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流

章四 二十一个

字体:16+-

趁圩:赶圩。合心水:满意。入吃:相处和睦。筛糠:哆嗦。咷拫:歇着。照睇:看上去像。中心水:喜欢。

——《李跃豆词典》

Kapak:葫芦,还没长老的可供食用的嫩葫芦。Qanak:钵,用木头剜制的盛盐之类物品的容器。Qaquk:木碗,器皿,乌古斯语。Qomak:大头棒,棍棒。

——《突厥语大词典》

世饶读过不少书,他认为跃豆既然是写书的,一定会对他和程满晴的十三万字通信感兴趣,他觉得跃豆可以据此写成一部动人的爱情小说。但同时,他又觉得,她应该写的是一部家族小说。肯定惊心动魄。

但他看到了张炜的《古船》,他来到远照姨妈家,认真同跃豆讲,他最近读了张炜的《古船》,很震惊,没想到这样都能出版。他记忆力真好,重述了好几处,之后,下了结论:“写那段历史再不可能超过它。”

既如此,他再一次扭转了他的期待方向,觉得她有可能写成一部《约翰·克里斯多夫》,他前三十多年的厄运,永不停息的奋斗,把自己从最绝望中挣扎出来,他觉得这些是绝好的素材。但他马上又想到了卢梭的《忏悔录》,卢梭小偷小摸嫖娼宿妓,又多次抛弃亲子,却有惊人的诚实坦率,写出自己至下流至可鄙处。他自己倒没有什么下流可鄙的,他有的是在大半个中国的流浪生活,从广西到四川,海南到新疆。他给她一些照片,拍摄于长沙爱晚亭等。他最终认为,感情生活,准确地说是性,才是人类的原动力。

他每次来,远照都在客厅择菜,他同跃豆倾偈,远照就在旁边听住,她侧耳细听,从不漏过丝毫。

有次趁远照入厨房,他抓住时机,快速而低声道:“其实除了程满晴,我一共交往过二十一个女性,其中多同我有过关系。”跃豆大吃一惊,要知道,在那个时代,二十一绝不是一个小数字,凭着这样一个超常的数字,他完全可以把自己的人生定义为一个浪**的人生。过去的时代是这样的:即便正常恋爱,若未达法定年龄,就会被定为道德败坏,要勒令写检讨,开批判会。若有性关系,无论年龄,即使双方单身,则一律被定为坏分子——搞不好就要劳改。

他讲到了《金瓶梅》。

这使他意气风发,他一串串引用别人的话。郑振铎说……美国学者夏志清说……哈佛大学美籍华裔教授田晓菲说……还有,美国的大百科全书说,法国大百科全书说,等等等等,他终于找到了提供素材的方向。

他讲,她听。

远照呢,亦要听。她在客厅和厨房间进进出出,行行停停,有时坐落,有时企在一边。

远照听得爽逗,时常在中间插问个话:“同阿娟谈几久啰?”“谈几久?”世饶就答她:“半年到一年都有的,每只星期日都同她出去。”

“园艺场去玉林街有几远啰?”

“阿个有两里几路。”

“系行路去咩?”

“无系行路,系搭车,有时径踩单车,我冇有单车,借人家的。”

“去玉林街怎样**啰?”

“无系有条南流江咩,总之去偏僻人少的地方,坐落来倾偈。”

“送滴咩嘢礼物呢?”

“她畀我织有袜,织了两双。全园艺场至标致至靓就系渠,文化程度不高,就系初中,不过呢,当时来讲初中亦系冇错了。这只农场系民政局办的,不是正规国营农场,同时亦不是劳改农场,亦不是劳教农场,是教养合一,也有孤儿,整了几只在啯哋,但系渠又有一点管制性质的。除了少数几个人是自己申请去的,其他很多人都是强迫性质,多次收容,屡教不改那种,几只月又捉到你,过几只月又捉到,这些人都整去。既不合劳改也不合劳教条件,都系不安心生产的,都是流浪的,统统都整去。或者系睡大街的,就整到那里去。现在圭宁中学门口无是有人睡在阿哋咩,昨日晚黑……反正都系这种人,只有少数几只像我们没有人收,村里不接受户口,想去插队都没有地方插,自己申请去的。

