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流

章三 在路上(1965—20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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苞粟:玉米。妇娘、妇娘乸:女人。火蔹:火焰。邋杂:杂乱、胡乱。欲欲耶耶:形容迟疑不决。

——《李跃豆词典》

Qalma:粪块。用羊驼等牲畜的粪切成的块,晒干后做冬季的燃料。Satma:窝棚。夜间看守果园在树上搭的草棚。Toplu:墓,坟墓。Turma:萝卜。胡萝卜。阿尔古斯人称胡萝卜为gizri。Tutma:箱子。而是以单词形式来使用的,即只用从属的词。然而其他突厥人却不以单词形式使用这些词。他们的这个词来自波斯语。因为乌古斯人与波斯人杂居在一起,忘记了许多突厥语词。乌古斯人的语言是文雅的语言。在其他突厥人的语言中,由一个词根和另一个从属词组成对偶的名词和动词,乌古斯人不以对偶形式。

——《突厥语大词典》

他出入房间带着油漆小桶,“汽油可洗去油漆”,他不无炫耀地宣讲道:“油漆主要呢,系有机成分,汽油同油漆的成分呢具有类似的化学基团,根据化学上讲呢,相似相溶,汽油解油漆系容易的,所以呢油漆就系使汽油洗的。”

在园艺场,他属于文化程度最高的两人之一,高中毕业,极其稀少。他用一只食堂里的瓦饭盅,倒入半盅汽油,粘满油漆的毛刷浸在汽油中,慢慢消解,由硬变软熟。他每朝早先去场食堂吃盅稀粥,有时会有红薯,还有炒的咸萝卜。吃完粥他回到宿舍,用一张旧报纸裹上洗净的毛刷塞入衫袋,然后去场部。

此前他申诉了近一年,边打日工边申诉。申诉的内容是插队没地方要,转户口回原籍,村里也不接收。民政局总算安排他去了玉林的园艺场。园艺场每月包伙食,还有几元零花钱。

不久,革命来了,处处红色语录,唯园艺场的墙还是空白的,在一片红色之中,犹如某种阴影。之前园艺场写标语的人,有日写主席的主字少了一点,变成了王字,人人大惊失色。场部领导经过权衡,未再提此事。

世饶就被发现了。他一手标准的仿宋字,自此派上了用场。

他拎小号铁皮桶行遍园艺场。在所有的墙面,青砖墙泥砖墙,场部办公室、宿舍、厕所、食堂……一切房子的内和外,通通刷上了红色标语。以他的身高可及,以胸部的高度刷上革命的标语。为慎重,也为了把字写漂亮,他用铅笔打上底稿。先勾勒字的空心轮廓,再灌入浓重的鲜红油漆,一排赤红的字就诞生了——“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他不再想标语的内容,只把注意力集中到每只字,每粒点和每竖每横,一粒点都不能少,一笔画也不能少,笔画要搭配,不能一样粗细,要疏密得当,有的笔画要放开一点,但也不能太多,只是取势。标语不是书法,它不要你见性情,只要整齐,干净利落。“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万字他写了繁体字,繁体庄重,场领导亦欣赏,没有讲他妄图复辟。

字在墙上越积越多,在他心里也越积越多,他忘了字与词的本义。写在墙上的字是空心的,他脑壳里的字亦系空心的。他涂上艳异的赤红,内心平实。

一个写标语的人,携带着大红油漆,新艳的红色一层一层覆盖了他。

有时墙面高,他就搬来一只木凳,他企在凳上,一只手腕挎油漆桶,手掌按住墙壁,另一只手刷标语,刷完一只字,下来,挪凳,再踩上,再写另一只字。他在场部门口的两边刷上:“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他跳落凳,后退几步,眯起眼欣赏这一排鲜红的大字,那些互不相干的笔画重新又组合起来,成为有意义的字,并诞生出崭新的句子。这句子他望了无数次,本来已经不新鲜,但经由他的手一笔一画写到墙壁上,经由他身上携带的油漆放大了上百倍,几百倍,仿若初生——“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他觉得这条语录宛如一只巨鸟的两只巨翼,而他坐在巨翼之上,悬浮在玉林街的上空。

整个园艺场的墙壁他都写完了,食堂墙上:“贪污浪费是极大的犯罪。”

