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一 树上(1952—1965)
蚌壳:蛤蜊。肚褓:肚子。控哈:咳嗽。立乱:胡乱。碌:节。一碌蔗、一碌电池、一碌木。犸狫:猴子。木头鬼、木头勾:木偶戏。男子佬:男人。屎唿眼:肛门。爽逗:有趣。咷气:呼吸。牙擦,牙牙擦擦:自负且炫耀,加上啰里啰唆,烦人。
——《李跃豆词典》
Bulan:生长在奇普恰克地区的一种大野兽。人们猎捕它。它的头上有一个中空朝天开口的角,其中积有雪或雨水。雌的跪下,雄的喝其中的水,雄的跪下,雌的再喝。Quram:射轻箭。以这种方式射出的箭较一般的箭射程远。射箭者躺下仰射。Talak:脾脏。奇普恰克语。Tuman:雾。Tuzun:和善,老实的人。
——《突厥语大词典》P435—437
天上飞过大群乌鸦,它们叫声热烈。小五仰天问道:“这些大黑鹊是什么鹊呀?”他未曾见过如此肥硕的乌鸦,它们张开大翼飞,挡了半边天。
“天上飞的大黑鹊是什么鹊呀?”得不到答案,他再次问道。
执菊带他去县城,行路至十字铺坐鸡公车(这种鸡公车,我一直以为只有本地才有,后来看《死水微澜》,才知四川也有,叫叽咕车。不久前看到的保罗·索鲁的文章,得知此种独轮手推车是中国的发明,某些最好的设计西方国家至今未用过。也许他的认知来源是李约瑟《中国科学技术史》)。
路口有番薯摊,大铁锅泥灶,灶里一碌柴,铁锅边有卖甜糕香烟火柴黄糖块的,还有一个人蹲着,身边竖两大捆红皮甘蔗。
两个人坐上了鸡公车,小五坐一边,执菊坐另一边。鸡公车在砂石路上吱呀吱呀碾着,一月的天空云层灰暗凝滞,低低压住两边山头。
“黑鹊为咩这么大?”小五问。
“你问我,你问乌鸦先,你不如去问天老子。”执菊不情愿地应他。
“天老子住在歆哋啰?”小五茫然不解。
寒风刮过,天上又飞过一群乌鸦,领头的一只羽毛乌黑发亮,小五望得见它两只粉红的爪子和柿黄色的尖嘴,它伸长颈子发出了一声圆润动听的鸣叫。
“黑鹊要飞去歆座山呢?”
“飞去前头的松木岭。”
“为咩要飞去松木岭呢?”
“是鬼喊去的。”执菊应道。
执菊不能告诉他,人死了葬松木岭。乱世死去的人,草席卷身立乱葬,浅泥松土,狼刨过来野狗刨过去,腐掉的肉身在荒山松树间发出浓厚气味,招来群群乌鸦。小五的祖母、母亲、长兄、双胞胎妹妹和一个弟弟,亦在其中。
大群乌鸦在天上飞,它们飞去松木岭。老虎、山猪和野狗比它们先期到达,那里半腐烂的尸体被野兽翻出,旁边生出稔果树,稔子奇大奇甜,它们吸吮了亡人的血肉由红到紫,而旁边的蚂蚁和蛆虫也滋滋生长,喜鹊麻雀斑鸠,诸鸟起起落落在树间。
大群大群乌鸦在天上飞,它们飞过了鸡公车,飞过了小五的头顶。它们羽毛乌黑。
下晏昼他们上了一只长坡,一上坡就见路边有尿缸,两边各一排,高高矮矮,每只缸两边竖了竹竿,围着帘——半圈草席,或篾席或稻草。两个男子佬正企在缸前屙尿,寒气中尿气热腾腾升起。天上的乌鸦消失了,路基高起。向下望,地垄的芥菜和猪乸菜壮硕肥美。之后陆续有房屋,一宅白墙黑瓦屋边,一樖高大木棉树,一樖乌桕树,树高齐铜阳书院魁星楼的飞檐。还有一樖大金桂,一樖大龙眼树。
望见大树就入街了。
小五跟执菊来到西门口,一家铺面摆有大相片,原来是照相馆。旁边一条巷,巷口有张竹躺椅,躺椅脚边有张矮凳,一只土炉,半人高,有炭,一只支架,一辆断了横梁的单车架上头,一只油腻工具箱有张纸板半盖住。屋门大开,一个中年矮胖男人独自饮酒,他穿了件开襟卫生衣,台面有碟花生米。
隔朝小五醒来,睁眼望见黄黑色的蚊帐顶,隔宿的酒气和油腻气浮浮的,执菊不见了,门口边传来嘶哑的男声:“你只契弟,起身先。”小五爬起身,望见男人(执菊教他喊表叔)正在切烟丝,他使一把斧头,斧头捏在他手心像捏只鸡蛋,斧背厚,斧刃硬利,光冷闪闪。斧头切的烟丝细得似女人头发丝,卷烟纸则实在不堪,是印有铅字的旧书旧报纸,或者本地的幅纸,裁成半只巴掌大。
“你只契弟使过刀未曾?”他给小五看一把小折叠刀,铜把钢刃。小五想起,家里亦有同样一把。
窦文况的绝活是焊接单车断梁,一只炉灶在门口旺旺烧红,先拉风箱拉红,他蹲落身,一下两下三下,灰红变成金红。铁勺里熔了铁水,“滋”一下,断处注入铁水,横梁就接好了——全圭宁独一。小五每日被打发去买烧酒,他指定,要从西门口行去东门口,每次三两桂林三花。打了酒、去豆腐社买了豆腐,窦文况就在小五后背拍一巴掌:“去**啰你只契弟。”
Baxtitiktitti:疮痛得很厉害。这一类型的词只用于强调的意思。Bilik:才学,哲理。知识,学问。智慧,理智。Talka:生葡萄,未熟的水果。Talku:搓成的、捻成的东西。Titik:泥,泥泞。Titik:疼,痛。
——《突厥语大词典》
大猪家住东门口,门前有块木牌:新鲜猪红,清肺除尘。大猪又黑又瘦,全不像他的绰号那样肥讷讷,这让人匪夷所思。
小五乱**乱行,碰识了大猪。
两人街头窜到街尾,东**到西。相对大猪,小五只能算乡下孩子,大猪样样示给他:“7211小分队有葡萄子,矮墙边阿樖羊蹄甲树,一叉树杈伸得上葡萄架的……李三的芥菜包至好食,皮又薄馅又厚,馅里剁有虾米,粉皮揉有糯米,菜叶上还撒芝麻,油又够好,田心花生油……几时有木头勾(木偶戏)我带你去睇……孙二姐演刘三姐,头辫尾全圭宁至长。”虽有点牙牙擦擦,小五却爱听。
