辗:擀。
——《李跃豆词典》
上午吕觉秀没来上班,也无电话。冯其舟只好替她叫号,他穿住防护服,从门口桌面排队的一沓单子拿出五张,以他的烟哑嗓一个个喊名字,等人入了透视室,他再操控机器。
直到晏昼,冯其舟才接到觉秀的姐姐从南宁打来的电话,她替妹妹请两日假——觉秀的老公突然人间蒸发了,家里存折席卷一空。显而易见,这人是带着他的情人私奔了。之前不见蛛丝马迹,即使有,谁又能想到人会做得这么绝!她只剩下一幢空屋,以及才上小学五年级的女儿。丈夫的所有联系方式都切断了,他的单位,县税务局,也对这人的突然消失极端错愕,谁想得到,他大小还是个负点责的中层干部。他的狐朋狗友,他的父母兄弟,谁都不知这人去歆哋了。
过了三日觉秀再来上班,眼睛变大了,眼窝尤深,下巴也削了肉似的尖,行起路来是飘的。她行经冯其舟身边,一阵凉气散出。冯其舟叫她,她面无表情望一眼,仿佛魂在远处。
她的恍惚期是冯其舟帮她度过的。她姐姐吕觉悟在南宁医院当检验师,请了三日假来陪她并代料理家务。这使冯其舟想起《安娜·卡列尼娜》的开头:“奥勃朗斯基家里一切都乱了”。
天降的不测是这样一家伙捶蒙了她,她不饿,也不渴,开始时四处电话揾人,等到终于望见存折一张不剩,往年买的三条五十克金条也无影踪,游丝般的幻想才破灭。她坐在床沿,大衣柜敞开,柜内的抽屉露出半截。里面的东西一样样翻出来,又一把胡乱塞入去,又再一样样拣出来,再胡乱一把塞入去。
她翻到那只鸡翅木做的首饰盒,东西倒是一样不少,但压在木盒底的三只定期存折不见了,衣柜里他那条灯芯绒裤,裤袋里一向存放银行卡,一边三只,一共六只,都不见了,他一共有十几只银行卡,这几只用来应付家里各种用度及意外支出,水电煤气太阳能,逢年过节红白喜事送礼,包括孩子的学费、赞助费、培训班费、家教费、保险费、打针费等。
钱是一个问题,关键是,人不见了——他带走了自己的身份证,常穿的那几件名牌T恤也收拾走了,家里的钥匙扔在一入门的鞋柜台面上,触目惊心。黄的黑的铁色的,大大小小,它们在人去屋空的鞋柜台面上闪着尖利的光,觉秀听到它发出呜呜啸声,仿佛钥匙也被通上了电。
不是被绑架,不是出车祸,是自己溜了。
人间蒸发。
她坐在床沿上,忘了女儿还要她去接,老师打来电话,她听过又忘了。天可怜见,孩子背着书包,自己行过好几条街,顺利回到家。她脆亮的嗓音响在大门口,短短的锅盖头晃闪入门厅,女儿大喊:“妈妈——我饿死了!”
