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流

二 粪

字体:16+-

饭燶:锅巴。掹草:拔草。虔诚:干净。

——《李跃豆词典》

那些早已散尽和消耗的东西,它们又回来了,随时随地。千金散尽还复来。

比如,粪便。

我们与各种粪便早就混熟,自小学的拾粪运动始,牛屎、猪屎和狗屎,它们在我们的视觉、嗅觉和意念中起起落落。我们三五成群,扛着一只空畚箕,从东门口行到公园路,到水浸社,再到十二仓,或者从东门口到龙桥街再到猪仓,像一群狗,东嗅嗅西闻闻,眼睛盯着地上。

拾粪五斤得一朵小红花,十朵换一朵大的,大红花等于积肥标兵。

屎越多,红花就越大,而戴花要戴大红花,骑马要骑千里马。我们班,邱丽香得过一朵大红花。邱爸爸是猪仓的,她一放学就到猪仓去,有一段,她身上时常有股猪屎味,尤其是头发,好像她的头发里藏着一只猪仓。大家顺势取了外号,叫她“邱仓”,一直叫到高中毕业。

街上的屎其实不少,除了西门口,哪条街都有屎。

鸡屎至多,机关干部的鸡关鸡笼,居民的鸡,则放养,大大小小公鸡母鸡,全在街上行来行去。不过呢,一泡鸡屎太细,一百泡鸡屎还顶不上一泡牛屎。牛也时常行街的,它们从陆地坡那边,过圭江大桥再过公园路……有时我们唿声间望见一大泡牛屎在大路中间袅袅冒热气。

牛屎从来不臭,它是草变的,草是一种奇怪的东西,它令人愉悦,即使变成屎,也仍然好。

牛吃草的声音来到火车的车厢,细细碎碎、不离不弃、不徐不疾,漫天细雨落在种满木薯的山坡上……

它的口腔不臭,不像人要嚼口香糖。它非但不臭,还是香的。因草总是清香。我尝过不少草,味道多淡甜,唯两种是酸的,一是马齿苋,叶子像西瓜子,又小又肥,肉乎乎的……小学一年级吃忆苦饭,“不忘阶级苦,牢记血泪仇”,那曲调是抒情的,歌词却是昂扬:“天上布满星,月牙亮晶晶,生产队里开大会,诉苦把冤伸,万恶的旧社会,穷人的血泪仇,千头万绪,千头万绪涌上了我的心。”英敏高我一年级,她一日到黑唱着天上布满星,她肉嘟嘟的圆脸烂漫的歌唱以及歌里天上的星星令我垂涎三尺。她会唱,我不会。然后她们就去海军陆战队跟解放军联欢,回来梳了一根独辫子。

我们小组去同学家做忆苦饭,向锅里倒入了喂鸡的糠,又放了我们在地边掹的马齿苋,我们坚持不放油,本来要加上一点盐,但某同学觉悟高,说:“旧社会的穷人连盐都买不起的,所以我们也不能放盐。”没油没盐的忆苦饭煮好了,马齿苋是黄的,汤是铁锈的颜色,半红不黄,鸡糠沉在锅底,一捞,像泥沙。没人想到是这个样子。我尝了一口马齿苋,又酸又涩,吐掉了。同学的奶奶说:“前世不修啊前世不修,这东西猪都不吃啊。”

我还吃过一种草叶,也是酸的。往时我识它的名,后来忘掉了。心形的叶子,三瓣并蒂顶在头上,茎只一根,细细长长的,底下有块根,可入药。总有人拿把小铲挖出,卖给医药公司。沙街码头边住的狗屎公,他家门口就时常晒有这种草根。这种草酸味宜人,有点像牛甘果,酸后似有回甘。在微信群一问,便有人告知。这种草我们幼时叫它酸咪咪,学名酢浆草。

不酸的草我吃过更多。

我与牛不同,牛不挑食,连叶带根都吃,我只掹草心,掹出白嫩的一段,嚼那一点甜汁。有的草心紧,要出点力气才掹得出来,有的草心松,一掹就出来了。吃草心这件事与吸毒同,上瘾。我蹲在有草的地上,不管草尖撩得屁股痒,只顾掹草,掹了一根又一根,边嚼边掹,嘴里满是绿汁。有次我为了掹一枝巴茅草的草心,手背割了只大口子。

比草心更令人兴奋的是花心。嗍花心,一嗍就是一泡甜水。

我们去执扶桑花,食指和拇指捏住中间细长的花蕊,出力一掹,细长的花蕊就拔落了。扶桑花蕊细长像吸管,中空储有甜汁,轻轻一嗍,甜水如蜜。我们嗍了一根又一根,全公园的扶桑花蕊都被我们揪光了,少了花蕊的扶桑花可不好看,空洞、丑陋,非常之莫名。后来我知道,花蕊是花的**,全县城的花的**被我们埋葬,用外婆的话,是前世不修。

回到草,草随处可见,天生与我相悦。我见了嫩草每每手痒,要揪上一根草心嚼几下子。它淡淡的甜味让人迷醉。

难道我的前世是一头牛吗?

