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友给他讲,息烽时常有货车运煤去贵阳,坐车头位(驾驶室)总要强于扒火车。于是世饶等到了一辆货车,这次他买了一包烟,司机见烟眉开眼笑,他又给司机递了两盒火柴,火柴两分钱一盒,却是十分实用,而且,是给人添火加油的好寓意,司机越发欢喜。
货车是运磷肥的,开往安顺一个叫马场的地方,路过贵阳。司机快活、年轻,与世饶年龄相仿。他去过不少地方呢,黄果树瀑布,息烽集中营,他都去过的。“黄果树瀑布嘛没啥子好看的,水太细啰,跟尿尿差不多咧。”他还去过遵义,最远到过四川的江津,他还坐过江轮呢,等攒够了钱,他打算去成都峨眉山望下子,他有个表兄在那边的工厂,峨眉山嘛望得见佛光。他劝世饶跟他的车去马场,反正都顺路:“马场那边嘛有一个红枫湖,一个好大的水库,风景几好。去嘛去嘛,跟我一路去那边耍下子,回头再去贵阳嘛,运货的车多得是。”
“马场是不是养马的地方?”世饶问。
“那不是的,贵州叫马场的地方多啰,早先是转场赶集的,集市嘛,按十二生肖,有鸡场马场猪场牛场还有龙场呢,龙场嘛可不是养龙的。”吃了一个星期的热饭菜,世饶身体和心情都不错,他听从司机的鼓动,在贵阳没下来,一路跟司机到了马场。
这时他与赖胜雄已近在咫尺,赖胜雄的军工厂在贵阳和安顺之间,就在马场附近。他是厂里生产指挥部办公室秘书,同时兼军管办公室秘书,叫两办秘书,和十几个人在一个大办公室办公,四时电话不断,几台电话同时响,写不完的会议记录资料汇总总结报告生产进度。
马场气候不错,世饶打算碰运气找散工做做。这一带,除了军工厂,还有零星的农场畜牧场,用来供应十几万员工的副食品。路边一长溜围墙上也有红色的标语,正是那一条:“农业方面,除粮、菜外,饲养猪羊,解决肉食,也是很要紧的。”
先闻到一阵猪屎味,再十几步就望见了猪栏,一长栏一长栏用整根木头隔开。每只隔栏有五六头七八头猪,按大小,围在不同的猪栏。有个姑娘穿着长筒胶鞋清猪屎,她赶猪,“喔嘘”,猪赶到角落,猪屎铲入一只矮帮木桶,这种木桶像盛秧苗的秧桶。“喔嘘——喔嘘——”她一侧身望见了世饶:“你是哪个厂的?没见过你呢。”这姑娘有点像他高中同学黄婉珍,有一段,黄同学每日从家里带番薯给他。“喔嘘,喔嘘。”他说,“广西那边也这样。”
凭这声“喔嘘”两人认了老乡,一下搭起了话头。她是柳州知青,1968年下乡,亲戚介绍了这边的对象,她就到贵州来了。对象是复员军人,在铝厂管仓库,山东东营人。
她的普通话讲得不错,比黄婉珍好多了,皮肤也白过黄婉珍,基本上,越近北的女子肤色越白。碰巧她也姓黄。
“这个畜牧场呢除了几十只猪,还养了鸡羊,养猪的五个人,养鸡的三个,放羊的两个。”她不是正式工,算临时工,不过不要紧,“等结了婚就转正”。世饶想做几日散工,黄知青说等她的对象来时问下。对象住在厂里,有十几里地,除了休息日,隔三岔五也来望下,他有自行车。
黄姑娘把世饶安顿在杂物房,里面邋杂放工具,铁锹铁铲、木桶扁担、橡胶水管、畚箕簟箩,靠门处有巴掌大的空地,黄知青抱了一抱禾秆做垫,还铺了张草席,比火车站候车室的板凳好得多了。
隔日晏昼,她的对象骑车过来,对象姓韩,人显老相,却是热情厚道,他兴冲冲掏出挎包里的名堂,是报纸包住,拳头大的一包。报纸打开,有几块饼干和两种糖果,透明糖纸包着的水果糖,一块绿,两块红,还有两块大白兔奶糖。大白兔奶糖名声显赫,平日不见有卖。韩对象兴冲冲举起一粒大白兔奶糖讲:“你看你看,大白兔,大白兔奶糖,上海的!”厂里有人结婚呢,一个上海人和一个西安人,大白兔奶糖是上海产,全国奶糖的巅峰。婚礼上每人分到了几粒喜糖。韩吃掉了一粒大白兔奶糖和一块饼干,剩下的通通包起带给未婚妻。说着他又有点懊恼,因闻三粒大白兔奶糖可浸成一杯牛奶。现在缺了一粒,牛奶就浸不成了。
