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佬哥:小孩子。
——《李跃豆词典》
梁远照年轻时是个活跃分子,她打过篮球呢,中锋,是工会组织的,还去比过赛;她还演过戏,扮演一个受日本兵污辱的姑娘;她还游泳,唱歌,也喜欢睇小说,踩起单车拂拂生风……她八十多岁时对这些津津乐道,跃豆也依稀想起三四岁时她曾带去县礼堂看话剧,一只现代戏,人物装扮全无稀奇,她极感枯燥无味,五分钟不到就睡着了,她美美地睡了一大觉,等到被拍醒,睁眼一看,头顶灯已经大亮,像着了火烛……有关游泳,是在那一年,领袖发出号召,“到江河湖海去,到大风大浪中锻炼自己”,县城里的国家青年(吃国家粮食的、有单位的年轻人)纷纷响应。没有游泳衣,弄了条西装短裤,是天的蓝颜色,全县城的女青年都是这样的西装短裤下水……她骑单车带女儿去独石湖,跃豆七岁。游泳是时髦的词,她是一个喜欢讲新词的人,游泳、游泳,一说游泳她就脸上放光,然后她就让女儿爬上自行车后架。独石湖里有几只木桩,高出水面两拳头,她放孩子坐住木桩,自己在木桩旁边的水里扑腾,扑腾一下企起身,再扑腾一下企起身,水只浸到她的腰……孩子于是无师自通明白了,所谓游泳,不是什么怪名堂和新名堂,游泳就是凫水,在水里扑腾。
新名词都是破坏人生的,固然使人兴奋,同时也使人慌乱。
她是冲冲闯闯的,孩子还在肚子里她就去容县考试,才两岁,她又要求去桂林学习,独己去的,第一次出门,“阿时呢,单位啱啱成立,总共三只人,没有独立会计的,就去政府卫生科领工资,卫生科消息至灵通的,有日去领工资,听闻有只名额去桂林,我就坚决要求去。”
阁楼上有几本旧《收获》,居然是她订的,母亲大人真是时髦。难以想象,以她一个人的微薄收入,要养跃豆米豆两人,还要兼顾外婆,偶尔资助小叔子李禾基。巨大热情从何而来?1965年的《收获》,厚厚六大本,封面单色,大大的“收获”二字,旧苍蓝、栀子黄、荔枝红,还有一种鸡屎般的褐色,也像老僧衣。里面有插图,是线描,它们堆在沙街旧客栈的阁楼地板上。无论如何,远照的钱都是不够使的,但她时常以欣悦的口吻说道:“得啯,我去借互助金,记账就得嘞。”互助金,工会的金融互助组织,每月领工资时扣掉五元钱。一个经常要借账的人,从日常的酱油饭里挤出钱来订杂志,算得上热爱文学。
她又要结婚了。
对于家里突然冒出一个男人,远照甚是犯难,不知如何向孩子交代。
跃豆幼时眼睛喷火,时常要追问几个为什么,有关鸡蛋花、太阳、沙子、马房、畜牧站的大蟒蛇、森工站的木板、路灯的电线、剪下的头发……样样刨根问底。这种对万物的兴趣,可以算作好奇心和求知欲。但,如果见到生人总是要问问来龙去脉,那几乎是一种刁钻。沙街这条街,生人最多,街尾是码头,船在码头跟前插下长长的竹篙,跳板行落一列男人女人和小孩,他们默然而行,行入水运社。有一日跃豆望见沙街口企了个生面小姑娘,她就行上前,要同女孩讲话,结果她话才讲出一半,小姑娘就冲她猛翻白眼。跃豆盯住她的眼白望,怀疑系盲眼人,她伸出巴掌试探着晃了晃……小姑娘唿声间蹲下,又飞快起身,她还没醒过神,腿上就挨了一粒石子,真正迅雷不及掩耳。女孩又向她吐口水,嘴里喊出一些古怪的音节,既不像玉林话也不像容县话。隔两日,跃豆才闻知,这哑女是有关部门专门接来,针灸治聋哑的。
韦医师阿姨就来跃豆家,她不找远照,直接找跃豆。“跃豆啊,我同你讲几句先,你有个新阿爸了,系好事哪,知道冇?”