一切是如此混乱,姐姐赶来陪她,买菜做饭,安抚孩子,阻拦她那些一意孤行的古怪谂头——她想去两百公里以外的他的老家农村找他的父母,又想去深圳找他的一个高中同学,讲不定他就带着那个烂人藏在深圳。甚至,想到本地至高的一幢十层楼跳落来,等那个坏了心肝的人一生一世心惊肉跳。
种种念头此消彼长,一时亢奋,一时又悲伤。唿声间又讲她不要上班了,她不想见人。
姐姐连劝带哄,又骂。
硬利的话像木楔,一下一下打入她的头壳,她顶出去,她又打入来,如此反复,她的身体里终于也回**着姐姐的话了。她自幼就崇拜姐姐,在这种时刻,这种永世难遇的严峻时刻她又来了。她比男人更牢靠。只有永恒的姐姐,没有永恒的男人。
姐姐讲,再过一年孩子就该读初中了,到时径,她来接孩子去南宁上重点学校,住校,星期日就去她家过。“单身了,至好的,无知几好呢!美容、旅行、上上网,有空报个驾校。”姐姐教导她。
日子被石头砌住了,她恍惚中听闻叮叮的凿石声,是姐姐在救她。她僵住的心一点点松动了。第三天,在凌晨之前她就能入眠了。
姐姐陪她去放射室,见到冯其舟,似乎妹妹的主任就是她的主任,她仿佛与冯其舟同事了多年。只闻她沉沉道来:“冯主任,我这个妹妹,碰着这只衰事,请你多关照下。”冯其舟望住她,以沙哑并同样低沉的声音应道:“放心就是,会好的。”
如果不是上班时间,吕觉悟很有可能会同冯其舟掏心掏肺,讲起陈年往事,父亲吕沉,五七干校、少年之家标本室的猫头鹰与蟒蛇。只是,已有病人在门外排上队了。
他决定照顾她。她脸上的泪痕时时印证着吕觉悟的看法,这个妹妹比较脆弱。她不化妆,皮肤白而细滑,她长长的睫毛下涌出眼泪,光洁的脸庞濡湿了,她的头稍晃动,那濡湿的一点就闪着微微的光,斑竹一枝千滴泪。多么令人心疼。她不只三十岁了,算上去,三十七八岁。望上去可真年轻。
她从未一个人住过,细时同姐姐一起,后来是女生宿舍,然后是医院单身宿舍三人间,再后来就结婚了。夜晚她在空****的屋宅转圈,门窗虽已关严,仍要一再检查。细小的缝隙呜呜咽咽,仿佛有无数喉咙围着这间屋子。呜呜声在房间停停起起,窗台那棵万年青也跟住阵阵抽起来,抽得叶片歪斜。
万物呜咽总是起在深夜的。
冯其舟想提议觉秀带孩子来家里住上一住,熬过头几日先。“真系可怜。”在家里空阔的门厅,他对妻子韦乙瑛讲。乙瑛坐在椅子上换鞋,她蹬上拖鞋叭叭上楼。“可怜。怎么不是,系哦。”不置可否。
医院饭堂的饭菜十之八九难吃。中午她从饭堂打回饭,饭盒放在办公桌上,下底铺张报纸,以免油洇。她有时低住头,仿佛边吃边看报纸,她一粒一粒米饭送入嘴,眼神空洞;有时呢,盯着窗外的树叶,仿佛人入了定境,一动不动,半天也不吃一粒。半日半日,没见她吃入几粒。两点了,病人在走廊里又排起了队。这时饭菜早就凉了,她一扣盒盖放入抽屉,等下班再去倒掉。
见她眼窝越来越深,他就讲:“这样不得啊,人又不是猫。”而那带着更深暗影的眼睛望望他,嘴角动了动,一声不应就又垂下了。
星期日,冯其舟就去买肉。他要做只红烧肉带去给她。