临时仓库的外墙上:“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

宿舍的几排平房,隔着一个个窗户,他花插着写“团结紧张严肃活泼”,这八只大字通常写在操场,所有中学的操场都有,但园艺场没有操场,只有一块空地,两头各有只篮球架,他就在这片空地不远处的厕所墙上刷了这条语录:“团结、紧张、严肃、活泼”。

园艺场往城区的路上有片乡下民居,墙面尚空白,世饶自作主张,用园艺场的红油漆在墙面刷了醒目的语录:“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

场里要送荔枝龙眼芒果菠萝去收购站,再运化肥回,有时肩挑,有时簟箩绑在单车后尾。无论去回,路过清水塘总难,那里有只长坡——无论担担还是踩车,到了长坡,簟箩骤然变重,荔枝龙眼香蕉菠萝芒果或者是化肥,它们一言不发就变重了,肩上沉得压痛,腿上更吃力。

这时,那片农舍就在眼前,一家农户,大门两边是“下”和“定”,两只大红的油漆字,下一家农户,墙上是“决”和“心”——“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依次错落在番番外墙上。最后那句,“去争取胜利”,完整写在一排宽大的农舍的围墙上,这语录竟就有了气势,仿佛青年三三两两集合,成为一支争取胜利的队伍。“向前向前我们的队伍向太阳……”解放军军歌在这一片农舍的墙壁上自动唱起。果然,年轻的场工莫名添了力气。

这是他油漆生涯的一个巅峰时刻。

非常之爽。

它凝聚了园艺场所有墙壁语录的经验与心得,他的仿宋体就此冲破普通的横平竖直。语录的前四分之三,他写得稍稍有些倾斜,倾斜的程度正如一个人迈着大步向前走,语录的后四分之一,尤其是最尾两只字——胜利,则完全不倾斜了,非常坚硬非常锐利非常坚定地企住,上半部分紧凑,下半部分颀长,宛如一排训练有素的年轻士兵。

他的仿宋体被公认为全市第一,园艺场的上级单位找来了,场部决定让罗世饶去城区的民政局刷标语,以解燃眉之急。

玉林是地区所在地,所谓州府,大地方,房屋高,不像园林场一律平房,街上楼房处处可见,多有两层楼高,三四层高的亦不在少数,比起圭宁街,玉林街是有一种州府气势的。外墙刷标语要搭脚手架,世饶喜欢文学,称之为“高高的木架”。他坐在两三层楼高的脚手架上。队队中学生从他的下方行行复行行,边行边唱,唱的是红卫兵战歌……有空地就停落围成圈,朗诵、唱歌、舞蹈,手脚并用比比画画。

拥入街的中学生越来越多,八个县的中学生都兴高采烈来玉林了,此处有火车,搭上火车就等于远方,多么激动人心。“诗与远方”,自古至今都是吸引年轻人的。谁能想得到,搭车竟然不要钱,人人去得北京。要知道,当时的户籍管制,没有单位介绍信,即使有钱也不能。

革命大串联,学生们就解放了,学校这件铁的囚衣就解开了,盛大的节日从天而降,人人至诚欢喜。

陌生的面孔碰到一起,嘹亮地背出一条共同的语录:“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认不认得都系来自五湖四海,他们瞬间就解除了拘谨和陌生,在革命口号下迅速成为战友。他们极钟意“战友”这样的字眼,如同无所不在的战歌、战旗、战线。“你们是哪里的?”“我们是容县的,你们是哪里的?”“我们是博白的。”他们互相询问,间杂着跳跃和欢呼,年轻人推拥着,成为一波又一波的浪潮。他们拥着到了火车站——汽笛长鸣,他们就要登上火车,要加入全国大串联了,将要跨越祖国辽阔的版图,去到遥远而伟大的北京。

“长征是宣传队,长征是播种机,长征是宣言书……”他们要先去江西,从宁都出发,然后,去井冈山,要过娄山关要望见大渡河要望见雪山和草地……重行长征路之前,他们要先去北京。李春一也在这些队伍里,这个名牌高中的学生,马上就要毕业了。革命、大串联,这一切打乱了原有秩序,她身穿时髦的草绿色军装,挎着挎包挤上火车,先柳州后衡阳、武昌、郑州一路向北到达北京天安门广场,赶上了领袖第二次接见红卫兵。她在天安门广场照了一张相,广场的红卫兵太多了,有人想出聪明的法子,每隔几步用粉笔画只圈,照相的人站在圆圈里。