“园艺场不准谈恋爱的,就算你够年龄也不准谈,二十几岁也不准谈。我出街买过一瓶雪花膏给她,那时径几穷的没钱,同她主要系书来信往,开始呢,就系写标语,写毛主席语录开始的,我企在凳上头写,她总系在旁边睇,故意打下底经过。唿声间讲句:‘世饶,你阿一撇写得有粒歪了喔。’实际上她想同我讲话。‘这一笔不太正喔,这边这一画就大过这边那一画喔。’我就答嘴:‘还有咩嘢讲,娟,还有咩嘢讲在?’吃饭无使自己煮的,都拿一只瓦盅去食堂,食堂就有人舀畀你的。住集体宿舍,分男女,很多人的。”

“集体宿舍呢,一只大门口入,男女都在里中,到夜大门不锁的。有个女的,三更半夜溜去男的阿边,她同那个男的相好,就去男的**睡,着捉了,就着斗争,讲系思想腐化,女职工都敢去男职工**睡,实在太大胆。”

“当住旁边人就在阿哋睡咩?”远照问。

“系哪,系啊,到夜晚黑呢,偷偷摸去,她就睡上床喔。碰到‘**’,就更加了,当晚捉住第二晚就开斗争会,腐化堕落流氓……”

“那你同阿娟住得远冇啰?”远照问。

“冇远,几近的,同一只大门入,男宿舍在一头女宿舍另在一头,九十度这样,宿舍很落后的,半夜大小便要打同一个大门出去,要行出外底才有厕所,哪像现在有卫生间啊,没有的。她不用来找我,我也不用去找她,我就在墙外底写标语,我写标语她就来望,就无使去宿舍揾我。反正是她对我合心水,我觉得她也不错,生得好睇下,就互相间写信。同一只农场都写信,每日见面也都写信。后尾我讲畀你听,后尾就着发现了,发现我同这个阿娟谈恋爱,发现我们两个写纸条,有人报告到场部。”

“纸条上写咩嘢呢?”远照问。

“就系写互相中心水,将来要结婚。还有就讲,你讲我好我亦讲你好,互相都讲好,写在纸条上递畀对方。

“阿时径,‘**’,都要捉道德败坏的,就报上去讲,这两只人照睇系谈恋爱,场里有个领导一直盯紧阿娟,他想要阿娟。这人有点权。一日,他就守到我出来,阿日我去巡果树,睇下果树生虫没,睇睇要无要喷药。趁我出去,他就喊来两三只人,到我宿舍撬烂我的木箱,我木箱里装了几件衣服和信件,他算定我的信不舍得烧的,肯定系要保存的。他们通通翻出,统统拿到场部去了。

“场部的人睇来睇去,这信亦冇算露骨,只是你讲讲我好我也讲讲你好。那个喜欢阿娟的场领导就警告我。警告我也不怕,我也警告他,我讲,根据中央的政策,你有咩嘢理由要撬烂我的行李箱!我讲我又无系劳改犯,你做咩嘢要撬我的行李箱。他大发脾气讲,我这个场就系不准谈恋爱的。吵了一铺,我一想他是领导还是不要同他吵算了。后尾那些信就没收了,收了就收了就算了,就喊我去石灰场。本来无使我做重工的,这下就不派我写标语了,作为惩罚。石灰窑呢,露天的,垒石头,那个石灰石青石垒在窑里底,柴火垒在灶膛里,之后就烧窑,烧出来之后再搬石灰出窑,再垒成堆。