一家四口,只有儿子和老子胃口好,一斤半肉足够,他买上两斤半,是的,前臀尖,比五花肉瘦得多,又易烧烂。他怀着柔情放肉入锅煮,放入葱姜八角去肉腥,氽过水之后捞出肉,切成方块。点火,架起炒菜的铁镬,热一点油把一小块冰糖化开……当坚硬的冰糖渐渐变成酱油色的糊状,冯其舟感到自己变得轻快起来。他倒肉入镬,急促翻炒,寡白的肉立即风姿绰约,它们晶莹透亮,油光闪闪。然后他加入酱油、料酒、生姜、葱、八角、陈皮,还倒了一点豆腐乳的汁。这种配料又咸又鲜且有酱香,是锐利的秘密武器,它**所向无敌,所到之处,肉们纷纷瘫软了,一块两块,谁都没有招架的功夫,任由这暗红的腐乳汁直入肉的深处,在热烈的汤汁中融为一体。
冯其舟盖上镬盖,火拧到最小,慢火细煨。“轻轻地捧着你的脸,为你把眼泪擦干……”他不觉把这首亚运会的旧歌哼出了声。是的,让世界充满爱,让桀骜的肉慢慢松软,让肉和调料久久温存。
无使盐,是的,煨一小时,是的,等汤汁煨干就起锅,是的!他侧耳听锅,声音已然不同,有一种躁动在凝聚,边缘处甚至有了干裂的细小噼啪声,仿佛半里地外有小孩放鞭炮。好了!手捏镬盖微烫的顶纽,毅然一掀,热烈的香气欢呼着扑向他,满头满脸,眼耳鼻舌身意,在超过预期的香气中阵阵眩晕。而铁镬中的红烧肉,它们颗颗晶莹剔透眉飞色舞,神采奕奕光芒四射。
要舀出一半放冰箱。他一边舀,一边吹起了口哨。“日落西山红霞飞,战士打靶把营归把营归”,这是遥远的年代他后生时吹的口哨。单纯、轻松、心无旁骛的喜悦,从遥远的星期日来到这只星期日。
乙瑛皱着眉头望望他,又皱着眉头望望红烧肉。看上去,她像一个明察秋毫的妻子,其实她的心思在一篇论文上。她的同事兼好友梁远照要申报中级职称,写不了论文,她答应帮她写。她眉头皱了片刻终于展开,她确定,就写这个——关于前置胎盘的三种处置。
美好的一日开始了,刚刚落过雨,大街上的羊蹄甲花明艳得招摇,它们又鲜净又吱喳,一路呼呼地从冯其舟的头顶掠过,他用塑料袋包好装满红烧肉的饭盒放入摩托车的后盖箱带到了放射室。
“你今日气色好点了。”他听到这声音有一种久违的柔情,不由得咳嗽两声以掩盖。
午饭时间,一种无声的亲密降临,红烧肉特殊的香气在两人之间**来漾去,她深深的眼窝里那双大眼睛水光潋滟。她吃了一块两块三块。他也吃了四五块。之后她去洗两个人的饭盒,宛若情侣。下班时他与她讲:“下次再做,要试试第二种做法,不用镬头用砂锅烧,垫一层香菇在锅底,肉呢铺在香菇上头。”
在黄昏将临的光线中,他感到自己极想把手放在她的头发上。他还无端感到,她的脸在淡下来的光中微微发红。
两人时常前后脚到达门诊楼一楼侧门,偶尔她会打一串车铃,更多时,他会听闻身后略略喘气的声音招呼道:“冯主任早晨好。”亦有几次,他感觉到身后的她轻盈地跳落单车,他翻转头,她却并不望他。虽不望,也不对视,但整个人在心里是深深地望过了。
那时还没电梯,两人一前一后步行上三楼,无声的亲密笼罩了他们。两人上着楼梯,默默然相契。
他买了只新的打气筒放在放射室门背,她那么瘦,自行车打气当然由他来帮。他感到她那辆永久牌女式自行车于他很亲,刷了白漆的前车筐,正前方中间,焊了只白色的蝴蝶,望之又凄凉又妩婉。