罗世饶不知李春一,他在木架上整日听闻串联这个字眼,串联串联,全国大串联,坐火车不要票,吃饭不要钱。

Kobuz:库布兹。类似琵琶的弦乐器。Kotuz:牦牛。Qavux:战时整饬阵容、休战时阻止士兵欺压百姓的官长。Qutur:脾气坏的。Quturkixi:脾气坏的人。Titiz:味涩的东西,像诃子一样味涩的东西。

——《突厥语大词典》

大猪赖胜雄也串联,但不是从南到北。他加入在京学生南下广西串联队,南下桂林南宁,支持各地的“**”。

过了几个月,他又第二次串联。一路八个同乡,十月底出发,第三日到了上海,住同济大学。正碰到上海红卫兵冲击上海大世界,他们赶去凑热闹,大大开了眼界,闻名中外的上海大世界,轰隆隆的霓虹灯闪烁不定,楼高层密,令人惊叹。电影、曲艺、评剧、昆剧、越剧、弹唱、杂技、武术,外来剧团,竟可十几种同时上演,通宵达旦,夜夜笙歌。他们一入门就撞见了著名的哈哈镜,每人抢着在镜前看自己的古怪样子,天啊,像只巨大的球,换个位置,上身就拉长了,腿呢,不见有腿的。八个人都是第一次照哈哈镜,人人兴奋得脸上冒光。就是这日,晚上,几万名红卫兵一拥而入,一切演出立停。过了两日他们再去,只见市民楼上楼下自在串行,三三两两,东望西望。再也无戏可看了。

他们去了虹口公园的鲁迅墓,中共一大纪念馆,龙华纪念馆。同济离复旦不远,他们去了三次,有两次是白日,专门去看大字报,在领袖塑像跟前合了影。上海交大当然也去了。还游了豫园、外滩、南京路……然后他们就到上海火车站,准备去南昌。

上海北站小,无处候车,也不像北京凭票,而是随意上车,入站上车一片混乱,火车站开闸前就人山人海,入站的大铁门一打开,成千上万人都疯了,人人由不得自己,人挤人夹着向前,眼看脚踩不到地,前头几个女中学生先哭了起来……突然一个胖女生挤倒了,人潮滚滚,眼睇就要出事,赖胜雄算是反应快,有担当,他拼命弓腰,顶住身后的人群,硬是揪了女生起来。胖女生满头满脸湿透,头发上脸上,泪汗不分,他一把推起她喊她站直快行。真是惊险啊,是他拼命救了她。救人命的感觉真好,几十年后他记忆犹新。

江西南昌,湖北武汉,湖南长沙、株洲,广西黎塘,换了车到玉林。

这下子,圭宁近了,众人心情大好。出了玉林火车站,马同学讲要留在玉林,找熟人住几日就回北京,不回家了。他是地主家庭出身,县里情况复杂,担心回去出不来。大家纷纷赞成,嘱他注意安全,不要同县里打交道。剩下一行七人到了县里,次日在学校开会,教职工都到齐了,师生见面,双方冷淡,教师一方更是沉默,人人低垂眼睛,一副听天由命的态势。两方都压抑、不自在,草草讲了几句就散会了。想当初,他们几个考上北京的大学,老师不知有几兴奋,都道是他们一世功名增添的分量。

赖胜雄回来串联,只同世饶见了一面。他很忙,既要……又要……还要……他一趟趟同群众组织和县里领导碰头,指导运动。比起先前,赖胜雄更加健谈了,世饶只听他讲,不出声。他无甚可讲。

大猪赖胜雄使用了书面语“饱览祖国大好河山”,他穿插着领袖的诗句,“江山如此多娇,引无数英雄竞折腰”。“江山如此多娇”,是世饶在园艺场后墙写的标语,那里正对住一片稻田,稻田远处是一片果树。现在,江山除了稻田果树丘陵,还延伸至上海南昌长沙武汉……

九年之后罗世饶从南到北,再到西北(日后他的路线是:海南到湛江,到柳州长沙武汉,西安兰州乌鲁木齐,直到伊宁,直到天山……),除了陈地理的《突厥语大词典》残本,很难说这跟“饱览祖国大好河山”的刺激没有关系。