跃豆摇头:“冇知。”
韦医师叹道:“你阿妈几不容易的,你长大就知道了。”跃豆却断然道:“长大我就去至远至远,远远行开,再也不回屋了。”韦阿姨惊得脸上的皮肤都皱了起来:“你阿妈边滴阻到你了,她听到无知有几伤心。”
姐弟俩见到了继父萧伟杰,韦阿姨让两人管他叫阿叔。萧继父戴副眼镜,望之斯文且有学问,不过跃豆很快知道,其实他懂得的还不如自己多,跃豆的学问来自英敏家的一本《十万个为什么》,她热衷于告诉别人,天空为什么是蓝色的,树叶为什么会落,蚂蚁搬家为什么会下雨。另外呢,在热天,这个萧继父总是光着膀子,每每吃过夜饭,总要叹上一句:“又食佐一餐啦。”似乎是,一日吃了三餐就是极大的胜利。
跃豆听了,心里立时嗤之以鼻。
萧继父曾在湛江的南海舰队当过几年后勤兵,识讲几句广东话,口音堪称纯正,有广州的气息。方言也有强势和弱势,粤语以广州和香港话为正宗。几句正经的粤语托着,萧继父就更威严了。
他做事爽利,在厨房,他咼咼咼破柴,铁镬一冒烟他就放油,捉起一大把空心菜在空中抖两下,然后刺啦一声,紧接住一阵生铁撞击声,镬铲翻几下,拍几拍,空心菜的菜茎拍扁,好入味。他手指捏起一撮盐向镬头里一飙,再一翻就装菜碟了。他识炒食瓜,食瓜的皮和肉跟冬瓜一样,食瓜更瘦长,是冬瓜的拉长版,既然拉长了,肉也紧一点,所以要切得薄薄的。嚓嚓嚓嚓嚓,就是这样。他不看刀,也不望自己的手,嚓嚓嚓嚓嚓——冬瓜就切成了薄片。他还识做滑水豆腐,也是切成片,白水煮滚后跟手入镬,再煮滚,放油盐,旁边一只碗放一勺淀粉使水化开,手指在碗里搅两圈,哗地倒入锅,淀粉变透明了,豆腐又滑又软。这个滑水豆腐,跃豆上高中时他教会了她。
于是萧海宝出生了,同母异父的弟弟,基因大异。海宝很白,跃豆姐弟黑而瘦,海宝的头发天然卷,微棕色,跃豆姐弟都是一头黑硬直发。海宝小跃豆十一岁,天经地义的,她应该给他洗尿片。但她不想洗,她向来不听使唤。
“你系大姐头喔。”
她嘴一噘:“我不想当大姐头。”
远照和萧继父两人满怀喜悦端详新生的海宝,他们议论道,眼睛像她,鼻子像他。
“他的脚指头像我!”跃豆猛然插入一句。
两个大人同时瞪大了眼,她便也瞪住他们:“就系啯,无中冇系啊?”远照低了头,萧继父却笑了:“羞不羞。”
他竟扯到了羞耻,这让跃豆火冒三丈。
既然海宝跟她不像,她就坚决不洗他的尿片。海宝的尿片便都是萧继父洗了,他烧一锅热水,哗地倒入脚盆。尿片只有漉过,尿气方可除掉,萧继父连这个都知道。洗完尿片,他就一一晾在天井的铁线上。
她倒过一次海宝的屎盆——
一只破瓦盆是专门给他屙屎的,屎不臭,稀黄稀黄的,有点腥,她端着屎盆去粪坑,只有二十几步,才行到一半,她胸口的胆水就翻起来,一阵阵顶到喉咙,她挣扎着快行几步,倒完屎出来,干呕声猛冲猛撞,滚滚蹿出,窄长的走廊放大了这声音,像鬼嚎。萧继父笑着同远照讲:“你睇你睇。”
远照永远是个大忙人,她把海宝向跃豆臂弯一放,吩咐说:“抱阵先,抱到渠睡熟。”
一个婴儿就在了跃豆的怀里,三只月大,粉嘟嘟软塌塌闭住眼睛。跃豆望了望,觉得这只侬厄还算爽逗。于是她逗起来,让他吮自己的手指头,或者吮手臂——这个也几爽逗的,她的手臂上被他吮了红红的一小块,吮着吮着他就睡熟了。如果他不耐烦哭起来呢,她立时比他更不耐烦,她就把他向**一撂,狠道:“哭咧哭咧,哭得越大声越好。”
她腻透了。她抱海宝的兴趣实在有限。她想出去同吕觉悟她们疯跑呢。
我们要去农业局做“白毛女”的游戏,农业局院子有只砖砌的台子,我们假设这就系奶奶庙,我们披头散发,假设自己为白毛女,打橘子树丛(代表雪山)飞奔至台上,再一个个从台上跳落,人人跳得兴高采烈,黄世仁自然是没有……
农业局的院子有很多橘子树,矮矮的,不比小孩子高。还有扶桑树,也是矮的。有一种甲壳虫,我们管它叫黄虫,是黄褐色。另有蝴蝶的幼虫,跟蚕蛆长得一样,却鲜艳,身上一道明亮的柘黄,一道细细的墨黑色,一道碧山绿,身体的两边还长着一簇簇毛,细而尖而硬。它们从树上掉下来,吧嗒一下。明明是从槐树上掉下来的,不知为何却叫樟木蛆。