气门芯是歪的,淘气而潦草。晏昼休息,他拉起这辆女车去楼后的大龙眼树底停好,蝉声大作,她蹲在车边,双手顶住气筒嘴对准车胎气门芯,素花裙摆和白大褂则小心捧于膝前,那浑圆丰满的臀部更加鲜明地撅起,而他双手握住气筒光滑的木柄,一下一下地压。气筒的中部,圆而坚硬的铁轴一进一出,开始的时候有点涩,他滴两滴机油就润滑了。对于一个经常玩气枪的人,机油常备。铁轴一下下**,润滑而快感。蝉拼命地叫唤,仿佛天地之间都有了**。
忽然,觉秀脸红了,她低着头,让头发垂下。
十字绣做成的钥匙坠就是那时送他的。她给韦乙瑛医师也做了一只,一模一样的一对,艳蓝,针脚密密,缝成一只鼓鼓的心形,连着一根细而坚硬的红线。“直接拴在车钥匙上的。”
多么美好,一颗蓝色结实的心,醒目、跳跃,帮你一下找到钥匙。尤其是,它在你手心里跳**,在全然的包围中散发出某种秘密的触碰,酥麻的快感是如此享受。
她能绣十字绣真是好。
一针一线,心无旁骛,把时间变出形状,悲伤愤慨空虚无聊彷徨迷乱,概是一针一线来抵挡。细小的、密密的、永无止境的一针一线,像水一样漫漫洇洇,人就静了,静而后就能定了,心就安稳了,人的神魂就回到了胸口,人就又望得见天了,望得见地了,望得见大街上的羊蹄甲花还在开着,望得见女儿数学考了一百分,语文考了九十九。
她还望见了窗台,望见除了原来的那株万年青,还有一盆芦荟——这种肉质的植物正被广大媒体夸张宣传着,所谓可观可食可美容,除辐射除烟尘易生长。食品类报纸指导人们如何用芦荟切丁炒鸡蛋,健康类报纸则强调它的降血压血糖血脂功效,它还能清热解毒治疗肝炎呢!这东西圭宁人见得不多,梁远照在楼顶养有,她送了一盆给韦乙瑛。还好,它真系至易生长的,随便取上一茎,插入土里。
“我至怕独己住的。”她说。
“会好的,会好的。”他低沉的男声把这许诺的“好”加强了。
“不会的,我不信。”她又说。
“会好的,会好的。”他想抚一下她的肩膀,但没有。
她至怕空屋,至怕黑。在下班之后回家之前的黄昏里,在走廊和科室的两重空寂中,他们慢慢收拾着那些无须收拾的东西。
觉秀悠悠地拖着科室的地,她腰肢软软的,有一种舞蹈的韵律。冯其舟在一旁,用他那沙哑低沉的声音讲:“有的人晚上定要抱住一只枕头才能睡得着。”一句寻常的话,说的人和听的人,都同时感到了某种深情。他去买了两只三瓦的节能暖光灯,为她在门厅和过道各各安上。在难以入眠的深夜,温暖的黄光透过门缝透进来,觉秀深感慰藉。
那盆他送给她的芦荟也是。它渐渐肥厚丰腴,茎叶胀鼓鼓的。掰下一小截,断面即刻涌出透明黏汁。用不着凑近亦闻得到辛辣味。涂到脸上,又扩展至颈项,最后一点黏汁她抹在了乳沟处。然后她躺在**,等过二十分钟用温水洗净,在等待自己的皮肤新鲜出炉的时间里,她心里慢慢平静下来。
最难熬的日子过去了。
在夜晚,冯其舟躺在家里的大**,他身边是做了几台手术累瘫了的韦乙瑛,她呼呼大睡并发出时断时续的鼾声。她年轻时不打鼾,睡觉安静得像只猫。“鼾声与年龄成正比,有咩嘢奇怪的?”乙瑛理直气壮,“自然规律谁都扛不了,谁喉咙里的那块软骨永远有弹性呢?迟迟早早,功能就老了。睡冇好就滚去隔篱房!”