“……海南那个周梨英,她对我几好的,情意深重。她不管她老公在还是孩子在,对我都极好,她老公对我亦系几好的,从来不怀疑我同他老婆有咩嘢关系。他这个人几大度的,当初我常时去,怕旁边人有闲言碎语,她老公就出一条计谋,讲,世饶啊,反正我是容县的你是圭宁的,算是老乡,你也讲过你妈妈是姓梁的,我亦系姓梁的,不然你就认我做舅父,梨英就系你舅母了,这样你做我外甥,外甥来探舅父舅母就系名正言顺啦。我同梨英从来没断过,哪怕现在,如果我去她肯定热情招呼我。她讲过几次,只要日后你有固定工作,我就同老公离婚同你结婚,同你过一生一世。阿时径我系窑工,她是农场正式职工,每月都有工资领,我系打散工的,揾到工做就有收入,揾无到就冇有。

“农场种好多嘢的,水稻、橡胶、可可、咖啡,热带植物都种得。海南农场是两种,一种是部队的,叫军垦农场,像新疆那种生产建设兵团性质的,另一种就不是军队的,有红岭农场、黑岭农场,有八一农场,很多农场的……梨英他们住一排平房,长长一列,一户住一间,进深比较深,中间隔开,厨房系另外的,出了门还要行十几二十步,她这个房用木板隔开,里面三分之二,外面三分之一。

“天热她就同孩子睡里底,老公睡外头,我一去,她老公就同她在里底睡,外头阿张床让畀我睡。我时常去的,做瓦窑,没工做就去渠屋。”

“她家离你住处有几远呢?”

“我哪有住处的,没有住处!她家就是我的住处,就系住渠屋的,他们的房子隔成两格,就住在她家。不管她老公在不在我都住外头那一格,在她家吃饭,餐餐都在那里吃,都系她做好,想不吃都不得,洗身水都系她烧好,水舀到桶里,帮你拿到洗身房的,你想帮她打扫房间,做点家务事,吓,她都不准。她讲,你做瓦窑都做得够累了,来这里你就咷拫(歇着)吧。”

“洗身房在歆哋,远不远呢?”远照问。

“有粒远的,出门还要行一段,海南岛地很阔的,阔朗朗的……地多人少,农场地方几大几阔,任你搭,任你舞,天热烘烘每日都要洗身。”

“渠每日都帮你揖洗身水咩?”远照问。

“总之是揖好多次,亦无系连住每日,入坯烧窑出瓦时径就住在瓦窑,不做工才去她家。

“住瓦窑呢,就是茅草盖的一只寮,四面透风,平日做砖瓦,夜晚黑随便一睡,就系在长长的寮外底盖只细一点的茅屋,使木板床板随便咩嘢板廓(垫)一下。我在海口买了只收音机,顺便也买了只同样的给她,海鸥牌,三十七块钱一只,很贵了,工人一只月的工资也不到这么多,普通工人一只月是二十九块五,袖珍收音机,一本书这么大。我买两只,送一只给她。”

“送这么贵重的东西,不怕她老公有想法咩?”远照问。

“没有的,她老公心胸几开阔的,不理这些闲事的……海南岛风俗你闻讲过没,大家都不太管这个男女之间的事情,不大惊小怪的。

“海南话几有意思的,我初去都无识听,久了基本就识听了。梨英也没送过我礼物,就尽她的能力照顾我。有时径见我的内衣短裤坏了,买过一两次。

“买过内衣的,讲明关系很近了喔。”远照又插话。

“我们做工都系穿短裤的,光着上身,有些人全身都不穿,我始终穿一条短裤,不过不是三角裤,系平角裤,就系平角的短裤。哎呀,瓦窑工都系全身汗的,首先是挖泥,挖泥上来使水浸,之后就拉两头牛来踩,来碾,碾到极烂,非常稀,好大的泥筐要背三筐,从下底有水的地方背到瓦窑上头……我对这个梨英几满意的,长相谈吐都不错,我心想,要得这个人当老婆也极好的,不过想想要拆散人家的家庭也不合适。

