来必定是,秘密战线上的功勋人士。同时她们又扯到缅甸,一个说:“听闻讲,阿只地方蚂蝗几多。”另一个说:“怕咩嘢,人人都系有绑带啯,两只腿绑得紧紧实实。”

数十年间远照陆续贩运过不知真假的散乱消息:

听闻讲,边界河喊作孟古河,两座山,中间有条细寽,三丈宽,脱鞋卷裤腿就过了,就喊作“裤脚兵”……“5·20”声明,知道冇啰,全世界人民团结起来,打败美帝国主义及其走狗,冇怕啯,阿支枪都系半自动步枪啯……听闻讲,有只知青旅,几多老高三知青,又有昆明知青、四川知青,兼之仲有华侨知青,都系有文化啯后生仔……听闻讲,过国境参加游击队的中国知青有几千人喔。听闻讲,有娘子连在,百十只后生妹。

“仲有仲有,听闻讲,《格瓦拉日记》的知青至钟意,等我值班出就帮你去图书馆借借睇。”远素是爱好文字的,她伸长她的脖颈,翘首以盼。远照去了县图书馆,不过没有这本书,只有《南方来信》。“听闻讲,外交要恢复,跟奈温政府不打了。下达文件传达了,牺牲的同志,其家属与解放军待遇同等,人人都发只革命军人身份证。”最后这条,远照没有传给远素,因为无论如何,她们的天新没有死,一定还活着。

在空虚的日子里,远素姨婆买来两张地图,一张世界地图,一张中华人民共和国行政区地图,先近后远,贵州、遵义、毕节,她把这些远照讲到的地名一一聚拢,再把它们一一细节化。

……山高过石窝的山,红泥粘脚过石窝的泥,何种车都要粘在山脚下……天新行路行到一只陡山脚,有几陡呢?下巴对住天才望得到山顶头,肯定系举住刀,劈开横竖乱生的藤藤杈杈。有蛇未有,有,但冇怕,蛇冇咬渠,有旱蚂蝗未有,亦有,渠自细就日日涂万金油,身上自动分泌一种薄荷气……

两姐妹讲过了贵州,就要讲到乌苏里江。远素滑稽地手搭凉篷朝远处瞭望,仿佛那是一条只要伸长颈就能望见的河。乌苏里江实在是条令人激动的江呢,它陪伴了远素更多的时间。远照在堂姐自己燃起的希望里不断加入柴火……“苏联生活好喔,人人穿呢大衣的,有牛奶,天热就穿连衫裙。天新细时学过手风琴,定准有姑娘钟意渠。万一渠结婚了,就冇返了。冇返就冇返,渠好就好了。”这样,有一段日月远素就要想象一只混血婴儿,黄毛卷卷的,白得像牛奶,眼窝深,眼珠蓝,啼哭像唱歌。“若系越南缅甸,就无会有好日子过,也不怕,锻炼意志的,男子仔,总舒适享福不得的,不成器,像大伯父你老豆,成日睡床抽大烟,家也败光了。好男仔志在四方,锻炼锻炼就成器了,要想成气候,就要吃大苦的。三姐,你就想他系威势的,威风凛凛支援世界革命,将来系要青史留名的。”

为了使自己的燃料不至于断餐,远照留心各类报纸杂志,一有贵州、苏联、越南、缅甸的消息她就一一剪存,夹入一只本子。

她自订一份《参考消息》,先放到木柜顶,得闲就慢慢睇。好了,越南人民军击落美国战斗机一架,又好了,英雄的越南人民战胜了特大山洪。《人民日报》《光明日报》呢,医院订有,用报纸夹夹住,架在一只木架上,加上广西的日报,三份报纸平日放在旧产科的走廊上。为了“世界革命”的需要,远照成了最积极睇报纸的人。

“罗宋汤起源于烤羊肉串。而羊肉切成大块穿在铁签子上烤,起源于高加索。以游牧民族为主角的沙漠,以乌克兰为主体的南俄罗斯大沙地掌握着贯穿欧洲南北的一条大动脉,注入黑海的多瑙河与乌克兰境内流淌的第聂伯河相通,形成连接波罗的海与黑海的大商路,从希腊罗马的古典时代开始就发挥着巨大的作用。现在人们将伏尔加河评价为俄罗斯的母亲河,但是从前斯拉夫民族的发展可以说完全托第聂伯河这条水路之福。乌克兰首都基辅就在这条河的河边。处于北欧的大森林向沙地过渡的地点,在这样的地方,人们想出点子,在羊肉中加入马铃薯和蔬菜,做成羹汤,最终发展为罗宋汤。”连这些她都剪存了。