“年纪大了应该分床的。”冯其舟嘀咕了一阵子。
他躺在乙瑛身边,想到自己这世或许有另一种可能性。他幻想晚上由他来安顿觉秀,对她下命令,像对自己的女儿。如果春河在家,他也是这样——“热水器调好了,快啲来冲凉先!”他会冲觉秀的方向叫唤。然后她脱掉外面多余的衣服,披条大大的浴巾一阵风闪入浴室,她光裸的小腿肚子结实地闪光。水哗哗响,水汽弥漫,喷头绵绵不绝,水丝喷淋**,直淋至**……水系肆无忌惮的,猛猛撞击不同部位……她**裹条大浴巾穿过堂屋到卧室,空气总会湿润而香,一半来自敞开的浴室,一半来自她冒着热气的身体。
他躺在沉睡的乙瑛身边,浑身又热又坚。他感到内在的自我正在紧紧抱住那个他从未见过的**,他握住了自己,然后他使劲——他需要放纵一下。这一段,他的荷尔蒙水平显然提高了。但乙瑛没有提高,他有时撩拨她一下,她每次都是赶开:“去去去,行开行开。”
他幻想觉秀睡在身边,紧紧挨着他,而他给她盖被,拍她,给她哼唱某首歌,“轻轻地捧着你的脸,为你把眼泪擦干”,或者,纯是圭宁童谣,“顶髻朗,红屎忽,企木丫尾掘掘,飞去外婆屋吃生日,吃个乜嘢菜,吃粒豆豉核”……当然,不是在圭宁小城,而是在人海茫茫的深圳或东莞,或者隔海的海南,他们将生一个女儿,儿子也行。但是他忽然吓了一吓,那不是同她那私奔出走人间蒸发的前夫一样了咩?
他痛苦地望着身边的韦乙瑛,他是不会同她离婚的,他和她长在了一起,连同他们的巨海和春河,筋骨相连,谁也不能把自己的骨头打断抽身而去。
他那欲罢不能的渴望,韦乙瑛仿佛心知肚明。
“你阿个吕觉秀情绪如何了?”她会忽然问起。
“她啊,她啊……”这问得突兀,他就应得糊涂。
乙瑛知道冯其舟惦记着人家,但坚信两人无私情。她在丈夫辗转反侧的夜晚佯装熟睡。在黑暗中她一动不动,只有嘴角不时有些微微牵扯——她从来都是一个不动声色的人,脸上望不出悲喜。
朝早冯其舟起床了,他行入厨房,望望,嗅嗅,搭讪道:“唔唔,有面条食啊。”乙瑛不答腔,斜他一眼。她抄起一只碗,就手挑了一碗面,又添了汤和蛋,不发一言放上台盘,向他一推。如同一台手术,娴熟而干脆。
“你睡得冇好怕?眼窝黑筢筢的像涂了炭。”她唿声间讲了句。
他吞落嘴里的面条,应道:“老了,失眠无系正常啰。”乙瑛嘴角动着,像是嘲讽,又像鼓励:“不老不老,哪个鬼讲你老了!鬼才老,你总系不老的。”
他还是禁不住幻想与觉秀一同去更远的南方,深圳太近了,海南又如何呢?坐飞机越过琼州海峡,降落在一片椰子树环绕的机场上,像圭宁一样湿热的风还会一样湿,但经过了大海,大概不会那么热。年轻当兵时差一点就去了海南,结果只是在柳州停了三年。
也许会生一个孩子……蝉声如雨的晏昼那只永久牌女车前筐的白色蝴蝶忽然会飞起来,她撅着屁股摁住气门芯,圆润弯曲的线条……他几乎就要呻吟起来。十字绣,白皙的纤细手,他愿化身为她的十字绣,每日得她的手摩着。他握住了自己的身体,缓缓动作。忽然他的一根神经醒过来,乙瑛就在同一张床的不远处,她像一座山侧在那里。
他起床跌着脚步撞入洗手间,在那里完成了自己的欢乐。
十一过后觉秀来上班,她句话不透。十一那日,冯其舟骑摩托车去加油,路经汽车站时正望见觉秀从三轮车落来,她臂弯搭了件粉灰色短风衣,那是她到十一月才会穿的衣服,另一只手拉只拉杆箱。她付完车钱,一抬头,正好望见冯其舟用脚抵地停了摩托车,她说去南宁看姐姐,顺便那个,“那个”自然是指相亲。冯其舟明白过来,一时站在那里,忽忽若失。之后勉强微笑道:“好啊好啊,去望望睇。”