黄知青说:“牛奶有什么好的,还是奶糖好,含在嘴里多香多甜啊,牛奶一口咽落就没了。”未婚夫的见解,向来不如她那么一锤定音。韩对象跟黄知青称世饶表哥,说他有个叔叔也在广西,是1950年解放广西时留在那边的。韩说他东营老家是黄河入海口靠近大海,盐碱地,生活不如这边。至于散工,待他向管工的人探探口风再讲,现在嘛到处都满了。隔了两日,有邻近的知青来串门,说知青回家不买票的人多得是,查出来,要钱没有要命有一条,查票的人也没办法。
世饶决定还是走。韩对象给了他五块钱,说本该多给几块,但老家有个老母亲要养,只能给他这点钱,欢迎再来玩。世饶谢过两人,搭了便车去火车站。果然,在火车站见到一伙知青,他跟着混上了夜车。车上人多杂乱,一路无数小站,不停有人上车落车,一次票没查过就顺利到了柳州。
柳州站意外的人潮如涌,“东风吹,战鼓擂,现在世界上究竟谁怕谁,不是人民怕美帝,而是美帝怕人民……”高音喇叭声声昂扬,有一种军事气氛。歌播完,中央人民广播电台重要新闻重播,播音员激昂道:“美国正在把侵略一步步扩大,各国人民必须有所准备……”
已经炙热的日头更加燥人,他在候车室灌了开水,到粉店吃了一碗螺蛳粉,又买了两只馒头带上。他先买了一张柳州到来宾的火车票,到了来宾他没有下车,一路坐过了贵县,又到了桥墟。在桥墟他主动找列车员补了票,他说他是贵县上的要去玉林,这样他成功地省了大半路费。
Dik:竖的、笔直的。Qalqul:破烂的、褴褛的。Qik:牲畜踝骨的凹面。Qikqik:呼唤或者驱赶山羊羔时使用的象声词。Suk:孤独的人,没有帮手、没有伙伴的人。
——《突厥语大词典》
回到圭宁就闻大学恢复招生,平地一声雷,炸得他睡不着。
次日一早就去县文化馆阅览室翻报纸。领袖的指示是真切的:“大学还是要办的,我这里主要说的是理工科大学还要办,但学制要缩短,教育要革命,要无产阶级政治挂帅,走上海机场厂从工人中培养技术人员的道路。要从有实践经验的工人农民中间选拔学生……”
他自学高等数学就是坚信,有朝一日大学恢复,他将以最优异的成绩再次考上。未曾料到,这时的大学已非过去的大学,并不考试,只考察政治,还要得到“革委会”推荐。他预感到自己将不再有机会。
到冬天他又动身了。听讲海南岛那边好揾工做,他立即回大同村卖掉全部家当,计有:一番棉被,一顶蚊帐,一件毛领棉衣,一只烧水铁锅,一只煮饭的小铝锅。全部身家共十几元钱,统统带上。
先坐两日汽车到广州,在侄女家住了一夜,再坐船去海口。在海口没有停留,直接坐汽车去了澄迈,堂弟一家头一年就到了澄迈,他在堂弟家停了两日。
路上车船劳顿,不及品味,这时停落,发现真是天地迥异,要吃饱饭太容易了。他每日都吃得很饱——首先是椰子,此前没吃过,第一次吃,觉得水真甜,椰子肉比花生还好吃,有一股脂质,清清甜甜的,又极便宜,五分钱一只。还有一种芭蕉,细细只,细腻香甜。还有呢,在海南过冬明显暖过圭宁,最冷时径穿一件卫生衣就过了。不好的是蚊子太多,潮湿。
他想好了去儋州。
陈地理讲过,往时苏东坡过北流河去海南,就是去的儋州,所居称“载酒堂”。这也算是他和陈地理隐秘的联系。
“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
就是这个儋州。
堂弟给了他五块钱做路费,不过他又省了下来。有辆货车要运水泥去儋州,他给司机买了两包烟,顺利搭上了车。一路上,他频频碰到内地过来的流浪仔,每只县都有,大多是出身不好,在内地混不下去的。这些来海南讨生活的外来仔,人人都脱了重负,没有不开心的,他也跟着轻松起来。
1972年,海南岛真是无数流浪仔的世外桃源,住宿做工,无须介绍信,无使担心当成盲流遣返原籍,有工做,有饭吃,冬天够暖。