一日,小五捧只芥菜包去骑楼底找到大猪。新出锅的芥菜包照耀着,两人心花怒放一路行到老树最多的公园,大猪选定一樖老鸡蛋花树,这树够大够矮、分杈又多、树干又溜滑,他攀上去,坐落。按照示范,小五也攀上了。两人各自靠住一杈树杈,半坐半躺,这时芥菜包热气还未散。“坐在树杈食嘢硬是香。”大猪再次教导他。
“鼻涕虫螺出出角,你冇出,我就捉,三哥二哥上民乐,买便苦瓜共豆角。”大猪教给他一首街上人人会唱的童谣。
两人边唱边晃**,爽逗堪比犸狫。
开春大猪上学,剩落小五独己晃**。他像只睡醒觉的野狸来回蹿墙脚。墙间都是窄膈膈的,有的仅一肘宽,除了猫狗无人能过,小五侧身细步,半边身挂满蜘蛛网……他跳上墙头行几脚,木器店前门入后门钻出,再攀上一樖人面果树,行树臂,越过一户门扇紧闭的人家,等他跳落地,刚刚就是公园路,就是它,窄窄的两层楼高的白色屋。这屋至古怪,二楼顶是三角形,大门低过街面,有只推笼门,从未见它开过,二楼面街有只木扇窗,有时开着,里底黑麻麻的。
日连一日,他就开拓了树上的道路。
屋顶加树顶,从西门口修车铺到公园路,街道空旷,两头无人,一只猪在树下拱泥。小五一阵烟窜过街道沿台阶两边斜坡滑落,以犸狫般的轻盈跃上了那樖亲爱的老鸡蛋花树。那两杈具有舒适坡度的树杈被他磨得溜光溜滑,如同包浆。
被自己磨亮的树杈使小五心怀柔情,他像对待一只旧友,撸着树杈讲:“你只契弟!”而大猪正在去小学的路上……为了在树上望见赖大猪,小五从鸡蛋花树的树梢就近跳到万寿果树,又打万寿果树跳去大榕树,再跳去一樖马尾松,然后他揪着马尾松长长的枝条**到了这片树木中最高的玉兰树,这两樖玉兰树粗大高壮,树本身虽不如河边的木棉树高,但它们生在一个高出地面的台地,别的树都只到它的半腰。玉兰树的树冠正好遮住底下的犀牛井。
旭日初升,阳光斜照,犀牛井水如镜照见树叶晃动,小五在树梢上引颈远眺——赖大猪斜挎一只蓝布书包,书包瘪瘪的。从西门口到东门口,行过那家侬公书摊和杂货铺,右转入了沙街口。
赖大猪光着脚丫踩在沙上发出遥远的嘎吱声,嘎吱嘎吱嘎吱……为望准大猪的动向,小五从玉兰树**到农业局的树梢,只见大猪从沙街码头沿河边过独石桥,朱柿红的朱砂石歪歪斜斜架在桥墩上,赖大猪侧斜着行过桥。他沿着尤加利树下的河岸一直走,小五在树上一径**,他左手边是菜地,冬天的猪乸菜和芥菜茁绿昂扬,右手边系北流河,河水有些枯,露出大片沙滩。
在学校如何读书呢?他要望睇先。
小五沿农业局的木棉树到达了沙街码头,码头是空旷之地,没有树,他不得已落地行一段再重新回到树上。他在尤加利树枝上移动,忽闻一阵音乐声,一个男人喊道:“第一节,扩胸运动,现在开始,一二三四……”是他未曾闻过的新鲜爽逗名堂,他**住一根枝条,尽力唿到龙眼树上,又行过几家屋顶到达小学墙外的大芒果树。这时候操场已经空落来,小五听闻一群孩子扯着喉咙喊道:
“九月里——秋风凉——”
次年九月小五也上小学了。天还热,无使穿鞋,光脚行出修车铺,与猪红铺的另一双光脚会合,两双光脚以犸狫般的轻盈跃上了那樖鸡蛋花树,然后再跳到最近的万寿果树上,从万寿果树到大榕树,到一樖马尾松,他们揪着马尾松长长的枝条**到至高的玉兰树,之后他们就跳落地,绕过犀牛井行到河边,再过那条独石桥,朱柿红的条石歪斜垒在桥墩上,两双光脚侧斜着过桥,沿尤加利河岸行行停停,见到龙眼树就拐入菜地,地垄狭窄,肥讷讷的猪乸菜叶掠湿了裤腿,然后,龙桥小学到了。
“开学了”,三只字,三只音,是一年级的第一课。
齐声朗读:“开、学、了。”写在本子上,开开开、学学学、了了了。
第二课:“大家来上学。”五只字,五只音,齐声朗读“大家来上学”。写在本子上,大大大、家家家……
第三课:“学校里同学很多。”七只字,七只音,齐声朗读“学、校、里、同、学、很、多”。写在本子上,学学学学、校校校……
这些字小五早就认得,四岁时阿婆教的,字和算术,和笑眯眯的祖母和笑眯眯的柿饼和笑眯眯的红枣和笑眯眯的龙眼干混在一起……他坐在一年级教室,听闻隔篱年级的朗读声——“九月里,秋风凉,棉花白,稻子黄,收了棉花收了稻,家家地里放牛羊……劈劈拍,劈劈拍,大家来打麦,麦子长,麦子多,磨面做馍馍,馍馍甜,馍馍香,从前地主吃,现在自己尝。”
有教室奇怪地传出了鸡叫声,叫声又尖又颤,是那个五年级女教师发出的。小五听了又听,原来有篇课文叫《半夜鸡叫》,讲有只地主,叫周扒皮,想要长工早起,渠就半夜起身去鸡笼学鸡叫。
Butlu:鼻栓,穿进骆驼鼻子的鼻栓。Saksak:哨兵唤起守卫城堡、堡垒、马匹,防止敌人所用的词。Tok:tokkixi饱汉。Tux:途中休息的地点和时间。
——《突厥语大词典》
只要在树上,你见到的就一定比别人多。
那樖大人面果树的树叶闪闪发亮,若没见过人面子,就想象一下荔枝吧,人面子,它比龙眼大,比荔枝小,同李子一样,皮和肉连在一起,它绝不甜,比世界上任何水果都酸,所以它不是水果,它是一种菜。秋天时径,树上结满了人面子,别等它变黄,黄了肉就泄掉了。用竹竿打树叶,或搬来竹梯,人面子不怕摔,它坚得像石头。落到厨房里,用厚刀猛一拍,拍扁,和豆豉一起,有油渣至好,放在饭面蒸,饭一好它就好了。每晚蒸它一次,三餐都要吃它。
有次小五从屋顶的亮瓦望见一个女人凑近窗口,她手里拿着一沓纸片,一张张翻,屋极窄,人面树挡住了光,暗筢筢的。她门口有空地,但她的风炉偏要放在屋里头,他不免担心那烟要熏着她,果然就听闻控哈(咳嗽)声。他在她头顶的瓦上,像孙悟空,眼睛聚起一束光,望见她手上捏着的那片纸,纸上闪出一只光身女人,全身上下光溜溜,女人睇女人有何爽逗呢?