天山耸立的地方,称为亚洲中部、亚洲内陆或者亚洲腹地,乃至按时髦的说法称为“亚洲心脏”的地区。无论从亚洲内地的哪条海岸测量,都是最远的腹地中的腹地。给我们带来爽快的雨水、可怕的雨水或者恩典的雨水的湿风,无论如何也到达不了这里。就连覆盖着印度的猛烈的湿气,一到了喜马拉雅山脉,就被它南面的斜坡完全吸干。甚至于昆仑山脉,也只在山顶结有些许的冰雪。何况在更北面,隔着塔里木盆地,与它遥遥相对的天山山脉,其南斜坡真叫干燥透顶、光山秃岭。在干燥至极的山坡上,刻有细小的褶皱,那是将山顶冰雪的一点点融水,运到山下去的河流。

——《干燥亚洲史》(松田寿男)

自打去城区写标语,罗世饶的油漆生涯越来越开阔了,农林局、水利局、畜牧站、粮食局、教育局(连教育局都来请他写标语,真始料未及),此外还有医院,有水泥厂、农校……标语和脚手架越来越多,街上的革命气氛更其浓郁——油漆的气味从墙上奔跑,它们仿佛就是革命的气味,背负着新鲜的艳赤,有着天生的亢奋和热烈。

在医院靠近马路的墙面,是这一条:“把医疗卫生的重点放到农村去”;粮食局门口:“要以粮为纲……”;军分区门口:“要拥军爱民……”;水泥厂墙上:“工人阶级必须领导一切……”水泥厂礼堂后面有整整一面墙,他就刷上一整段:“我国有七亿人口,工人阶级是领导阶级,要充分发挥工人阶级在‘**’中和一切工作中的领导作用,工人阶级也应当在斗争中不断提高自己的政治觉悟。”电影院兼县礼堂的门口则是:“百花齐放,推陈出新,古为今用,洋为中用……”广播站没有人请他去写标语,但外单位的造反派让他写,他就写上一条:“在阶级消灭之前,不管报纸、刊物、广播、通讯社都有阶级性,都是为一定阶级服务的。”

在师范的墙壁,毋庸置疑:“教育必须为无产阶级政治服务,必须同生产劳动相结合。劳动人民要知识化,知识分子要劳动化……”在菜行也写了一条,语录是他所选:“农业方面,除粮、菜外,饲养猪羊,解决肉食,也是很要紧的……”

谁知道呢,命运在此处给他埋了个伏笔,二十年后世饶与食品站卖肉的桂香结婚,他承认,就是看中了她能让他食有肉。是的,解决肉食,是至要紧的。

园艺场却忽然解散了,人员遣散回原籍。遣散费是一年的基本生活费,每月十元。大同村仍不接受他的户口。生产队不派活,无工分可领。他一边吃救济金,一边上山打柴卖,一个月十元钱,五元用来买米,打柴卖得的钱换肥皂火水,如此十元钱可度两只月。他开始了自学,除了打柴就看书做题,大学数学,两年学完了三本书,他算算字数,丢那妈,有一百五十万字——《微分几何》《线性偏微分方程》《三角函数论》。这样过了两年,忽然,砍松树枝变成违法,杂木少而价低,一百斤杂木树枝只卖五角钱。日子更难了。

他决定去四川眉山投奔六姨。

Bark:家产、家当。Bilix:认识的,熟识的。这个词在此处是形容词,而不是动名词。Bulux:利益,好处。从所做的事中获得的好处。Kars:用驼毛或羊毛做的衣服。Kuqak:抱。一抱粗布。Putik:用马的小腿皮制成的皮囊。用以盛马奶酒及其他东西。Putik:小皮囊,喀什格尔语。

——《突厥语大词典》

剩下的救济金二十元,加上打柴挣的五十元,一共七十元。他步行到县城,在窦家住了一夜,第二日,坐运货的卡车到了玉林,之后坐火车到柳州,再换乘,向西去贵阳,到贵阳又换一趟车去重庆,到重庆再换一趟车到成都,再坐长途班车到了眉山。