这一年,意大利导演安东尼奥尼来中国,拍摄了一部三个半钟头的长纪录片,片名就叫《中国》。安东尼奥尼,意大利共产党员,新现实主义导演和剧作家,左翼立场,支持过意大利学生运动,对西方社会有不满。他在四个城市和一个县城拍了二十二日,在河南林县,他前一日看好了临街房屋极有味道,第二日却被突击刷成了白色,味道顿失。他记录的是人的关系和举止,人、家庭和群体生活。照他的理念,他的纪录片仅仅是一种眼光,一个身体上和文化上都来自遥远国度的人的眼光。不料想,《中国》引起激烈反应,《人民日报》发表评论,从此开始批判,声势浩大。
1972年,中国民众震惊的事情还有美国总统尼克松访华,中日建交。前一年林彪折戟沉沙,摔死在外蒙的温都尔汗,1972年开始了批林批孔。
罗世饶到广州正值冬季,见有不少人在珠江学游泳,这些人苦练凫泅,准备偷渡香港。梁远章早在两年前就去香港了,并在香港落下了脚,远章是世饶的堂舅,但已多年无联系。世饶并不清楚此中路径,否则也会加入珠江的人群,而不是去海南岛。他游水游得极好,多次横渡北流河与西江。望着珠江里凫水的人,他打算,从海南岛返时再来一游。这一年香港方面正式宣布了抵垒政策,对于逃港者来说,只要能够成功抵达就可以获得居留权,并在七年后拿到正式的香港户口。
Karqkurq:人把黄瓜咔嚓咔嚓地吃了。Kart、Kurt:手指嘎巴嘎巴地响了。Kuqux:互相拥抱,互相搂抱。Kurq:刚,称刚强的、老练的人。其他结实而坚硬的东西也这样说。Kurt:虫,大多数突厥人都这样说。乌古斯人把狼叫作“……”。Kuviz:糠萝卜,烂萝卜,任何已经没有味道的东西也可以这样说。Murq:胡椒。Sikix:**。
——《突厥语大词典》
到了儋州,他先在一只小砖瓦厂做。这厂一共两人,工头老徐,容县人,年纪大他十岁,讲得一口流利海南话,烧砖烧瓦都有一套,世饶叫他师傅。除了老徐,就是世饶,他新来,百事不懂,除两套换洗衣衫别无长物。师傅和他在村里包伙,每日吃白米饭,比起当地人吃的红薯粥,算是上好。老徐收入高,身边女人亦多,常来找他的有三个女人。
有晚夜,两个女人同时来,老徐应付不过来,就同他讲:“罗仔,分只妹去你屋里****,如何?”讲完老徐就同丰满的那个入屋关了门,瘦小的那个妹留给他。
她入了房就直喊热,自己脱了外套,里底仅穿线衣,胸脯鼓鼓的,世饶不敢望,直把眼睛望住门,门没关……她讲了句海南话,他听不识,大概是,“不会有人来的啦,不怕啦”。她靠近他,一股淡淡的甜腥味直扑鼻子,又腥又甜像椰子水。女人的气味实在是太稀罕了,他脑子乱糟糟的,想着这种事定然要钱,他一分钱都没有。还有呢,同一个生面女人搂搂抱抱东摸西摸,他觉得自己落不了手。不料她一蹭他,他身上腾腾地就起了燥火。她笑眯眯的,看他如囊中之物。他一着急就自己冲了出去。
老徐呢,搞名堂从不避他,三个女人,他至中意最幼那个,管她叫阿妹,阿妹全身圆辘辘的,上身衣裳短,每次见她,世饶总同时看到她圆圆的肚脐眼。有次他行过老徐房门口,望见老徐正横抱着阿妹。老徐黑而老,手背布满筋络,而阿妹像深睡的婴儿一动不动。
这个瓦窑是去白马井之必经,白马井有海鲜集市,初一十五,渔民村人,熙攘来去。赶圩的多是女人,一径行路,到瓦厂歇脚,饮啖水讲讲笑。
有个女人常来砖瓦厂,找他和老徐聊天,同老徐讲儋州话,与世饶就讲普通话。这女子普通话讲得不错,年轻漂亮。他拿不准她是少女还是少妇,看身形像结过婚,神态却又似少女。
她时常来,不是圩日也来,来了就找话逗世饶。她同老徐讲话,眼睛却瞟他。
有次瓦窑出瓦,闷热,世饶头晕,她快手快脚摁他平躺,又找到一小片光滑的木片给他刮痧。她在他的眉心前颈肩膀一下下刮,一边刮一边啧啧赞叹:“后生仔啊,肉就是紧实。”刮了痧又喝了椰子水,他舒爽多了,就问她:“你赶圩赶几多的啊?”女人咯咯笑道:“是啊,是啊,我日日都去赶圩啊!”她挖了一块椰子肉塞入世饶嘴里,“我赶的就是你这只圩啊!”