有日晏昼落起了细雨,这样的天气只有狗才出屋,他披上蓑衣像只刺猬出了门。在巷口蹿上树,树叶的雨水扫到身上,蓑衣唰唰响。他沿着人面果树来到那片屋顶,屋里果然一片昏暝,他贴到亮瓦上费劲张望,桌上是空的。这时有光一闪,是镜子!小五望见她身上贴了件亮闪闪的旗袍,绿绸上是更绿的花,绸缎软软塑在她身上,她挺着奶坨子用一把梳头镜照她的身形,照完奶坨又照她的腰,还把她的大屁股撅了起来。
雨落得越发大,她拉了拉门闩,又向窗外望了眼,外底是樖枇杷树,叶大树杈细,相当于一幅窗帘。她脱了木屐,穿住旗袍向**一倒。他望见她独己搓揉,上身僵硬挺起唿声间又落下,还发出奇怪的呜噜声。在小五视力超凡的日子里,他骑在一樖叶大杈多的枇杷树上,透过雨水淋湿的亮瓦,望清了那张**照片,那上头不是别人,正系她自己,虽脸上老了十岁,他还是一眼望见相片里她下巴那颗痣。
小五在树上认识了陈地理。他从公园的鸡蛋花树开始,搭乘玉兰树万寿果树马尾松树到桥头最大的大榕树上,一跳就落到了县二招的屋顶,沿着火烧街的竹器店米粉铺和打铁铺的屋顶他落到了一樖苦楝树上,当他弯下腰去捡一颗苦楝子时,望见一个男人在屋里写字,他头发长筢邋像只颠佬,只见他写啊写,唿声间,他举头向屋顶望,小五以为被发现了,却未曾,此系男人惯常的呆懵姿势。他望望屋顶,猛烈摇头,之后他就把纸拨在一边,企到木椅后头蹲起了马步。他一动不动,像屙屎,但显然无系屙屎,因为他穿住大裤。
小五闻讲,一直半蹲就变成神仙,人人都知,成了神仙就白昼飞升上天的。此地因有勾漏洞,修道修仙风气甚浓,自古皆然。小五想知神仙是如何变成的,便每日都去他的屋顶睇下。
桌面的纸是越积越多,纸上印有一行行打横的线,他用墨水笔在上头写些蚊蠓大的数字。蚊蠓在飞舞,黑黑的一片,一阵阵飞入陈地理的头壳。这间屋不像住家,没有米缸和尿缸,也没有挂在房梁的挂篮,却有一部电话机。电话嘚?嘚?响得震耳,他拿起电话:“系,我系陈地理。哦哦,王经理,好的,这个,这个。”放下电话他有些心烦,捶捶头又捶捶腰,这时径小五看他既不像颠佬亦不像神仙,而像一个生了病的老嘢。
星期六小五去睇电影,学生包场,《我们村里的年轻人》。出了电影院门口他就攀上县二招门口那樖大榕树,沿着马尾松树万寿果树玉兰树到木棉树,再到俞家舍的苦楝树上,唿声间又停电了,四处漆黑。就闻擦火柴的声音,火水灯点着了,屋里一圈光洇洇的。小五贴紧亮瓦,望见一只火水炉,坐了只细铝锅,陈地理拖出床底的纸盒,拿出块皱蔫蔫的柚子皮,嗅了嗅,就垫在桌面上使水果刀割,割成橡皮擦大小,一蔹一蔹投入锅。
梁医生手电筒一晃入了屋,她提了只饭盒,小五断定,里面装了韭菜炒鸭蛋,但系呢但系,陈地理却皱起眉头,好像饭盒里装的不是炒鸭蛋,而是屎。这使小五憬悟,他离真正的疯癫相去不远了。
“我的黄豆呢?炒黄豆?”陈地理的精神分裂症无人知晓,他时常认为自己处于时间的支流,需要嚼几粒黄豆才能返回这个世界。
小五不知,陈地理其实是自己姨丈,远婵姨妈的丈夫,陈趣陈蓉姐妹的老爸。远照、远婵和远美,是同祖父的堂姐妹。三十年间大家族的关系在晦暗中,最好谁都不跟谁有关系。就是这样,世饶在四十岁之前并不知道十一姨、四姨都在圭宁,他以为亲戚们或者远走他乡,或者不在人世。
Kaxuk:汤匙。kovuk:空心的东西。Puquk:豁口,缺口;残缺之物,有缺损的东西。任何东西的一半也叫作puquk。Puqukyarmak:残缺的硬币,半拉硬币。Putak:树枝,枝丫。某一方言。这个词中的t既可读作代开口符的,也可读作代其制服的。
——《突厥语大词典》
小五在圭宁街的树梢和屋顶望见陈地理的本子和表格密密麻麻,那上面的黑色的蚊蠓在他的脑子里飞入飞出。有次他抬头望望屋顶,望见亮瓦上的两只眼睛,只闻叮的一声,两人四目相对。他一点也不吃惊,他朝小五笑了下,笑得像哭。
他招呼道:“你好,外星人。”
“乜嘢系外星人啰?”小五在屋顶遥遥问道。
“就系别的星球上的人。”小五鼻尖贴紧亮瓦,听陈地理热切讲道,“在极远极远的天上,几远呢,在银河以外啰,肯定有外星文明的。”他放入嘴一粒黄豆,嚼过之后咽下去,然后举头望住亮瓦里的眼睛,“你系打歆只星座来的?小犬座?还是天兔座?或许你系打狐狸座来的,或者乌鸦座?”