站在报纸的地基上,远素姨婆的心越来越定,她坚决不谂坏处,只谂好处。她要乐观。谁会深究那些呢?无数的深渊,黑暗的洞穴,掩埋着的无数不能触碰的东西。生生就咬烂人,不死也百孔千疮。要活着,就无要刨根挖底。深处有炸弹,挖到就衰了。

世界革命古怪地变成了这一对堂姐妹的暗号,她们亦真亦幻地微笑着,喃叨着世界革命这四只音节,这从20世纪60年代生长出来的音节,长久了,它就生成了一棵大树,枝杈壮实,树叶繁多。

世界在何处?

苏联是一大杈,亚非拉又是另外一些枝杈。远素姨婆抬头仰望,她就望见油黑瓦亮的黑人兄弟中也有一个她的天新,高大的仙人掌、阳光充足的蓝天、黄金的草原,也许还有长颈鹿和大象狮子。

讲到底,远素身上的书呆气到老也未磨灭。

一年又一年,她的心忽沉忽浮,没个定准。有时踏实了,有时又慌了。特别是深夜,肃灯之后,细细思量,终究觉得不太对头……她的天新奇怪地包在一种膜里,滚动在她的头顶,忽远忽近,滚滚不已。她要摸,摸不到的,要她不望,却不可能。她忽然明白,这就是在屏幕显形的胚胎,怪不得他蜷成了一团,而且是黑白灰的颜色……她又随时否定自己,天新重又回到母胎,那是不可能的,除非他死了。

水仙已乘鲤鱼去,一夜芙蕖红泪多。水对火,沙对烟,黑子对弹丸。

历史翻开了新的一页,天新仍然消息全无,苏联已经解体,红色高棉也不提了,贵州的大山也通了汽车和电,天新不再有任何理由不给母亲通个音信。远素渐渐意识到,所谓支援世界革命,那都是远照编来哄她的。十有八九,她的天新是永远见不到了。

夜里远素穿了双旧木屐,两只木屐不一样,一厚一薄,两种音频不同的声音一高一低、一沉一脆呼应着,像家里住了瘸腿的人。她赶紧扔了这双木屐,但那木屐声仍在空中回响,像一个隐形的人,来来回回,从房间这头行到那头。

怪异的木屐声像是一下一下凿着地板,也一下一下凿着墙壁,她听闻凿空处传来一阵阵咳嗽,咳声陌生,不像人声。晏昼她梦里见了天新,他十五六岁,光着上身,下身的西装背带短裤也不见了,仅剩一条花布裤头,那碎花细布是她后生时在梧州做的一条连衫裙,后来破四旧,再后来,改成方领无袖衫,天热穿来乘凉。在梦中天新拖过小黑板,上面歪歪扭扭写着三只字,三只字顶在了黑板的上沿,下半都是空白的。远素一凛:“千万无要千万无要,无要配错了字……”但他唰唰写起,她出力认,认不出。在梦中她一意要擦掉黑板上的字,她用手掌摁着小黑板板面掠过去,擦过去擦过来,无论如何擦不掉。她舀了一勺水猛地一泼,水淋过后才发现,这不是什么小黑板,而是青石板,字不是粉笔写的,却是刻在石上。她一惊,天新不见了,屋子反常地昏暝。眉对目,口对心,一刻转天阴。

一夜,梦里天新白得像石灰,唿声间又发黄了,像黄泥洒在了石灰上。“歆只鬼涂黄泥畀你?”天新应道:“我自己涂的。”远素伸手去摸,天新就缩远了,他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阿妈,我变成塘角鱼了,变了,变开了。”远素说:“等我去河里寻你。”天新讲了句什么,但是空中传来一串音乐铃声,“十五的月亮,照在家乡照在边关”,梦里的话冲得七零八落。原来天已亮,卖鲜牛奶的已串到街巷,车头的喇叭正放《十五的月亮》。