隔日,收工吃了夜饭冲完凉,女人又来了。老徐不在,整个瓦厂就他一人。她到他房里闲聊,她讲的是普通话,世饶亦讲普通话,普通话使他有身份上升的错觉,似乎有了气势。讲到了广州,女人的丈夫带她去过一次,是路过,他们在广州吃了一次烧鹅,还吃了肠粉。“肠粉啊,极软极软的,又软又滑。”她的声音也是软而滑的,有一些暧昧。她老公在衡阳当兵,她去过一次,路过柳州时她也吃了一碗螺蛳粉,有关螺蛳粉两人高度一致,认为螺蛳粉虽辣,但辣得真有味道,何况还有紫苏。女人说她什么都吃的,样样都吃得,不忌口。
讲完了螺蛳粉,女人望住他,问道:“老徐去哪里了?”世饶答:“不知啊。”她睄他一眼,附到他耳边,悄声道:“你给我。”话虽轻,却像指令,他一时呆若木鸡,不知何去何从。
一头蜜蜂绕着他,嗡嗡飞嗡嗡唱:“日头出出又冇出,欲欲耶耶云又遮,日头出出又冇出,欲欲耶耶云又遮。”
一时,他双膝唿声间抖起来,越抖越厉害,她一下站起身贴上他,两手环住他的肩膀,他觉得她的胸脯抵到了他的脸,软软的压弹感像火燃到全身。他的膝头仍然抖个不停。她就自己跌落床,扳他的身子……事毕,她以书面语般的普通话对他讲:“自从我老公走后(普通话就是如此严谨,男女性事之后还要用书面语,仿佛用“自从”造句),我很久没有这种事了。”世饶一向认为,标准普通话深具文学性,比圭宁话和海南话更高一级。
他一整日制砖坯,累极,又做了这事,就想马上睡觉,女人看他不想讲话,就在他身边躺下了。他担心说:“老徐会不会返回望见?”女人断然道:“怕什么,人人不都这样。”
世饶一夜深睡。等到天亮闹钟吵醒,翻身一望,女人已经不在了。过了几日,她又来了一次,给他带来糯米甜酒煮鸡蛋,她笑说这个本是产妇吃的,特地拿来给他补补。他们再次上床,那日他没制坯,也没有出窑,精神很好,做得酣畅。没多久,有人邀他去一家更大的砖瓦厂,此后就再没见过她。自始至终,他一直没问过她的名字。
五六月,他换了一家大窑厂,这窑厂有二十几个人,砖窑也是老徐的几倍。窑里空气焗烤,满是灰尘,耳朵头发鼻孔,统统塞满粉尘。为省衣服,人人光身子一丝不挂。十几只男人甩着个**在窑里行来行去,互相取笑,荤素不忌。有时他们出了砖窑仍不穿衣裤,故意甩着身子在窑顶行一圈,旁边插秧的女人们一阵乱叫,噼里啪啦的泥巴砸过来……世饶始终没让自己脱光身干活,他始终穿着一条平角短裤。
冬天他又换了工地,是在一个国营农场附近。
他租住农工家,女房东姓周,容县人,十八岁就来海南,有只四岁男孩,老公在另一农场,腿有残疾,大她十几岁。周同他诉衷肠:“罗仔啊罗仔(她学窑工管他叫罗仔),头先系没法子……”她同他讲容县话,他也同她讲圭宁话,容县和圭宁是邻县,口音相同,历来算同乡。
两人用母语给自己隔出了个隔间,她是火辣辣的,他也不感到突兀。那事也像母语般顺畅。
比起儋州本地人,周氏明显肤白发黑,一头浓密黑发与程满晴近之,两条粗发辫亦像,她比满晴更加丰满呢(据讲容县系杨贵妃故里),碰到世饶,她就着了火,她既是火又是飞蛾,她生出火蔹,再舍己扑上去。她送各样嘢给他,管他有的没的,一律塞给他,她给他吃鸡蛋、鸭蛋、糯米饭,给他做家乡的菜,“老乡啦系无系啊”。容县菜和圭宁菜都是一样的,她买来豆腐给他做瓤豆腐吃。炸豆腐里瓤了糯米咸菜还有韭菜,蒸得香香的。
周氏养了四只鸡,没等到丈夫回来就劏了一只,丈夫回家了,鸡少了一只,她就讲,老家的人来,她劏了只鸡。这个家当然是她做主的。还不到一星期,两个人就做起了夫妻之事。有了第一次,紧接着就有第二次,频繁、永不疲倦。