他又嚼了一粒黄豆,边嚼边讲:“太远了,几远几远的,肉眼根本望无见。哪,哪,你睇睇天上先。”他指点小五抬头望天,望一只七粒星组成的木勺,那只北斗七星小五两岁时径就识,但陈地理讲,这系大熊星座。他继续嚼着他的黄豆,喃喃低语:“肉眼望得见的星座都系无人的,有人的星座肉眼望无见。时间的支流……我知道,你系从支流来的。逃学呢,不一定系坏事的,关键是逃去何处。”
小五理解,所谓时间的支流,就是陈地理窗口的苦楝树杈。
他就时常攀上这杈时间的支流。夏夜屋里闷热,树杈有细风,陈地理端来一张板凳放在窗前,一只脚跨在窗台上,另一只脚踩住树杈,小五伸手一使力,陈地理就坐在苦楝树上了。
“你好,乌鸦!”他向小五打招呼道。
小五说:“我不叫乌鸦,我叫小五。”
“好吧,小乌。”他从口袋里摸出一粒炒黄豆递给小五。
小五在树杈上享用陈地理的韭菜炒鸭蛋、煎豆腐、花生米,也享用他夜观天象时的胡言乱语,他教会小五的有:七只星座的名称,乌鸦的故事和鸡蛋花的学名(鸡蛋花,学名缅栀花,别称印度素馨,属夹竹桃科,全球约五十种)。大猪赖胜雄背诵“劈劈拍,劈劈拍,大家来打麦……”小五背“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少年之家只借《卓娅和舒拉的故事》,陈地理给他一本残破的竖排繁体书。谁知道那是什么,估计是陈从废品收购站弄来的。
这个夏天,他从陈地理处续上了祖母的启蒙,虽然树杈上的教育有一搭没一搭,也只是在拗口的句子间跳来跳去,尽管如此,他还是乐意知道那些超出俗常的事物——翼若垂天之云的大鸟、填海的精卫、补天的女娲,还有《山海经》里的各种怪物,他很乐意知道它们。在公园的鸡蛋花树的粗大树干上,他用削铅笔的小刀刻了条鱼,鱼生了大翼,他相信在十几丈远的北流河里就有这种鱼,它们在夜晚浮出水面,发出粼粼荧光。
仰头望天,陈地理叹道:“现在的课本啊,实在是啊——”
看他发出嘶嘶的声音,小五问:“系无系,一望啯啲课文你就牙齿痛?”
“系啊系啊牙齿痛。”他念叨往时的国文课本,上头有猫、狗、春天、风筝,“阿啲图至有趣的,丰子恺的味道,童趣,童趣知道冇啰,可惜啊可惜,可惜不准我返学校教地理了。”
大多数时候他靠窗坐,小五坐窗外的苦楝树杈。他举住饭盒,里中有炒焦的花生米,两面煎黄的豆腐饼,小五盯住饭盒,大声诵道:“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半边月亮从头顶落到屋脊下底,他缩入窗,摸摸衫袋的黄豆,讲了句莫名其妙的话:
“我是睡在黄豆里的人,晚安。”
Baxak:一种皮鞋。奇吉尔语。乌古斯人和奇普克人则加一个m,这种增加字母的现象,阿拉伯语中也有。Buzuk:破的,坏的。破烂的、倒塌了的任何东西都可以用这个词。kotuz it:疯狗,狂犬。kuzuz:寡妇。Puxak:忧愁的,烦躁的。烦躁的人。乌古斯语。Qanka:一种捕兽的器械。
——《突厥语大词典》
在小五游**的日子里,圭宁的天空是赪红与苍黑混杂,空地上到处是丑陋的土高炉,凸凸的土堆,烟囱喷出黑烟,红光漫漫,红黄的光映照天空,赪红染在苍黄的脸上,人人也就黄红黑紫苍苍杂杂……处处燃烧,黑烟上升连成一片,似乎是,今生和前世活着或死去的乌鸦铺展在天上。铜阳书院的大木棉树和大乌桕树,河边最大的尤加利树、西门口街巷里的大人面果树,街上的凤凰树、古荔枝树、大芒果树、大榕树,它们重重倒落,变成劈柴送入土高炉,在淤塞的灶眼变成烟。
“大跃进”剩下的大树不到三分之一,小五的空中路径也因此常常中断。
再也没有从西门口攀上一樖树就直接到达龙桥小学的日子了,从前他攀上人面果树,半丈远就会有一樖玉兰树接住,玉兰树之后是木棉树,木棉树之后是苦楝树、榕树、万寿果树、龙眼树、芒果树、马尾松树——那些富有弹性的神奇道路,深浅不同的绿色,或大或细的树叶,时疏时密,光滑和粗糙的树枝交替摩擦他的脚窝。
小五在苦楝树杈上望见了陈同志(他说这个时间流里你叫我陈同志吧),他桌上摆着一张报纸,上面大号标题:环江县水稻亩产十三万斤。
饥饿的日子就到来了,人人在窗台上养起了小球藻,那种漂在水塘的绿萍就是它们,成片成片地,密得堆起来。它们中了咒,纷纷跳上各家的窗台。
梁远照医生找出一只装咸萝卜的细瓦盆养小球藻。这东西,要肥料养,据讲它至喜人尿,远照在大床的床脚尾放只尿桶,半夜起夜的尿液撞击桶壁发出震耳之声,热气升起,从蚊帐的网眼入到各人鼻孔。“新鲜的尿不臭的。”远照向所有人宣布。她早上起身,第一件事就是用夜里的尿淋小球藻,剩余的尿倒入房屋尽头的大缸。
报纸日日讲小球藻的营养价值,五花八门的食用法,煮汤、剁碎做包子、同红薯粉一起煎饼吃……之前的小球藻,它是用来喂鸭和沤肥的。
宝塔花的花心,芭蕉花的花心,美人蕉的花心,扶桑花的花心,花心总是淡淡的甜。万寿果呢,熟透至好,甜而面。
他吃了不少花心。
花瓣他也尝过不少,多数花瓣淡而无味,玉兰花瓣甚至微苦,只有鸡蛋花他不敢吃,虽它像鸡蛋。陈地理告诉他,此花有微毒。四叶草和马齿苋是酸的,越吃越饿。文况表叔已成了坏分子,去了荔枝场劳动改造,家中无人,小五把捉来的虫子放入灶肚烤熟,虫子嗞嗞冒油散发出久违的肉香。
东门口有卖木薯饼的。用木薯粉做成的饼,一角钱一只,芭蕉木芯剁碎煮的粥糊,五分钱一碗,没油没盐。烤木薯饼稍好,每日队也长。
肚饥昼复夜,大猪给小五吃过多次番薯,他总是飞快揭开锅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烫手的蒸汽中抓出一只至大的番薯,所谓至大,也不过两根手指。然后一溜烟蹿出大门再转右,送给正在龙眼树上的小五。
有日下晏昼,班主任在八角楼的细门碰到世饶,他笑眯眯道:“罗世饶同学,你同我去医院一趟。”