觉秀什么都没讲,冯其舟忍不住问:“见面了?”她只答:“见了。”
见她目光空茫,动作慵滞,冯其舟断定此事不成。
“你该开心些。”他劝道。
“开心得很呢,歆哋冇开心!”她不承认。转身又恼怒道,“无使你来告诉我。”她第一次以这样的口吻同他讲话。
两人一愣,这有点像恋人间的拌嘴,而这正是要避免的。为了缓和气氛,他补了一句:“不开心会很快过去的。”
这话却又惹恼了觉秀,她镇定地讲:“系啊,当然系,现时我已经有人了。”
冯其舟不再出声……也许,但系,总而言之,他不能像某些人那样,两个人一起远走高飞去深圳,割断圭宁小城的一切。他无法想象那样的生活。
两人间的温情消失了。
觉秀踩着钟点来上班,包一放入柜就径直去科室,一声不吭。她不再像往时,早到十几分钟,电热水壶烧壶开水,替他泡上一大杯乌龙茶。这种发黑的茶水觉秀向来不中意,何况冯其舟无意中告诉她,茶叶是韦乙瑛从福建开会带回的。不过后来她也认为这茶叶有种特殊香气。有几次,在冯其舟上班之前,她怀着复杂的心情悄悄啜上一口,略烫,似苦稍涩,陌生的味道停在她口腔许久。
“我昨晚夜做了只梦。”往时,差三隔四,觉秀会讲她的梦。梦中那间屋入了水,浸了只猪;另一只梦是她从楼顶掉落来,跌入一坑水,水面上漂有只十字绣做的鞋面。“为咩总系梦见水呢?”她歪起头问。冯其舟换上他的白大褂,柔声答道:“系啊,为咩呢?”
现在这一切都没有了。
她说她有了男朋友,却多么不像一个恋爱中的女人。脸上不见半点甜美,依然像个丈夫跑掉了的弃妇,通身透出股迷茫寡乏气息。他见她时常摸手机看,每每脸上都是怃然。
她目光空洞,一股死气。而两人之间隔着荒山与簕鲁。
他忍不住发去一条短信:“有心事同我讲讲好无好?”她朝他投来一瞥——不无幽怨,亦有深情。但终究,从前那种无声的亲密再也无法回到两人中间了。
两个月后,觉秀调去了住院部的放射室,他们非但不能在同一间办公室朝朝暮暮,甚至也不在同一幢楼。偶尔在饭堂碰到,冯其舟眼睁睁地看着觉秀的耳垂上亮闪闪的耳钉,它们的璀璨光芒曾经离他那么近,如今倒像天星般遥远。两人有时甚至连招呼都没机会打。一个人的身影在平淡的饭堂里像一团光晃动,然后消失,留下另一个人,以及一片巨大的空洞。
在冯其舟看来,两个人的内心仍然摩挲着,而空气隐隐颤抖。
一日,冯其舟望见觉秀和口腔科的大头卢并肩行作一处,那个口腔科的大头卢,那个头发天然卷,生有一头狮子毛的家伙。啯只契弟,冯其舟从来就不认为他配得上觉秀,而现在,他满面春风同觉秀并排行。她好像丰满了一点,不再像变故初起时瘦成皮包骨,凹凸有致的女体在真丝上衣里更显其娟秀姣妩,她甚至浅浅笑着,那笑容如同往时在他面前一样。冯其舟坚决地避开了他们,他企在那樖芒果执尽的芒果树下,心里阵阵抽搐。
第二日是周末,冯其舟黑着眼圈去买了五花肉。晚饭时,红烧肉端上桌,韦乙瑛夹起一块,慢慢嚼着,咽下后少有地悯笑道:“冯其舟啊冯其舟,这次砸了吧?我还以为你早就炉火纯青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