一路打听,找到六姨所在的工厂。他饥肠辘辘,口渴紧,满心盼着见到六姨,不料,却是五雷轰顶:六姨去雅安劳教农场劳改了,去了有一年多。

他站在门口,一时觉得天和地都罩了一层灰,这灰虽也不算厚,却是全然不透气,工厂大门,传达室窗口、传达室里的人都是迷迷蒙蒙的灰。

他身上阵阵发冷,过一时太阳出来,他又一阵燥热,一热就更渴了。

身上只剩了五分钱。嘴里又黏又干,胃里烧了起来,厂区和传达室灰蒙蒙的雾奇怪地弥漫在他的头壳里,他想把它们赶出去,但它们压住了他……他望见雾中有把折叠小刀,这刀独己在雾中行走,行行停停,他盯住它望,原来这是自己的折刀。他穿过灰雾望见了近处有片菜地,他挣脱了梦境的一层薄膜到了菜地边,菜地种有番薯和南瓜,真系几奇怪的,番薯是煮熟的,且生在藤上,而非根茎,他头壳里的灰雾更浓了。

还好,地边有根短木棍,还好,不太费力挖出了番薯。

番薯尚未长成,仅拇指大,最大的一只也不过核桃粗细。他咬了一口,有细泥沙,但完全不妨碍他嚼碎了咽下,食物清凉地进入食道,一直落入肚子里,肚里的火熄灭了,他喘了口气,发了一声动物似的怪声,算是从厚厚的灰雾中挣脱了出来。

折叠小刀就在身上呢,是程满晴送他的,高二暑假时他们去太平镇,在镇供销店他看中了这把折叠小刀,一元三角六分,算得上昂贵。秋天一开学,程满晴送了他这把小折叠刀,希望他将来“攀登科学高峰”,后来他才知道,是满晴缝衣扣攒钱买的。他算了一下,每只扣子得钱八厘,满晴需要缝一百七十粒扣子才挣得够这银钱。

他一口一只连吃了四五只,一蔸吃完又掹一蔸,蔸蔸都是拇指大的小番薯。

浓雾渐渐成了薄雾,从薄雾中走来一个小男孩,孩子手里捏了一片瓦片,他挨着他蹲下,用瓦片帮他挖。稻田刚刚收割过,稻草还没运走,一抱抱绑着立在田里,像数学里的圆锥体,也像潦草地穿着宽大衣服的稻草人。

他放倒一抱稻草坐落,新割稻草有一股清香……这时天上升起一弯细细的月亮,比镰刀还要细还要薄,他确认,这是新月。他确认的方式是英文字母C,如果是C的形状,那就是残月,也是汉语拼音中残的首字母,如果相反那就是新月。作为一名热爱文艺的青年,他认同新月可以振作精神。露水已经下来,稻草发潮,他打算,还是去男孩家的屋檐,靠墙过一夜。

男孩家一头一尾是灶间和柴屋,门虚掩,只有中间那个门插上了,唯一的木板窗半开着。男孩的父母去修水利,住工地,男孩的奶奶半聋半瞎。

他推开柴屋门,惊得几只鸡一阵咕叽。

“我看你不是贼,”男孩像只猫,一下蹿到他身后,“你也不是地主。地主会偷公社的海椒,刘文学抓住他,他就把刘文学掐死了。你肯定是知青,知青都是讲普通话的,来我们村的菜地揪菜,他们什么都吃的,红薯没长大也吃,花生没长老也吃,还有黄豆,豆荚都没鼓起来就吃。”世饶问:“那你是不是挺讨厌知青的?”男孩说:“我们村没有知青,要有,我就同他们玩,知青会讲故事,还会吹琴。”

他在柴屋待了一夜。很累,却睡不沉,做了很多梦。梦见他追一辆车,每次都是眼看就要追到,车就加快了速度,或者是他的鞋忽然掉了,他还梦见自己那把折刀,他用这把刀挖红薯,怎么挖不下,咔嚓一下,刀竟断掉了,他怀着懊恼醒来,听闻咕咕鸡声。每隔一阵鸡就发出叽咕叽咕的声音。仿佛是鸡的梦呓。天还没亮有只鸡就唱了起来。他担心天亮之后村里有人来盘问,趁鸡唱得起劲,赶紧离开了。

沿公路行了一整日,傍晚到了成都一个叫驷马桥的地方,这次还算幸运,居然找到一个菜市场。菜场正在散市,他找到水龙头,饮了净水,他还在地上找到了橘子皮,实在饿,禁不住嚼了两口。有个老太太给了他半只馒头,他还捡到了一只玻璃瓶,洗净装了满满一瓶自来水,这样他就随时有水饮了。