到了路上,他又笑眯眯望了望世饶,殷切道:“哪,系这样的,某某同学呢,吃了菜梗草根,植物的根梗呢,就在肠子里打了结,同学痛得碾地底,现时正在医院,你呢要助人为乐,去医院输点血。”见世饶受惊吓,便又道,“不怕的,两百毫升,不多。”又说,“会补营养的。”又说,“全班就你和赖胜雄没浮肿,你身高还高过他,要争取进步争取入团。”
这时候杨桃树伸出了手,小五讲他要屙尿,边讲边攀上了杨桃树。杨桃树**到老荔枝树,又**到一樖番石榴树上,塘边长满了芭茅和簕鲁,老师喊他不闻应,输血的事就躲过去了。
输血是重要转折点。大猪抽了两百毫升血,抽血之后头七日,每朝早可到食堂领半斤水豆腐。这种营养品一半是水,吃了七日,赖胜雄仍然还是水肿了。老师讲,不要紧的,轻微的。大猪加入了共青团,从此走上康庄大道。
一日,小五去医药公司卖橘子皮,行至体育场时被几担柴挡住路,又长又大捆的松枝,挡得人和车都行不动,他闻后头有人喊,扭头一望,是大猪,他正坐在一辆吉普车里,小五一时懵然,要知道,整只县,县委会和人武部才各有一辆吉普车。
“大猪。”他喊道。
赖胜雄正色说:“不要再喊我大猪了,我要当飞行员了。”
猪这种东西确实跟天没什么关系,那几日,小五想再取只花名,叫天雀或者天鸦,都没叫起来(四十年后,赖胜雄的儿子赖最锋给自己起的笔名就叫天鸟)。又过了几日,县人武部专门来通知,讲赖胜雄没通过,有一项叫作坐旋转椅转动立停的,旋转椅立停时他的头有点偏侧。不过还可以去梧州复检。次日朝早,由人武部的一名科长带赖胜雄坐长途班车去梧州复检。梧州,号称小香港,广西四大城市之一,系圭宁人眼中的大地方。赖胜雄虽未飞上天,但能去梧州,也足够威势。
赖胜雄在梧州通过了复检,一份中国人民解放军空勤学员登记表从人武部发到他手上,入伍时间已定,就在七月中旬。同学纷纷赠他本子,写道“雄鹰展翅”,或者,“赠未来的空军战士”。全班最漂亮的女生赠给他一张两寸照片,背后写道:我的心和你一起飞向祖国的蓝天。赖胜雄喊小五到操场的凤凰树底,掏出一只红色塑料封皮笔记本展示上头歪扭的字。但是又变了,隔一日,他再次约小五,他的一个远房亲戚被劳改,政审不能过关,飞行员的梦想在他头顶绕一圈,砰的一声,就瘪了。
这一年,那个在阴天穿旗袍照镜的妇娘不见了,无职业者,被称为“在城里吃闲饭的人”,一律遣返原籍。这一年,陈地理被送去柳州精神病院,同年,大猪赖胜雄发奋努力,考上了大学。
kux:鸟,鸟类的总称。白隼。Yunkux:孔雀。其次天秤座也称作karakux,这颗星在黎明时分出现在那个方位。乌古斯人把骆驼蹄子的尖端也称作karakux。Qixqix:妇女哄小孩小便时的象声词。骑马的人归来以后让马撒尿时也这样讲。Surux:烤麦穗。将黄熟之前的麦穗摘下,放在火中烤熟,搓揉后吃。
——《突厥语大词典》
赖胜雄要去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工业经济管理专业,响当当的大学,响当当的专业。他精神亢奋上路,路上历时七日,他每日细细记来——
“我们一行四人,到玉林火车站上车,晚上23点,登上湛江开往衡阳途经玉林的客运列车……第二日到达桂林站,考上广西师范大学的同学先下车,剩下三人。傍晚到达衡阳中转,逗留了几个小时,深夜时三人登上了从广州开往武汉的列车。第三日,火车开到长沙,又下去一个同学,剩我和一个刘姓女生。从长沙到北京还有几日的路,刘女生情绪低落,她本想在广西大学读书,没想到被录到了天远地远的北京,以后难得回家一趟。她不习惯坐车,总讲头昏,从长沙开始,整日半躺在硬座上,闭住眼,一句话不说,也不吃。第四天,火车到达武昌站。到武汉才得了一半路,但刘女生好像快生病了,只好在武汉找家旅馆住落,休息一日再走。一连找了三家,家家满人。有一家旅店有一只十几人合铺的大房间,仅剩一只男铺位,刘女生只能安顿在值班室的一张大床,与一个素不相识的女子同睡一床。我担心她带的钱物和最重要的录取通知书被人偷走,就自告奋勇帮保管。
“我半夜两点多才睡下,第二天快十点才醒,一睁开眼立即伸手摸身下的席子,一摸,所有东西都在,这才放心下楼去叫醒刘女生。值班室的门虚掩着,那个跟她同睡一床的陌生女子已经走了,只有她一人还深睡不醒,我站在床头连叫她几声她都不醒,我只好掀开蚊帐,先拖她的脚,又拉她的手,她都不醒,我只好挠她的脚底心,这才把她折腾醒了。睡了一夜,她精神好多了,我们便出门喝水吃饭。我们在火车站附近吃了热干面,还有著名的豆皮和面圈。如果光听豆皮这个名目,很难想象是什么东西,其实是煮熟的糯米饭用油煎,放一些咸菜丁,然后卷在豆腐皮里切成块,非常好吃。热干面也很好吃,面圈也很好吃。但是刘同学嫌热干面太干,她说从来没见过面条里不加汤的,干得吞不下去。不过豆皮她也吃了很多,她说这东西比我们圭宁的米粽好吃。吃完之后我觉得自己身强力壮的,回到武昌火车站,又等了几个小时,到晚上六点我们才坐上往北开的火车。8月27日午后,到达郑州火车站,在候车室里又等了几个小时才有车北上。经过一夜折腾,刘同学又不行了,又进入了半醒半睡状态,我又一路照顾她。终于,在8月29日早上,我们到达了北京永定门火车站,接着我们搭乘20路公交车到北京火车站,再转乘11路公交车到动物园,又再转32路公交车到达中国人民大学门前站。这一路,8月22日从家乡出发,29日才到达目的地,历时七天。”
赖胜雄途中始终激昂亢奋,他随身带了笔记本,想出诗句,当场就记到本上,几千里路,成了一首长诗,共有一千四百多行,马雅可夫斯基的阶梯式,题为《从南疆来到天安门广场》。他用复写纸誊写,厚厚一沓,寄给了罗世饶:“云霞灿烂,旭日东升,我,新中国的一名大学新生,辞别了美丽的南疆,从玉林乘车,开往神圣的首都北京。路迢迢,途遥遥,五千里路云和月,五千里路云和月啊,激起我无限豪情……”之后写到了湘潭、韶山直到武汉,长江上的钢铁大桥,“一桥飞架南北,天堑变通途;黄河的三门峡水库,拦水发电;华北平原,路上的厂房,一排排,一片片,社办工厂突突冒青烟……”最后结束在天安门广场,“向着滚滚红日,向着灿烂前程,前进前进!”