她给他唱一首山歌,说是老家的咸湿佬唱的:“过路的妇娘咸又咸,一头米粽一头鸡,米粽共鸡我冇要,要你三只好东西。”然后问他,“你知无知三只好东西系咩嘢?”他用手碰了碰她身上,她边笑边缩,“好聪明。……”
Qavar:引火柴。这个词也可构成对偶词“qavar auvar”,干枝枯草。Sokar:无角牲畜;秃头的人。以此将无角的绵羊称“sokar koy”。Tavar:货物,物品。Taxak:睾丸。因为彼此相距甚近,所以阴茎也可称作Taxak。Turuk:Arukturuk阿克鲁图鲁克,喀什噶尔与费尔干纳之间的一个达坂的名称。Tuzak:陷阱,圈套。Tuzak:表示亲近的词,这个词有“亲爱的”之意。词尾加上ya,也可以读作Tuzaki。
——《突厥语大词典》P433
到第四只年头,手头攒了三百多块钱,已是一笔巨款。他计划去各地行行望望。这年三月,东北的吉林落了大陨石,一个村民出来喂马,一抬头望见天空飞出一团红色火球,大过满月,太阳般晃眼,火球后尾拖着一道橘黄色的光,飞飞飞飞,火球就在天空中爆炸了,强光中冲出三只小火球,一只接住一只飞,炸裂成无数小火球,飞得四向八方都是,漫天漫地的,有朵大大的蘑菇云就升起了,风又吹散,黑的浓烟和黄尘混在一起,日头都遮住了。天空响隆隆、地面震动、玻璃碎、气浪冲开关紧的门……
世饶关心新闻,买了袖珍半导体,用来收听广播,这场著名的吉林陨石雨使他无端有些振作。
四月,结完工钱他就动身回圭宁,沿着来时的路,先到澄迈堂弟家,这一次堂弟不在,弟妹的吞吞吐吐倒使他憬然,这堂弟,可能泅海去香港了。见他是个明白人,弟妹立时松快,讲给他知,堂弟几顺利的,只游了两次,第一次本来都快上岸了,游了一夜,上岸前香港水警捉住遣返回,第二次就顺利上了岸。讲他在香港揾到工做,每月有八百港币,抵过在海南种三年香蕉。世饶从海口坐船去广州,到了广州仍然住在姑妈家,他给侄女海宁买了只漂亮的笔记本做礼物,海宁回送他一本法捷耶夫的《毁灭》。他心情很好,回到圭宁,孝敬窦文况一瓶海口的牛鞭酒,牛鞭在酒里坚硬挺拔筋络清晰,文况一见,两眼发精光。他还在广州给窦表叔买了一整条大前门,是最好的烟。
他向来有去新疆的念头,盘算着如能找到工做,就在那边待下来。多年前陈地理留给他的《突厥语大词典》散页中,有几页可能是前言,或是后记,他反复读过多次,这一段能只字不差背下来:
“在天山北侧展开游牧历史的,是突厥裔的各民族。突厥人毋庸置疑是亚洲人种,属于亚洲北方派的阿尔泰语系。可是另一方面,在天山南侧的各个oasis(绿洲),从事农耕并积极经营商队贸易的人们,属于印欧人种(印欧语系),一般称为雅利安人。古代中国人形容他们是,深目高鼻、绿眼红发、肤色白皙。这么说来占有古代塔里木盆地的人们,和分布在伊朗至印度北部的雅利安人是同族,该盆地相当于雅利安人向东方深深打入楔子的顶端。从天山山脉来看,这条山脉成为划分北面的阿尔泰人和南面的雅利安人即黄皮肤和白皮肤两个人种的分界线。”
他想着有一日总要去天山的。
这年六月,就有熟人要去新疆揾工做,他正可随行。未承想,天山竟是这样天遂人愿的。
行前他藏好了自己的钱,准备万一不好再回海南。他们一路走一路下车玩**。过柳州时下车游了都乐岩,在堂姐家住了三晚夜。到了桂林又下来,这次呢,住旅社,八人的大间,三角钱一只铺位。他们去了七星岩,照了很多相,相机是世饶在广州买的,一百多块钱,135的相机。到了长沙他更加兴奋了,他先去清水塘毛主席故居,他叉着一只手,站在故居前心满意足留了影。他又去了岳麓山看了爱晚亭,见了黄兴题字的石碑,他撞入湖南大学,进去转了小半圈,心怀怅惘。不过他在湘江游了泳,面对橘子洲头,把毛泽东《沁园春·长沙》完整地背了一遍——“独立寒秋,湘江北去,橘子洲头。看万山红遍,层林尽染;漫江碧透,百舸争流。鹰击长空,鱼翔浅底,万类霜天竞自由……”此行他本来就是有些豪气的,读完他更加激昂了起来,仿佛这诗词竟是为他而写。在长沙住了四夜,三夜旅社,一晚住在候车室。