他一路行到火车站,打算混入车站上车。路上几个中学生刷标语,颜料桶阵阵呛鼻,颜料比他的更劣质。他们手里拿着大号板刷直接刷在路面上。他逐个打量这些字:“七亿人民七亿兵,万里江山万里营……”字的笔画功夫间架不如他的结实有力,但胜在其体积,每只字都有簟箩大,竖排着列在马路的正中间,望之颇有气势。

如何才能混上火车呢?他兜转一番,绕到了火车站的背后。

极亮的路灯照见墙面上一整幅大画,一艘万吨巨轮在大海上破浪前行,旁边还有题词:“大海航行靠舵手,干革命靠的是毛泽东思想。”是按比例放大的手书。他望了一阵时,墙的两头都有铁栅栏,虽不算太高,到底不好翻过去。看来在大站无票混车,对生手并非易事。他决定步行到小站再混上去。

沿铁路行,可以保证不会迷路。

遇到山,就贴住铁轨过涵洞,碰到大河大江他就跟住铁轨穿过铁路桥。山里人也这样,没人阻挡。到了稍开阔地带,他会离开铁路线到有农家的地方,这样可以找到吃的。

地里有未长成或成熟了未及收的番薯花生土豆苞粟。他的胃向来不错,可以消化这些。运气好时还能讨到一点稀粥或者煮熟的番薯苞粟芋头,有次碰到农户娶新妇,他还得了一碗萝卜炖骨头。有次实在饿紧了,他找到农户的猪圈,猪刚刚吃过食,食槽底剩有一撮细糠和菜叶,他不由分说捞起,因对下一次找到吃的并无把握,他终究,还是咽了这口猪食。

到了简阳,他用最后的两分钱买了盒火柴,还捡了塑料纸包上以防潮。他学会了平地生火,用两块石头,若是砖头就更好,只需高出地面,捡几根细细的树枝或干草,巴掌挡住风向划燃火柴。他在两块砖头上架一块瓦片,打算以瓦片代替锅,不过他立即明白,这实在是个笨办法。他用折叠小刀削尖了一根树枝,尖头穿过食物(番薯或者玉米或者其他稀奇古怪的东西),再举在火上烤。

有次他发现一只刚死的鸟雀,一阵掹毛、穿膛、火烤,许久未闻肉味了,这一餐令他心满意足。隔日又在池塘望见浮面的死鱼,捞起来,确认没腐烂,于是除掉内脏烤食无误。没有任何不良反应,味道也还说得过去。

此一路,自然也要过饭。他在车站或者站前广场找女人要吃的,几乎百发百中。衣服虽然龌旧,但他总是有办法使自己像一个体面的人,或者,至少看上去像一个曾经体面的人。他身材高大腰杆笔挺目光坦**,女人十有八九会相信他,她们会毫不犹豫地把手上吃的分给他一半,拿到女人的饼干馒头麻花粽子后,他会斯文道谢,然后到她们望不见处才放入嘴。

从成都步行到简阳,在简阳没有混上火车,又一路去到资阳。

总算,他同几个扛着一扇猪肉的人挤上了火车,夜车无人查票,他一直坐到了内江。从内江到重庆也是徒步的,不过没有走铁轨,而是行公路。有辆运水泥的货车搭了他一程,司机以为他至少会给他一包烟,没想到他真的是身无分文。饭点时司机停车吃饭,他自己离开了。

他又回到了铁路线上。他相信每个小站都会有可乘之机。有时候他会在小站停留,停上大几日,长的有半只月。他有的是时间。

沿途有一些新标语,是他从未见过也从未写过的,“打击反革命分子”“反对贪污盗窃,反对投机倒把,反对铺张浪费”。用黑色的墨汁刷在白色的墙上,叫作“一打三反”运动。“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要准备打仗”,这种标语更多更密了。

上一年中苏边界珍宝岛,中国军队反击苏联巡逻士兵袭扰,然后不得不准备同苏联大规模战争。各地成立了人防办公室,专门指挥挖防空洞。机关学校厂矿,举国动员。在圭宁,上小学的李跃豆也都上山挖战壕了,在战壕里挖掩体,报上称猫儿洞,当地讲“耳鬼洞”。县医院旁边埋死人的田螺岭也挖了好几道深深的战壕。