他的信,世饶偶有回复,大多很短。不过这丝毫没影响赖胜雄的心情,他如同一架自我发动的永动机,每周寄出一封厚厚的信,报告新生活。他考上北京的大学,中学补助路费,买了火车票后还剩十五元,相当于学徒工整月工资。开学后,助学金发来,每月十八元五角,月月固定不变,每日伙食费五角,吃得好过高中的教师饭堂。课本讲义笔记本一概免费,冬天还发给南方同学棉衣棉裤棉帽棉鞋。
对世饶而言,赖胜雄新生活的种种,仿佛电影上的幻象,像某种天宫。他对京城虽有向往,但,那是天,而他在地上。对天他也感兴趣,但更感兴趣的是天上的星座,那些肉眼望不见的、不真切的,是人到不了的。
他给赖胜雄回了一封信,另起了话头。他闻陈地理讲过,《水经注》有五卷写黄河,叫“河水”,有三卷写长江,叫“江水”。在陈地理留给他的残破龌旧的《水经注》里,有卷三几句,“河水又东北历石崖山西,去北地五百里,山石之上,自然有文,尽若虎马之状,粲然成著,类似图焉,故亦谓之画石山也”。故他的信,谈起黄河长江,有从人间跃升到自然的气质。
赖胜雄再来信时,却又不提黄河长江了,那一炮烟花已然熄灭,这边又有了新的烟花,爆点处处噼里啪啦——长城、故宫、颐和园、八宝山(去扫墓)……他还去了圆明园呢,只有废墟和荒草,他是和诗社同学一起去的。他还学俄语,结的对子是教授的女儿,到北京第一机床厂学习机械工业、去石景山钢铁公司学冶金工业、去北京东方红炼油厂学化工工业……大学要勤工俭学、半工半读,他们是试点……陆续去了门头沟煤矿、北京化工实验厂、水力发电厂、火力发电厂、纺织厂……他又加入了大学里的诗社,在诗社活动中见到了郭沫若、臧克家、贺敬之、郭小川等人,从此他的阶梯诗再也不寄小五了,他坚信,自己已经把世饶甩出了很远,落后的脑筋再也理解不了他崭新的一切。
Kakaq:污垢。Putar:编草席用的线绳。Qakquk:劈柴火、砸骨头和砸核桃之类的东西时发出的声音。Zakzak:呼唤公羊相抵时喊的象声词。
——《突厥语大词典》
有晚夜,小五去对岸陆地坡掹萝卜。十一月初,每日气温仍有三十度。小五坐在萝卜地上,凉丝丝的潮气打屎唿眼升到肚褓,月光爽亮,畦畦萝卜像大块水浪,阔长的萝卜叶沉沉浮浮,如缓慢流动的水。他坐在萝卜地里,想象自己是只萝卜,屁股底生出根须,头顶生出萝卜叶。他仰头望天,银河就在头顶,一边织女星,一边牛郎星,牛郎挑着担,前后各一个孩子,离他近的是女孩,女孩轻。他也认出了北斗七星,那一只大大的勺子。至于乌鸦星座、蝎虎星座、狐狸星座……陈地理讲的这些星座肉眼望不见的,但世界上有人能望见。他钟意这些星座的名字,乌鸦星座,由七粒星组成,狐狸星座,由五粒星组成,这少少的几粒星如何能构成一只乌鸦和狐狸?
他面对河面,等着星星落入河里变成一只乌鸦。唿声间,“噗”一声,紧接着,又有水浪溅起的声音,像只塞满萝卜的麻袋跌落河。
他行近望,见河里有只怪嘢,它一阵沉水,一阵又浮起来,浮起时它出力扑腾,像只人形,在黑灰色的河水里,这动物的双臂闪闪发光。难道有只星座跌落河变成动物?
唿声间,一声极大的喷嚏打水面震上,喷嚏的后一只音向上转,且拖得老长。他熟识这喷嚏。
“陈同志——”
小五跳入河顶他起来,他也向水面拱。他推着他向岸边游,他也扒拉着,一边含糊道:“时间的支流……河底……裂缝……”
有关陈地理这次投河,无人能弄清楚。他的思维有时混乱有时清醒。他的裤袋装了一把黄豆,黄豆浸了水,粒粒鼓胀。很多年后,当世饶站在柳州精神病院的办公室外,想起他那几句话,拼接起来,世饶觉得,大概是这样的意思:进入时间的支流有一条通道,在河底的裂缝中。
他没有找到那条通道,就又浮上来了。
他拖他上沙滩,湿淋淋的人,头发紧贴头壳,衣服也紧吸在身,人缩了一半,像被滚水烫过的麻雀。他摊在沙滩大口咷气,小五挨着他躺下来。虽已是夜里八九点,沙子还是热烘烘的。没有风,天星异常亮爽,小五问陈同志,天上的星星会不会跌落河。黑暗中陈同志咧开大嘴:“如何不会,定准会的呀,星星会像雨一样落到河里,那叫流星雨。”
夜暗暗的,陈地理神秘莫测,他郑重地对住天空讲:“地球新一轮大灭绝已经开始了,正在进行之中……”大灭绝,黑压压光秃秃的吓人,咒语般。小五惊惶惶望住陈同志,听他沉痛讲道:“系泥盆纪大灭绝缩小了动物体型,你知冇?三亿六千万年前,泥盆纪。”他顺北流河望向无限远的远处,“阿时径,三亿六千万年前,海洋里有几多大鱼的,卡车那么大。后尾呢,鱼类时代碰到大灭绝,绝大多数动物体积明显缩小。泥盆纪末期,十万年的寒冰期就引发冰川数量增加,冰川喔,延伸到热带地区,海平面大幅下降,下降下降下降,许多生物系统被摧毁,世界上大约96%的化石……大灭绝之前呢,鱼类体型不断增大,大灭绝之后,幸存的物种呢,或者讲,之后进化出来的物种,比之前的物种要细得多。时间推移推移推移,物种体型的平均大小变细变细变细。就系讲呢,下一铺,地球的大灭绝同样系,物种体型缩小,亦有科学家认为,目前大灭绝已经开始,正在进行之中。”