与树叶、与花苞、与虫子有关的游戏叫“做灶”。
这个词,只有用本地土话讲出来才会有味道。灶,音调上扬,念“豆”的音,它是小小女孩歪着头说出的词。做灶,我不会用普通话说出这个词。音一变,事则变,硬施施的,毫不爽逗。
我和吕觉悟行入农业局的院子,一入大门就望住橘子树傻笑,那些花苞,玉白色的、闭得紧紧、全未开的花苞,那就是我们的菜。
我们假装它是鸡,八角钱一斤。但是,很快,我们就不想让橘子花苞叫作鸡了,因为前面出现了扶桑树,扶桑花的花苞更值得叫作鸡,它又大又红,红得像鸡冠,它还纹理清晰有光泽,且有只柄托着,好极了。一摘摘了七八只,满满一捧。
我和吕觉悟捧着扶桑花,一前一后去到张二梅家。她家门口有只极阔的骑楼,是正方形的。房间也很空,墙上挂着她爸爸穿军装的照片,戴着大檐帽,很威武。她家大人经常不在家,偶尔在家,也很和气,她爸爸讲一口北方话,妈妈是本地人,在服务公司卖馒头和豆浆,夫妻俩一心一意要生个儿子,对女儿们并不介意。她们姐妹五人,五朵金花,一朵接一朵生出来。
我们在一块空地上各自划定自己的家。
我找了块井盖,吕觉悟找了块大石头,二梅三梅用树枝拦了地盘。纷纷捡了瓦片假装是锅碗瓢盆,大大小小,摆了一地。要买菜!要有集市!张二梅思路开阔,她振臂一呼,我们狭窄腻熟的游戏一下就扩展了规模。于是农业局的院子就有了一个虚拟的菜市,各种卖菜的摊子摆了三尺长!摘了树叶假装是青菜,掹了青草假装是韭菜,扶桑花蕾是鸡,橘子花当什么呢?就当竹丝鸡好了,那种长着白丝羽毛,骨头是黑色的鸡,价钱至贵,开刀动手术的人才买来吃的。又捧来沙子当大米,用口盅装上自来水,是油,或者酱油,石子当鸡蛋是不消说了,管它圆还是不圆,统统五角钱一斤。吕觉悟不怕虫子,她抓来黄虫当鸭子,又弄了两条樟木蛆摆上,讲系鱼。作业纸撕成一片一片的,充当钱,小的一角,大的五角。我们既当卖主又当买主,既要守着摊子,又要蹿出来买菜。讨价还价,你来我往。大家买了鸡又买了鱼,买了鸡蛋又买了青菜,人人心满意足。回到石块围着的家里,切的切,炒的炒,添上油加上盐,又盛在瓦片上,比真的更丰盛诱人。
还要办水利呢!
是在农业局院子挖一条拳头大的水沟,除水池边,院子悉为泥地,我们以瓦砾做铲刨土,居然也干成过一铺。再就是,一堂激烈对抗之游戏,分成敌方我方,互捣对方老巢。游戏就叫摸营,一人跑,一人追,后出的那人携带了新的能量,一经触碰,即算被击毙,但有一绝招可救人于险境,就是大呼“圈之”。
圈之就是暂停。好吧,暂停,一切重新开始。
外面的世界无限广阔,翻腾着热气和啸叫,花和草,汗湿的后背,以及河。跟河有关的名堂就更多了,河这边的码头河那边的船厂,河滩的沙河里的船,船上经过跳板下来的船家妹……还没讲少年之家呢,我们的少年之家全国闻名,国家领导人曾经亲临视察,有全国先进之称号,有犸狫蟒蛇猫头鹰,有图书室,甚至还有电影上的木船,是用桨来划的,而非竹篙,还有带轮的旱冰鞋……
谁又甘心在家里抱一个屎尿不识屙的婴儿呢。
我不但腻透了海宝,也腻透了天下的婴儿。
远照至宠海宝的,自始至终,从零岁到四十岁,直到永远。
萧继父倒是不宠,一有错马上就打。萧伟杰认为,细佬哥一定要教育,教育就是狠狠地打。幼时他打得不算狠,到了十几岁,他就用木棍打,木棍是从松木柴里拣出来的,有刀柄那么粗,要紧的是长,有桌子长,一头还岔出一节树杈。他真是趁手,一趁手他就打得震天响。
他打海宝,更打大海,他当然不打跃豆和米豆,因不是亲爸,他由衷地自觉。
在海宝之前,本来只有姐弟俩,一日,天上掉下来个哥哥。他来了,站在沙街妇幼保健站门口,有点害羞的样子。萧继父两头介绍,这是哥哥大海,这是妹妹跃豆。他威严地对大海说道:“叫妹妹!”大海就说:“妹妹好。”