“有个康小怡。有日我在街上碰到,她是我学生,我教过她,但我不记得了。她讲她毕业了,考大学没考上。她就讲,罗老师,你住歆哋?我去你那里玩玩,****。我骑单车从那里过的,难道你不理她咩?我讲,去就去啰。阿时径我住在街上,我就带她去。她到我的宿舍里,睇见咩嘢都好奇,她翻我的书,不停地讲话,她很多话讲的。知道我住处了,她就时常来,她就住在街上的,我阿时在财政局教高考复习班,亦住在街上,她就时常来。

“一日她唿声间问我,罗老师你无是还没结婚?她就这样问。我讲未曾结,没人愿嫁我。她就讲,我嫁你怎样?她就这样讲,我讲,丢,不合适的,哪里合适,你系我学生,我又大这么多过你,你二十岁都未到,才十八九岁,我都三十几岁了。她讲,无使那么封建的啰,不讲相差十岁八岁十几岁,二十几岁三十几岁的都有啊!她讲,年龄差别有咩嘢要紧,她样样都知道,都讲得出,还举了很多例。

“我讲,你同人家阿啲比,那些人差三十四十都有啊,跟他们比不得。还有那种大科学家,你睇杨振宁娶了翁帆,哎呀,这个是后来的事情,当时系20世纪70年代末,还没有杨翁的事。总之,她讲不论的,我同你的年龄相差还不算太大,至多也就是十把年,十零年。我就笑,我讲,吓,你这些都系开玩笑的。但睇她的样子又不像开玩笑。她开始翻我的抽屉,翻出了我的笔记本,她就在这些笔记本上写,她写的现在还留住。她是真的想同我谈恋爱,我当时对她不够钟意,一则她太年轻,太后生,二则呢,她又没有什么才能,我当时工资无系几高,如果结婚了你又没有工作,我还得养你。特别是你又后生这么多,将来睇上一个谁你又跟别人跑了……觉得很不现实的。后尾她有个亲戚去了海南岛,写信来喊她去。我讲好啊,赶紧去,我出路费。我正想摆脱她。她就去了,起先还有信来,后尾就没有了。

“就碰到了桂香,阿时她有只女儿五六岁了。我讲有咩嘢要紧的,得多一个女,将来我俩结婚的话,系你的女,亦系我的女。她讲呢,如果你嫌我的女,我就畀外婆阿边,外婆就在水浸社附近的,就给外婆养,就不跟我们这个家庭啦。我讲,使无得,你的女亦就系我的女,一定冇使畀外婆,一定要同我们的家庭一起,目前政策,你是再婚还可以再生一个的。碰巧我们再生一个是男仔,正好就是一儿一女。

“桂香在食品站里劏猪,我问她每日劏几多只猪,她讲每日差不多就系十五六只猪。就在食品站劏猪,劏完了就供应附城的食品店。政府那些,商业局兵役局财政局粮食局之类,不归她们供应,系食品公司供应的……劏猪怎么劏呢,就系绑住几只脚,放倒在地上。我问她,你劏没劏过猪,一般都是男子佬劏吧,没见过妇娘劏猪的,她讲我也劏过次把,就是拿一把杀猪刀,尖尖的杀猪刀,捅入颈,捅入到颈里中。她都敢喔,见惯了,日日见,习以为常,她不怕,敢劏猪的。

“有个肖劲丹,她住在军分区大院的,爸爸系地区粮食局局长,南下干部,参加过解放海南岛,系老革命,现在退休的工资都过万了的,离休干部,地位很高的。有日表妹叫我上去,去玉林,讲一定要去,又没讲系咩嘢事情。我就上玉林,带了点简单的面条饼干,入屋都要有点礼,这么久不去了,叫入屋礼……表妹讲,喂,我这里有个博白县中心小学的老师,现在要找对象。睇来你同她比较合适,你大她五岁,她系公办老师,我同她讲过你,喊你来见见,中不中意见面再讲。我讲那就叫她来啰,其实,肖劲丹这时径已经到了玉林,已经在这里了。反正就系准备谈恋爱,处对象的,都没有转什么弯,直接就问在哪里做什么这些基本情况。她在博白中心小学当老师,担什么课呀,做了几多年教师啊。她亦问我,我也讲些我的情况。我讲表妹反正就说介绍对象吧,我也到了这个年纪了,在正式确定关系之前互相了解下。既然认识了,以后就写信吧,我就地址给她,电话也给她。总之见面之后,互相之间还是很想交流,很想讲话的。我心谂这个人成为老婆也不错。