然后就到了武汉。罗姓家族有四房人,堂姐妹堂兄弟几十个,有个堂姐在武汉钢铁厂,他就住在堂姐家。他吃到了武汉的热干面、豆皮、面窝,不过更让他兴奋的是长江。
陈地理留的《水经注》散页,至皱至肮龌的两页正好就是《江水》,“船官浦东即黄鹄山,林涧甚美……野服居之。山下谓之黄鹄岸,岸下有湾,目之为黄鹄湾。黄鹄山东北对夏口城……孙权所筑也。依山傍江,开势明远……高观枕流。上则游目流川,下则激浪崎岖,寔舟人之所艰也”。他能依稀背出几句。是的,黄鹄,就是黄鹤,“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黄鹄岸、黄鹄湾都是在武汉,夏口城也在武汉……但电影里的声音冲击过来,那是更响亮的声音,“长江长江,我是黄河我是黄河”,还有著名的武汉长江大桥,建设者之一是母系家族的一位舅舅。
他在长江大桥跑来跑去,从龟山到蛇山,在蛇山上他面对长江,背诵了毛泽东的另一首诗:“茫茫九派流中国,沉沉一线穿南北。烟雨莽苍苍,龟蛇锁大江。黄鹤知何去?剩有游人处。把酒酹滔滔,心潮逐浪高!”时代把领袖的诗送到他嘴边,是的,这个更上口,更让他充满豪情。只可惜他没有见到黄鹤楼,1958年建长江大桥,黄鹤楼拆了。他一路行到江边,脱了衣服就跳入长江游起来,所谓畅游,这就是畅游呢,他心心念念。七月初,武汉已经极热,江面风平无浪,一伙人在横渡长江。他沿江边游了一百多米,然后心满意足上了岸。从此,“游过长江”成了他喜欢挂在嘴边的一大壮举。
到郑州住了一日,去二七广场转了转,无甚兴味。之后去西安,半路又在洛阳落车**,这次他们住了旅馆,每日六角住了三晚,不算便宜。洛阳的亲戚请吃了一种用豆浆煮的面条叫浆面条,还饮到了胡辣汤,此外还有炒土豆丝和馒头。龙门石窟,黄河边石窟里凿的佛像惊到了世饶。他打听了函谷关,但没去成。到西安又住了两日,大雁塔小雁塔都看了。兰州,再次见到著名的黄河,他又畅游了一铺。水有点凉,当然也浑浊,还见到了羊皮筏,一只只羊皮吹得鼓鼓的,像杀猪刮毛时吹猪。
终于到达乌鲁木齐,找到有亲戚的百货站,落下了脚,有饭吃,有床睡觉。这么遥远的地方他竟然到达了,他生出了些感动,是为了自己。他文艺青年的心又开始萌动了,勃勃然,一些诗句似乎要冒出来,抑制不住地想要写信。他想起学过的中共党史,毛泽民被盛世才杀害,就葬在乌鲁木齐的人民公园。他去公园找毛泽民的墓,导游图上没写,不过居然找到了,真的有只墓。
正是葡萄收获季,百货站也有葡萄架,天黑得迟,九点多钟天还是亮的,葡萄架底有桌凳。他们坐在葡萄架下,就着天光吃葡萄。
过了一个星期,百货站有货车去伊宁运货,他们搭上了便车。路过一个叫乌苏的地方,乌苏人不洗澡,他们几个要洗。几个人搭了伴,穿着短裤提上桶去广场水龙头接水淋身,水淋在身上,水花四溅,乌苏人围观,人人兴奋:快看快看,老广往身上淋水呢。祖国真是辽阔啊,一个地方的平常事,到另一处就成了新鲜古怪的奇观。
就到了伊宁,在一个叫绿洲旅社的地方住落。
世饶这个热爱写信的人,从海南到西北,带着他不知从何而来的浪漫主义斜穿了大半个中国,一路上他的信在心里翻滚着,一浪一浪要溢出来,无数的风景和心情,它们要飞奔,要飞上天的。