……漫长的晏昼我们从沙街行到龙桥街,再行到猪仓,为了找到牛屎或者猪屎或者鸡屎或者狗屎,我们专行细路不行大路。我和吕觉悟穿过赪霞红的独石桥,像两只兔子,在河边的尤加利树下跳**。我们没见牛屎,也不见猪屎、鸡屎和狗屎,只望见散在泥沙里的尤加利花柄和叶子,这比屎浪漫多了。事实上,河边常有狗猪牛鸡徜徉,它们像文艺青年,钟意河边,河边不但有河,还有河对面吹来的风,有树有草有泥沙,有菜地和虫子,有穿开裆裤的小孩子,淋菜的人。

为乜嘢没有屎呢?

我们盯着地面看,望见了鸡屎,是白的、稀的,像泡口水,没意义。狗屎最臭,又是硬的,想想吧,狗啃骨头,屎自然是硬的。最理想的还是牛屎,一泡就够,不稀也不硬,不臭亦不腥,若是干的,可直接手捡。我时常想象一泡牛屎中包含的一小片郁郁葱葱的青草——不错,牛屎就是这样,以青草的形象在我头壳中。

漫长炎热的晏昼,我们望断秋水等待一头牛出现。但空气中渐渐有了猪屎的气味。

闻到猪屎气讲明猪仓已近。每行一脚猪屎的气味就浓一成,无衷路边的龙眼树都沾上了猪屎咩?龙眼树当然没有屎,猪屎气来自县食品公司猪仓,国营单位,有好几排屋,屋里隔着猪栏,每只栏里七八头十几头大肥猪,猪仓职工穿高筒雨鞋,围条苍蓝色围裙,围裙上方以深红颜料印有“圭宁县猪仓”,无比神气!工人一人一双长筒水鞋,一把大铁铲嘎嘎铲屎,猪栏角的猪屎铲出来,一根橡胶水管哗哗冲洗地面。铁铲刮得水泥地嘁里咔嚓一片响,自来水是清亮的,冲得再多也不怕浪费,这就是公家养猪的气派。

通往猪仓的路上有摊暗黄的嘢,就在路中间。

猪屎在阳光下晒得发焦,像纸薄,饭?那么硬,使棍一捅就裂开了。拨到空了半日的空畚箕里,聊胜于无。

路中央的猪屎歆哋来的?系打运猪的猪笼里掉落的,通往县猪仓的路不是国道,只有拖拉机才好行,而运猪多是用单车,猪入笼,绑上单车后架,男人们各各骑车一个接一个相跟着,每车后架一头两百斤重大肥猪,这样的场面时常出现在城乡大小道路上。

我曾看到过(或者想象)一幅《运猪图》,一条S形的乡道,自远处伸展到近处,单车一辆接一辆,绵绵不绝,竹笼里的大肥猪比人和单车都大几倍,一律肥头大耳,一律眉开眼笑,猪屎一摊又一摊,圆团团的,路是鸡屎褐,屎是栀子黄……卡车里的肥猪不关猪笼,它们企在车厢,一只挨一只。我们知道,卡车里的猪不是给圭宁人民享受的,一只猪,只要坐上了大卡车,就是运去大城市。任何时候,看到满满一卡车猪我就会想到猪屎。但卡车里的猪不能屙到公路上,它们的屎屙在卡车里。猪运到梧州,路上要一日,运到广州,要差不多两日。每见一卡车生猪打公路驶过,我就痛感猪屎叭叭落在车厢里,从早到晚,落个不停,等卡车到达梧州或广州,车厢里定是积了厚厚一层,有多少担啊!我幻想自己像《铁道游击队》扒上飞奔的卡车,一闪身抓住车厢接缝处的铁把手,右脚一蹬,左腿一跨,成功降落在车厢里,车厢里的猪太挤,没有落脚之地,即使有,也会踩中猪屎,我不要,我要骑在猪背上,一路飞驰去梧州。

有关猪屎的幻想接近三八,有关牛屎的幻想却并非不能实现。

只要我们掉转头,行过龙桥街东门口,从公园路水浸社大兴街,再到十二仓,一到十二仓,就见大片水田铺于阡陌间,青绿与金黄,喜气冲**。若有风吹来,就是课本上的词汇:稻浪滚滚。稻田的中间,是一条泥路,路是直的,我们远远就望见一堆深褐色的嘢,这是真的,强大的预感使我们停住了脚步,我们远远望着它,片刻又猛醒,我们奔跑起来,越来越快,越来越近,除了牛屎,它不可能再是别的什么了!

讲完了猪屎和牛屎,我还要讲几句人粪,这上好的肥料,向来是肥水不流外人田的。我插队的时候家家户户都得有自己的粪坑,每个人都要在自己的粪坑拉屎,生产队的五保户,她若不去生产队的粪坑拉屎,队里的姑娘们就要教训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