“后来了,你讲真系巧的,程满晴开会同她巧遇,写信畀我,描述这个肖劲丹长得像演员,爱好广泛,喜欢文艺,人活泼。反正互相有点中心水了,还是讲再互相了解下,睇睇性格怎样,互相入吃不入吃。后来陆陆续续,我就讲我的经历,通通都讲了。到国庆节我去找她,一起去了玉林,话就更多了。国庆节,反正放假,她也放假我也放假,国庆节一共放了三日假。基本上都合心水了,双方都合心水,就差定日子了,她给我的信称呼都是‘亲爱的饶’,关系已经是定准了,板上钉钉的。

“就系这个时径,有人介绍了桂香给我,这样就出问题了,同时谈两个,阿边同肖劲丹谈,啯边又同桂香谈,反正就系一只脚踏两条船啰。

“桂香的相貌身材同她比都系次一粒的,当然亦算不错,至要紧的,她在食品站,又在圭宁街上,两边都近,我去你食品站也得,你来我百货公司住亦得。肖劲丹好是好,不是还要调动工作吗?从博白调到这边小学,难度很大很麻烦,是吧,我一下班现成的,就去桂香那里吃饭了,要吃猪肝就吃猪肝,要吃猪腰就吃猪腰,要吃猪脚就吃猪脚,排骨、瘦肉样样都吃得到,那边人还在博白呢,鬼远鬼远的,一个人要现实才得的,那边太不现实了,这个还是更实惠。当时还不敢断掉那边,就同时两边都谈,一只脚踩住两只船。桂香这边呢,是不写信的,从来不写信,劲丹那边的信还一直写着,不过她的信不像程满晴,满晴是长篇大论的,几年下来十几万字。她没有这个,这个肖劲丹没有那么长。就是一页纸左右,不过她的字写得可以,还不错的,一看就是练过正楷,工整秀丽,小学老师,语文也教数学也教,又是中心小学,文化程度不错的,强过桂香。

“后尾我觉得,谈来谈去还是要同人家讲清楚了,事实要告诉人家,再不能拖下去了,耽误人家很不好。决定同桂香结婚了才写封信给她,这信写的也是头先那些话,本来她就有点担心我的地主家庭出身,有过一点心大心小的。在我认识桂香之前,她就有点欲欲耶耶,犹豫不决。这就正好,我就讲我自己都知道的,自己出身不好,会连累她。结果肖劲丹回了一封信,讲,我觉得没什么可怕,天无绝人之路,相信你一定会带着我生活下去的。你的这些话使我反感,你头先讲过,将来万一真到了那个地步,我们可以离婚,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难道我是一个见异思迁的人吗?难道我把离婚当成痛快的事情?你的信是一把刀扎进我心里……总之就是这样。

“还有个李碧云,容县人,朋友介绍的。小我四岁。她去海南找工作,我看她穿的一般,花了几十块钱给她买衣服和日用品,后来我同她一起回内地探亲,在路上两人同睡一张床。后来她回容县我回圭宁,约好时间返海南再见面,但她失约了,以后就再没见过。这个李碧云,她有亲戚在海南,也有找对象的意思。几次谈话之后呢她同意做我特殊的女朋友,并且讲了,适当的时候就结婚。她同我讲,来海南好些日子了,非常想念父母,想回容县一次,希望我同她一起。我们是1977年二月下午两点钟,在海口乘红卫四号海轮船往广州的。我在日记里这样写:浩瀚无边的大海非常美丽壮观,一轮红彤彤的太阳正冲破厚重的云层散射它那灿烂的光辉,成群的银白色的海鸥正跟在轮船后面展翅飞翔……到了羊城,见到了海宁和她的姨妈,她家地方小,我只好安排李碧云和海宁住一张床,我到附近的卫东旅店住。当时出门旅行都要证明,要介绍信,我搞了张证明,那上头写我和李碧云是夫妻关系,在湛江市我们一起住了三晚,两个人同住一个房间。到了广州后,在亲人面前我们又没有结婚证,不好意思同居。然后我回圭宁,她回容县。二十日后,相约的时间到了,不见她来找我,又无她的电话地址,我和她是萍水相逢,从此她消息全无,彻底消失了。”