一群白色的鸟,也许是白鸽,它们在他的胸口扑簌簌破胸飞了出来,幼时那些黑麻麻的乌鸦不见了,四川的浓雾缩到某个角落,天蓝得耀眼,无限透明的湛蓝,他真舒爽呢。这个时代,人人捆在单位里,或者工厂生产队,只有他,从海南岛**到新疆伊宁。一路上,每到一个城市他就要写一封信,这时径,他的通信对象已不是赖胜雄,改成了侄女罗海宁。
“海宁,再次向你问好,我在离开海南北上途中在湛江、柳州、长沙、武汉、郑州、西安、兰州、乌鲁木齐等城市都给你寄了信,你都收到了吧?我的地址不固定,无法收到你的回信,当然不能怪你。现在我是在新疆西部和苏联相邻的一个边境城市——伊宁市给你写信。从伊宁到外邦的著名城市阿拉木图比到乌鲁木齐还要近很多呢。我现在坐在伊宁的绿洲旅店楼上的一个房间,写到这里我抬头眺望窗外:高耸的白杨树在街道两旁巍然屹立,成群结队的哈萨克族姑娘正穿着美丽的彩裙罩着闪光的头巾从街道走过,身后留下她们一串串银铃般的笑声,再向远处看,一座座终年积雪的山峰,在耀眼的阳光下闪着银白色的光芒。伊宁比乌鲁木齐还要整洁美丽,它坐落在美丽的伊犁河畔,伊犁河向着另一个国家苏联流去,一直流入巴尔喀什湖。请你打开中国地图看看吧,我现在写信的地方离你居住的广州市是多么遥远,无比遥远,在地图上,它就在北纬四十四度偏南,东经八十一度偏东。在可能的情况下,我希望你能经常就你的思想和生活同我谈谈。我关心你的进步、成长、前途和幸福,不管是快乐还是苦闷,我都想和你分享,你还很年轻,今年才二十岁,是一个非常美丽的年华,你应该有志气,有信心去开辟一条新的生活道路……”
他对自己的文采甚是满意,抄了一份寄出,底稿保存。
他们到了特克斯县的东方红牧场,之前说牧场招人,到了却已招满,不再招了。朋友的饭蹭了几日,总不是个办法,因闻打猎采药有人收购,又闻天山多有马鹿、北山羊,还有兔子野鸡,三个人便合伙借了两杆猎枪上天山打猎。每日早起晚归,当日来回,早上五点半动身,晚上九十点回到牧场。有时也采药,执雪莲,雪莲生在悬崖石缝,几难执的,不过若运气好,一日亦有不少,装得大半麻袋。收购的人按大小两种规格收购,小朵两块,大朵的一朵三块,一日落来,每日可得十几块。路近的雪莲执光了,他们越行越远。
天山东部有两座名山。一为喀尔里克山,它面向东面无边无际的戈壁巍然耸立,南麓则孕育着哈密市。这座城市位于天山最东端同名的oasis(绿洲)之内。另一座大山叫作博格达山。这座山的北麓,怀抱着新疆地区的首府乌鲁木齐,面对准噶尔广阔的荒野,成为绝好的路标。博格达山也是同样的情况,但尤其是喀尔里克山,好像是一望无际的汪洋大海中、在狭长突出的半岛顶端耸立的灯塔。从地形上讲,应该被大沙漠阻隔的中国和蒙古等东方各国能够和西方交往,完全托这座天山灯塔的福。
——《干燥亚洲史》(松田寿男)
这一年七月,唐山大地震,世饶在收音机里听到了报道。九月,毛主席逝世,世饶在收音机里听了哀乐,哀乐与讣告,遍遍重复直至深夜。第二日,他们仍然上天山,这一日他们打到了五只兔子采到了三朵雪莲。
有无数野兔在他心中奔跑,他预料世道即将大变……十月他在收音机里听到打倒了“四人帮”,欢呼声中他想起了久违的他的线性数学。
他决定回南方。
同来的人不愿走,他决意独己动身。收购药材的人长时没来,他等不及了,没拿到钱也照样动身了。从特克斯到伊宁再到乌鲁木齐,一路搭顺路的货车,到了乌鲁木齐又住到了百货站。百货站的夫妻俩都是容县人,他们帮他煎了面饼,厚厚一沓,够他好几日的饭食。乌鲁木齐到玉林,一路有火车,五十七块钱的火车票。到玉林他没回圭宁,直接换车去湛江,再从湛江坐汽车去广州,碰上台风不开船,就又住了几日候车室。回到海南岛,他不再回砖窑,之前存下的钱这时正好用上。他看书复习,等待机会。同年十月高考恢复,凭考试分数择优录取。十月公布十二月就考试,时间紧迫,人人摩拳擦掌。