她坐在**不起,一边揪着膝盖上的旧毛巾被,一边出力谂。梦里天新好像讲,不是去北流河,而是去银河。他的声音有点变,一半像他一半不像,塘角鱼的嘴是扁的。但总之,他好歹托梦来了,他去了银河。

银河又在何处呢?远素猛然穿鞋下地,她心头一凛,银河无系在天上咩!渠去了天上?她歪斜着扑到窗前,窗外是屋墙,屋墙间的空隙,稍远处的榕树枝叶……透过墙角和屋顶她望向天穹,那上头灰白淡蓝,空远虚无。

这一日,远照约了远素一同去菜行,买完咸卜时候还早,远素姨婆仰头望望,讲:“不如去体育场行行****,如何?”远照说:“如何,去就去喂。”“如何”是远素姨婆惯用词,她见面打招呼总是爽朗道:“如何,吃饭未曾?”不需要如何的时候她也总如何。

她们就上了体育场。

体育场的草地东一块西一块摊着旧苫布,一大片龙眼核、一大片橘皮、一小片骨头,还有一种叫酸咪咪的草根、一摊槐花、一摊人的头发,一小摊蚯蚓干。蚯蚓干的腥气尤其浓,罩到整只体育场,仿佛在过去的某些时间中,有血渗入土里,太阳一晒,腥气就打地底深处滋滋冒出。

刚上来时日头蛮烈,不一时,大团大团云团滚住来,黑云灰云黄云猛翻,眨令阵阵打天顶直抽地面的草,眼睇大雨就要落,两人急行躲入一间半掩门的平房。刚入屋,大粒的雨粒抢着从天跌落,雨急骤,眨眼之间密如瓢泼,偌大的体育场顿时白茫茫一片。远照讲:“过云水,一阵时就停了的。”

果然一阵豪雨过去,雨说停就停了,太阳立时又再出来。

有道光线从屋顶的亮瓦射入,屋里有了光线,却没有变得明亮,反倒异样。

一种异乎寻常的形状慢慢行入屋,它仿佛带了一个往时的人。斜照的光线打在对面墙上,那一片砖墙在这束光下陡然清晰,斑驳陈旧的蛛丝、尘灰、霉斑、水印、渍痕……无一不从年深日久的晦暗中跳脱出来,变得立体、神秘、饶有意味。

一只横8字从这片斑驳中跳脱出来,是锐物刻上的,∞,刻痕深浅不一,两头均衡,是一只标准的、代表无限的数学符号。天新幼时爱把8字写歪斜,他爸爸告诉他,如果干脆写躺倒,那就是一个代表无限的符号。∞,代表无限大,无限远,无穷、没有边界。天新并不深究无限这样深奥玄妙的事物,他只喜欢那种圆润流畅、滑翔般的线条。他会无意识地写这个∞,有纸笔或者没纸笔,心情好或者不好,甚至在结巴的时候亦会在空中画一只∞。

远照认得这只∞,他企在天井的台阶上,用竹竿戳青苔,画了一只大大的∞,后来青苔干掉,印痕还留了很久。再者,他住的阁楼的床头木板上亦有一只,是圆珠笔画的。

望见墙上的∞,远照心里一紧。这确凿的刻痕,说明审判大会之前他关在此处。现在它像一只咬痕,像一条狗或一条蛇在那上面狠狠地咬了一口,那上面有一摊暗黑的污渍,像是渗进了墙砖里的陈年血迹。十足像。

远照紧张地望向远素,远素也在望那面斜阳照亮的旧墙。但显然,她没望见这细细的∞,谢天谢地,她生了白内障,不太严重,刚刚够挡住那只致命的符号。她只望见墙上一漉从上到下的长长水痕,她用手摸那水印,仿佛她此来就是为了这条称为屋漏痕的水痕。她晚年重拾书法,对这条屋漏痕起了一种百感交集的心情。

她望住那面墙,似喜又似悲。“屋太老了,几多水痕的,像咩嘢呢。竹对荷,笠对蓑,老泪纵横又如何。”她嘟囔道,也像问自己。

光线在屋子里停了没多大一时,它仿佛变得越来越重,然后它重重地转身行开了。光线暗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