热沙子没多久就把湿衫焐干了。
这是小五最后一次见到陈同志。1965年11月7日晏昼,粮食局的两名干部送陈同志去柳州精神病院。陈地理拎只印有“上海”字样的旅行袋,他昂头望望天,又望望树梢,还向树笑了几笑,样子古怪。傍晚三人在火车站附近的米粉店吃过牛腩米粉,夜里23点,湛江开往衡阳的火车经过玉林,火车进站时陈地理被挤得脱离了队伍,他“喂,喂”喊了两声之后事不关己企到一边。陪同人员推他上了火车,蒸汽升沉,火车开动,一阵最浓最白的水蒸气唿声间打车顶漫到了车轮底下。他仿佛消失在蒸汽中。
Bart:量酒和其他**的器具。Kim:谁。疑问代词bukim这是谁?这个词同样用于单数和复数。乌古斯人讲:“是哪个部落的?”这是同类名词。Kum:沙,沙子。奇吉尔语。乌古斯人不懂这个词。Tum:冷,寒冷。这个词本来表示“冷”,但是,表示“冷和凉的东西”也可以用。Tum:深色的。表示动物毛色的“深”而使用的助词。Tum kara at:深黑色的马,乌骓马。
——《突厥语大词典》
陈地理走后,小五攀到那只枇杷树的窗口,他拽了一下窗框,窗自己就开了。书桌还是那样靠住窗台。桌上的英雄牌墨水瓶压着一张纸,上面有字:我的笔记本和几本书,可由小五代为保管。回忆此事,世饶不能确定是否真的有这样一张字条,一个精神病人,在单位同事陪他到柳州看病之前,预料到自己将不再回来……一切如同梦境,他翻开那只红色塑封厚本子,扉页用毛笔写了“杂记”二字,陈地理有时喜欢用毛笔,他的书桌摆着一只蚌壳,用来装墨汁,墨汁用不完就再倒回瓶里。
两只布面本子已经写满,是1959—1965年的日记。最厚的塑封笔记有点奇怪,它不是从头开始,是隔七八页写几行,又隔几页再写几行。这是他的分门别类。他翻开中间,那上面的名堂有些古怪:花崇拜,树崇拜,雷崇拜……
抽屉里的书没一本成整,都是缺页散架的,且又龌又皱,显见得来自废品收购站。一本《水经注》译注本算是有封面,一本《突厥语大词典》是散的,他倒是听陈同志讲过,新疆那边古时都是讲突厥语的,但新疆这么远,看《突厥语大词典》做什么呢?他懵懂着茫茫然,并不知未来的某些时,他会去到新疆伊犁,还会上天山采雪莲。
不过他觉得,这是他和陈地理共同的秘密,是星座的某种延伸物。
本子、书,还有那只沾了一层干墨的蚌壳,小五包了带回家。后来他又去望过几次,窗内黑筢筢的,他拉开窗玻璃,只闻窸窸窣窣声,是陈地理的黄豆招来的老鼠。有次星期日晏昼,他望见梁医生入屋,梁医生拉开抽屉,里中剩落一块旧眼镜布、一把放大镜和一只空火柴盒。过了不到一星期,他的办公桌换了个复员军人,新来的人把办公室当成宿舍。他一应用品都是部队的颜色,军绿色的搪瓷口盅和脸盆,军绿色的被套,军绿色解放鞋,除了一套新两套旧的军衣、一只拆了五角星的军帽,还有一件罕见的军绿色的卫生衣。这些军队的物品出现在屋子里,简净、整严,尤其**的被褥,方方正正棱角分明,陈地理的痕迹一夜之间消失殆尽。
小五从枇杷树杈眺望这间房,上上下下四面,他已不能确认它就是陈地理住过的那间。日头照到对面墙,阳光照射处有一只铅笔画的大大的眼睛,那上面画有几根又疏又长、不合比例的眼睫毛,这是陈地理的细女在某个星期日画的。过了几日,房间重新粉刷,墙上的眼睛也消失不见了。
Bul:银色。Bul at:银腿马。Kul:奴隶。奴隶如敌,狗似狼。这则谚语是指奴隶对自己的主人不守信义。奴隶一旦拿到了主人的财物,就会设法吞没,只要有机会就会逃跑。主人觉得自己的狗是狼。因为狗一旦有机会得到食物,会设法把它全部拿到手。不会感恩给予食物的主人。Qil:瘀伤,皮肤上留下的伤痕。
——《突厥语大词典》
隔年六月,街上来了一队戴红袖箍的中学生,排头的担一面红旗,背了只扁鼓,这队人马,单车一放,十字路口就唱起了歌:“我们共产党人好比种呀子,人民好比土地,在人民中间生根开花,在人民中间生根开花,在人民中间哎——生根、开花!”
十一国庆到,大朝早高音喇叭震震高响,公园垒起只土台,边缘砖砌,中间灰土夯实,两边摆鸡冠花,台口一边一棵美人蕉,也开了红花。居民们被喊来开会,人人东望西望,各各企停树间互相探问。抬头一望,耶,耶耶,县文艺队的姚琼来在台上了!