火车站和汽车站都张贴了《对原子武器的防护》,宣传画印着一朵蘑菇云,还有一些陌生的名词:光辐射、冲击波、核辐射、放射性污染。世饶对这些名词有着浓厚的兴趣,他看了又看。认为,以他的智力,他可以而且必须应当成为核武器的研究者。他决定好好活着,回去后继续自学高等数学,机会不会降临到没有准备的人身上,是的,他要准备好,以便有朝一日国家重用他。车站空地墙上还有新刷上去的大红油漆的语录。

多数时候他在候车室过夜,有时也会撞入中学。作为一个前高才生,他对所有的学校怀有好感。全国的学校都不上课了,串联,运动,回家……校园内处处是垃圾,窗玻璃是破的,教室里的桌椅黑板也都歪歪斜斜缺腿缺手臂,灰尘满地,外面树叶被风刮进教室,在里底打转。食堂也停了,水槽里一层水锈,操场边生了草,墙上也是那条:“学生也是这样,以学为主,兼学别样,即不但学文,也要学工学农学军,也要批判资产阶级……”语录已有些褪色,他推断,大概是三年前的。

Bulak:背宽的马。Kasuk:皮,树皮。Kaxak:芦苇之一种。Pamuk:棉花。乌古斯语。Qavar:引火柴。这个词也可构成对偶词“qavar auvar”干枝枯草。Qigit:棉籽。阿尔古语。Qulik:一种有花斑的水鸟,大小与斑鸠相仿。

——《突厥语大词典》

八月底,他到了贵阳,在大街上见到复课闹革命的标语。这一年,所有的中小学又重新开始上课,李跃豆从山区回到了圭宁县城接着上学。远在北京的赖胜雄到房山东方红炼油厂劳动,接受工人阶级再教育,其间经历了两件大事。

第一件,常减压车间爆炸起火,人正在车间,忽然爆炸,火焰高一百多米。学生们冲去救人,先找到一名工人,一拉,这人两手的手皮全被拉掉了。又冲到另外一头,那边有个老工人带两个徒弟,人还没找着,却忽然起了大火,三个人都被烧成了焦炭。脱险后,“赖胜雄们”的头发衣服粘满了油污,沥青一样又黏又黑,脸、颈、耳、手,烫起一层小泡泡,脚上的棉鞋也被油污粘得死沉,连脚都抬不起,人人脱了棉鞋,光脚回到工棚。

这年八月,中国人民大学宣布解散,学生全部分配离校,老师调散到各大学,校舍移交第二炮兵司令部。赖胜雄分配去第三机械工业部011基地——一处航空工业基地,专门生产歼击机及空对空导弹,011基地下属有四十多个厂、场、站、所院校,散布在贵阳安顺一带,相互之间距离二三十公里至一百多公里,有十多万职工,连家属在内几十万人。

赖胜雄最后一个离校,他一趟趟送同学,同时整理自己的诗稿。他构思了一部长篇叙事诗叫《红卫兵》,定了二十六章,打算写六千多行。时间跨度是1965年11月—1968年12月。他从1968年年初开始动笔,两年多写完了前二十章,但一直没有最后完成。直到“文革”结束,直到历史文件为“**”定性,他未完成的巨著都一直在他身边。

他在回忆录中写道:“我的长篇叙事诗《红卫兵》,作为反映这段特定历史的尚未最终完稿的文学形式,就让它作为一种原始素材掩埋于历史尘埃之中吧。”

八月初赖胜雄离开北京,先回到圭宁住了十几日,之后去单位报到上班。011基地总部在贵阳市花溪镇,他的厂在安顺附近,对外称国营正阳机械厂,内部称国营140工厂。

Kanat:翅膀,翼。Kaqut:战斗中的溃逃。也用于其他。Konat:贴心人,邻里。彼此和睦相处的人群。Maraz:短工,零工。Maraz:黑夜。Qabak:吐尔克湖中的一种小鱼,作为比喻,也把下流的人称作……Tanuk:证人。

——《突厥语大词典》

八月的最后一天世饶到了息烽,到的当日,碰巧有磷肥厂去火车站招散工,工厂要复工了,宿舍不够住,要赶建一排住房和洗澡房。泥瓦工,大工工钱一天一元二角,小工八角。世饶去做了一星期,搅水泥浆,搬砖搬石头落墙脚,每日还包两餐饭,一大碗米饭,菜有咸萝卜干,有辣椒。是两个月来吃得最饱的一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