他实在有些意犹未尽,有些隐秘之事,不能当面讲出的,那些最暗处、最私处、最黏稠之处……他坚决地写了出来。他是喜欢写的,无论日记还是信件,多年不辍。他又给跃豆写了几封信,把跟他有关系的女性逐个捋了一遍。

执菊,幼时的奶妈,是她带我到县城的。我高中毕业回大同村,有点认不出她了……我们家是大财主,钱多地多,给奶妈的报酬也丰厚,每月除了银钱,时常还有大米稻谷,还有别的不少东西给她。我父母和祖母对她都极好,她也把我家当成她家,吃住都在我家。我细时不知道这些,听她讲了,就对她非常有好感。有日晏昼,村里成年人都下田了,那时径生产队系集体出工,家里只剩落老人和幼童,本来她也应该下田的,不知为何没去,她来到我家,我全部就只有一个房间,睡觉吃饭煮饭都在那里。她带来番薯、木薯、青菜,像母亲对儿子,聊了大概一餐饭工夫,她挨近我细声问,小五,你问过其他老人没,知道我是你的奶妈吗,你还认得细时吮过的、日日夜夜摸的我的两只“捻”吗?

她只穿一件薄翼翼的衣衫,里底没乳罩,她唿声间撩起外衣,我很快地瞟了一眼,望见两坨极饱满、极白净的东西露出来,晃晃****的,两粒鲜红鲜红的**十分刺眼。我长大后从未见过女人的**,执菊把那东西往我的嘴唇碰了几碰,我的心都快跳出来了,我掩着嘴,叫了声“哎呀”就逃。过了几日,我去趁圩(赶集),在圩上又碰见她,旁边没熟人,她大声对我讲:“小五,我问你,那日,吓成那个样子,真冇出息!”我呆若木鸡,无言以对。她又讲:“你老豆都碰过我,我同他都有过事的,不像你这样胆小怕事,我离开你家后我还同你老豆去梧州广州**过半只月。”我算了一下,她比我父亲小十四岁,比我大二十二岁,我对她的话半信半疑。幸好我没摸她,如果摸了,就会发生更严重的事情,后果不堪设想。女人任何时候都要遮得严严实实,就连我老婆,每日在我身边睡觉,都要好好遮着睡的,哪怕洗澡,我入卫生间拿点东西,我一入去她总立时蹲下,双手遮住胸脯不准我望。

那十二个有过身体关系的女性,世饶有着超乎寻常的清晰记忆。他常常要想到她们的身体,想到身上那些最重要的部位。他会沉浸在对她们的追忆中,仿佛她们一旦曾经属于他,就永远属于他。

方言地名用字“寮”是小屋的意思。寮字用作屋意最早见于宋代,如陆游诗句“屋窄如僧寮”“小窗寂寂似僧寮”。“寮”字用于“僧寮”义仍见于某些南方方言,如温州方言词语“和尚寮”“师姑尼寮”(尼姑庵)。宋人朱辅《溪蛮丛笑》说山瑶居“打寮”。现在瑶语勉话称房子为pjau,湘西苗语称房子为tsev,语音跟汉字“寮”的上古音liaw(来母宵部)相近。也许古代南方汉人所居的“寮”跟山瑶的“打寮”有关。

——周振鹤、游汝杰《方言与中国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