姚琼是全部的主角,演《白毛女》,她就是喜儿,演《槐树庄》,她就是带领村民学毛著的大娘。她在舞蹈中领舞,时而军装,时而碎花布大襟衫,时而藏族服饰,她同时是守卫边防的解放军、挥舞镰刀的女社员、洗衣服的藏族姑娘。她亦会敲快板,呱嗒呱嗒,声音清脆。
明星使人兴奋。只见她家常面孔寻常衣服。这样的素颜不常见到呢,相当于仙女变成了凡人。愣神间她就转过了背,这后背亦是好看的,腰细、臀圆、肩膀斜溜溜。喇叭里响起了“敬爱的毛主席敬爱的毛主席,你是我们心中的红太阳”,姚琼先跳了一曲。“大家逐句学啰。”她两手上举对住半空,一前一后挥舞。如此重复三遍。她又分解动作,喊口令,一二三四,这边那边。她舞,自是好看,众人照样,则像饮醉了酒。重复教了七八次,左左右右晃动。她扎头发的橡皮筋也得了魔怔,它蹦跶一下,断了。她的头发随即散开,越动,头发散得越开,瞬间披了头散了发。
西门口就燃起一堆大火,红卫兵手持铁皮喇叭,沿街喊话:封、资、修书籍一律销毁、一律销毁、一律销毁……“红卫兵”,一个崭新的、开天辟地的称呼自天而降,中学生戴上红袖箍,人人有了十倍的精神。年轻人打工会阅览室拖出一箱书,街中央扑的一倾。火柴点着了,圭宁湿腾腾的,纸页也都潮黏黏的,撕散了再点火,火焰黄黄带黑烟。
唿声间老天爷却有了反应,天暗云来,雨点扑扑,人就散到骑楼下。雨却又停了,太阳仍旧出,火已是淋肃。
烧到一半的书就成了残骸。地上一摊黑色的烟渍和泥污。
梁远婵也收拾了家中旧书,家里有陈地理的《古文观止》《唐诗三百首》,还有本《实用世界地图册》,她不知这些是否都应当销毁。她留下一本《新华字典》,其余的送到东门口。东门口的空地也有伙后生,他们在7211小分队驻地门口的羊蹄甲树下烧书,围墙外的羊蹄甲叶盛枝密,夏天一片绿的紫的,花叶映照,这年夏末,树底烧起了火,从大成殿搬出的四书五经也烧成了灰,烟黄软熟的纸,火一燎就着。梁远婵家的几本书也于此全数烧了。
树干被烟燎了一层黑,树叶干黄,落光了。
Basar:野蒜。titir:母驼。Tizik:行、排、串。一行白杨,一串珍珠。Saquk:散落的,撒落的。Sizik:外衣的衣襟。Qoluk:手和臂残缺的。Susik:桶,木桶。我只在一个部落的语言里听到的。Tamur:脉,脉搏。乌古斯人将这个词中的“m”念成带开口符的音,他们总是用柔和的语气讲话,而开口符在读音符号中是最柔和的,所以他们大多倾向于用带开口符的音来讲话。
——《突厥语大词典》
小五世饶无处可去,街道上要他回原籍,原籍不接受,落不了户口,就仍回县城窦家。龙眼季节到了,小五就学邻舍,带把矮凳和一只搪瓷口盅去剥龙眼肉,朝早领两簸,晏昼领两簸,簸箕端到树底下,他又攀上那樖老鸡蛋花树。簸箕架上树杈,搪瓷口盅耳绑条棉绳也挂上,他靠住那杈磨得滑溜的树杈,叉开两腿干活。
小学生排队从公园路上行过,老师指挥,整齐唱歌:“学习雷锋好榜样,忠于革命忠于党……”戴红袖箍的中学生也成群结队路过,他们唱的是:“拿起笔,做刀枪……”歌声停在电影院前的空地上,被铁皮喇叭筒扩大了数倍……日头的毒热凝聚在锐利的歌词上也忽然着了火,歌声尖利、日光酷烈,桂圆肉仿佛瞬间烤焦了,簸箕向四边收缩。看上去,是被战斗的歌曲赶走的。
这时径,鸡血针传到了。
“听闻讲,北京上海都打鸡血喔,一打呢就红光满面,神采奕奕。另有神秘传说,讲,秘方系国民党的军医献出,这只军医系少将呢,民间隐藏几多年,公安局捉住了判死刑,哪个想死,都不想死的,为免一死,就献出秘方。”是药剂师起的头,他南宁有亲戚。
总而言之,打鸡血就成了风尚,人人都知道了,打鸡血呢,强身健体延年益寿医百病喔。药剂师自己先试过了,家人也试过了,医院的人心就都松动了。
听闻讲,本来下过一只文件,是禁止打鸡血针的,所有医疗机构,一律不准打鸡血针。这时却又下了另一只文件,非但不反对,还发表了公开信,《彻底为医药科研中的新生事物——鸡血疗法翻案告全国革命人民的公开信》(报纸上有,药剂师读了一遍)。公开信传到全国,打鸡血针的人就胜利了,他们抱只公鸡喜气洋洋行过大街,去医院注射室排起了队。亦有不抱公鸡的,要装入布袋、藤篮、网兜,你行街望见一个人手里提住布袋,布袋里有扑腾的活嘢,无使讲,肯定系抽血打针的公鸡。
注射室那个苏州籍的庞护士就衰了,门诊部被鸡占领着,鸡毛、鸡屎,鸡毛飞起身沾到药柜,鸡屎东一摊西一摊,一不留神就踩上一脚,鸡又喊得凄厉,捉住它,翅膀掀开,一针扎入血管,它就喊得震天动地的。喊声未停,这边打针的孩子亦哭得闭气,乱得不能再乱。一片嘈杂中有人大声宣称:“果阵我既力气大得无得了,一拳就打得穿墙壁。”庞护士感到这鸡血也发了邪,不知是时世给鸡血打了激素,还是鸡血给时世打了激素。她快疯掉了,这南蛮之地,当初嫁给那死鬼随他来了圭宁,实在系她一生最大失误……不过很快,娘家有信来,同她讲,苏州亦系一样,打鸡血的人半点不比圭宁少,而且,这个鸡血疗法最早还是在苏州传开的,是上海一家工厂的医生发明的,早在1959年就发明了打鸡血。
鸡血的传播渠道千条万条的。热滚滚的公鸡血从上海到苏州,从南宁到玉林再到圭宁。但系呢,几快地,又时兴了甩手操。得了风气之先的人,大朝早去公园玉兰树底,企直了,腿分开与肩同宽,眼直直的,双臂奋力,前举后甩,一上一下,像只木头鬼。
这木头鬼的勾当眼睇就要自生自灭,不过不要紧,新的时髦又来了,是一种茶,或曰一种菌——红茶菌。
一只玻璃杯,印有粉红梅花枝。红茶菌装在玻璃杯里浸着,摇摇晃晃,搭着火车、汽车、自行车,从大城市到中城市再到小县城。
水红色的**,玻璃瓶底部一层厚厚沉淀物,像水沟滋生的红色虫子,又像泔水桶里沉下来的浊糜,这种古怪嘢就系红茶菌,一摇它,菌糜就在瓶中漂浮。它会生长,你拿只玻璃樽来,分出指甲盖大一点菌种,再浸入水,它就日生夜长,越来越多。要紧的,是不能使自来水浸,自来水有铁锈气,又有漂白粉味,红茶菌至诚怕的,渠就死畀你睇。红茶菌死了就浮到水面,变成丝丝黑色,你凑近玻璃瓶口,一股恶臭直冲鼻窿……浸红茶菌要使河水浸,北流河的水质一向几好的,水草丰美,鱼虾蚌蚬螺,河水灌入玻璃瓶,红茶菌菌种就快快滋生了,发酵、增殖,整只玻璃樽满满红汁。倒出小半杯,一股阴阴凉的**入口,津液四处涌,有点酸,又有点甜,不像芒果,有点像酸梅汤呢,又比酸梅汤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