他回到了大同村。这一次,大同村变了副面孔。禾稻收割过,田里的禾秆昂首而立,崭崭如新,精气神从地底涌上来,天地闪闪发光。
大同村多年来一直不收他,这时转过身求他了。
派出代表同他商量,村里的高考复习班,想聘他做老师,按村里小学老师待遇发工资,一日三餐肯定也是包的。他不计前嫌,大方答应:“工资就免了,管饭即可。”村里人眉开眼笑,立即收拾台凳黑板布置教室。这年的高考复习班一结束,一家公社高中就聘他去,教高三数学,且兼物理。
很快,下了文件,招收社会闲散科技人员为国家干部,考试录用。这次真的是平地一声雷,做梦都没想到有这一日。组织部长兼人事局长是老乡,他给部长送了两只鸡,部长没要,反倒出主意,帮他以高中毕业证明了大学同等学力,顺利报上名。考试就在圭宁中学,题目是自治区出的。春季考,不久就录取了,发来了通知,这份通知他现在还留有,他是第一名。于是,组织部发了文件,正式录用。
就这样就这样,唿声间天地明亮,唿声间梦想变成现实。
他带上文件去公社办户口。已是初夏,日头炙热,马路是亮汪汪的,路边的水田亦是亮汪汪的,禾稻已经抽穗,浓绿中有浅绿,天地都是亲的,他踩着单车,热汗畅流。拐弯时他望见自己的影子,这影子也生动着,放着光,通体都是闪闪烁烁的,那是他自己吗?他都不认识了,仿佛脱胎换骨。
来到公社大院,大院的水泥空地上有小孩在拍篮球,咚咚的声音仿佛是他的心跳。办手续的公社干部简直不信,他们反反复复睇文件,心想,这个无人愿收的人,难不成就当上了国家干部咩?他们把文件拿到门外的阳光下,鲜红的大印,真真切切。
自此一路凯歌,先去了县城,财政局挖他去高考复习班教数学,又带薪考上师范大学数学系,是九十多分高分考取。大学毕业,他更成了香饽饽,中学是抢他的,人事部门也希望他归教育口,但他行错了一步,自己选择不去中学教书,因财贸线收入高。他先在财贸系统的高考复习班教数学,之后进了百货公司。那时正是,“造原子弹的不如卖茶叶蛋的”,所谓脑体倒挂。从此他在财务股记账,他的数学分析常微分方程偏微分方程概率论数理统计泛函分析突变函数复变函数……统统回到了天上,他这台高射炮,就这样打了蚊子。
有一天整理旧物,世饶发现了以前一个专门记格言的本子,关于数学有好多条。
万物皆数。——毕达哥拉斯
数学是一切知识中的最高形式。——柏拉图
自然之书是用数学语言写就的。——伽利略
一切科学均可最终转化为数学。——戈特弗里德·威廉·莱布尼茨
数学是科学的皇后。——高斯
他默坐良久,最后把它和旧信件日记放在一起,锁在了一只木箱子里。
他结婚了,妻子在食品站,排骨猪脚猪肝瘦肉,把他养得猛长膘。
按他的讲法,领导始终觉得他是个人才,让他当了工会副主席。忽然一日,听闻他获准入党了,真是突然。宣誓,他举起右手,嘴里念道:“为共产主义奋斗终生。”入党后他仍是批发部副主任,日日在仓库睇人发货,这同他在诗歌里抒发的理想(要在原子反应堆跟前如何如何)相距甚远,多年闻鸡起舞自学的高等数学也就此拉倒了。
一日,管人事的找到他,让他看国务院104号文件,原来他到了退休年龄。终究还是一惊,居然就六十岁了,再无谂头,一生落定。
他时常想起年轻时从海南岛到乌鲁木齐,从儋州到特克斯,横穿大半个中国的流浪生活(或者叫漫游),他住在北流河边,手脚利索。他同所有的人讲,同赖胜雄的儿子赖最锋讲,他游过几多大江大河的,游过西江游过浔江游过柳江游过长沙的湘江,长江黄河还有青海湖……除了大江大河,他还时常想起,跟他有过关系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