大海高个、白皙、头发天然微曲,鼻梁也是高的,不像跃豆和米豆,是塌鼻子。他知书达理的样子,说话腼腆,气质竟不像乡下长大的。之后大海又不见了,然后她也把他忘了。过了很久,他才又出现。
米豆很快改口叫萧继父阿爸,跃豆不叫。
远照说:“你都冇知,你阿爸瞒了我几多事的……”她差点讲出了李稻基曾经加入过三青团并且上过国民党的宪兵学校,但她紧急关头刹住了车,这个交关要紧,无论如何不能讲。她讲出的是,李稻基瞒住了他在安陆老家有老婆的事实,而且还有一个十岁的女儿。
母亲认为,这已足够严重,女儿听了定会摈弃亲爸。
不料跃豆毫不震动,她头壳一转,立下判断,这些乱成一篰麻的名堂同她无甚关系。跟父亲有关的她只记得一件,就是三岁时正剥着的大龙眼被他夺走了,挨了打,发了烧。
她一声不响行开了。
有日萧继父来县城,他来沙街望跃豆,见孩子只吃一碗白米饭,没有菜。他立即出门,带回一条长长的食瓜,他切了一小段,炒成一碟,同她讲,每次你就切一节炒来食,够食一个礼拜了。他教跃豆生火:“木柴呢,破成手指大小,互相架住,下底留一点空隙,空隙里塞入一点松毛,或者纸团,若系没有,就先点一根最细的柴引火,等架着的细柴燃着了,再轻轻廓大柴上去。”
那时萧继父尚未调到县城,他退伍回来,组织部门一望档案,系海军部队复员的,跟水有关,就分他去离县城很远的抽水站。
萧继父来家后,伙食大大改善了。礼拜日他就弄来活泥鳅,这些市面上见不着的名堂,不知他何处整来。
扁扁的藤篮装了半篮,底下托着芭蕉叶或者莲叶,泥鳅们黏糊糊地挤成一筢。他得意非常手上生风,扁篮一翻,哗地倒入瓦盆,再捉一把盐,猛地掷入盆中,泥鳅们痛得吱哗乱窜,火辣辣舍命跳。他快手快脚生火架镬,说时迟那时快,镬头已经冒烟,不用油,泥鳅们就烤熟了,放入碗柜,一连吃上两三日。
也有别的小鱼,石暗鱼和塘角鱼。塘角鱼有个民间传说,讲:有只水鬼,在南海受了欺负就到圭宁的塘里安身,这塘里的鱼呢,本来食牛屎,几腥的,骨又硬,后来水鬼去大容山百丈潭搬来沉香,又钻通暗河引来百丈潭的水,这塘里的鱼就变得又肥又靓,骨头亦变软了,半点都不腥……萧继父对这种故事嗤之以鼻,从鼻孔喷出大大的一声“嗤”。他相信科学,不信神话。
他还识包饺子呢,自从来了萧继父,全家过年就吃到饺子了。
饺子系北人之饮食,岭南人,过年系要劏鸡的,白斩鸡蘸上芫荽葱头沙姜晒油,这才够像样。而饺子,不过是云吞的一款,几不隆重,且麻烦,面皮几难碾的,菜肉还要剁成馅包入面皮。有馅不如做成芥菜包。饺子这种吃食,必是与新政权有关,解放军一路打到海南岛,1949年以后就留下来,当了县长副县长、局长副局长,他们逢年过节包饺子,这种北人“捞佬”的名堂,就此成了身份象征。
复员退伍军人,个个识包饺子,萧继父更是讲不出地能干,那些繁复的程序,他一个人就搞定了:一、把面粉变成一坨有弹性的面坨;二、面坨扯成细长的一条;三、切成一节节,绝不能比甘蔗的节长,只能有手指横着那么厚;四、软软圆圆的小面团用手掌心压扁;五、擀,擀面杖当然是没有的,他用一节竹筒。其实擀字也没有,我们叫作碾;六、先头剁好了猪肉和韭菜,放油盐拌均匀;七、就开始包了,面皮当中放一羹馅,两手一捏,圆鼓鼓的;八、还要煮啊,老天!锅里冒着白色的水汽,这时他再次摆上了一副骄傲的神色,仿佛仗已经打胜了。他骄傲地舀几次凉水倒入锅,真是古怪。
在哥哥出现之前,姐弟俩还见到了大姐李春一,原来还有一个阿姐呢,她从天上掉了下来。
春一忽然就来了,她是李稻基的乡下妻子生的,同父异母。她给姐弟俩一人一只领袖像章,纽扣大,红底金像,亮光光的,全县罕见。她讲她要参加革命大串联,不但要去伟大的首都北京,还要重走长征路。“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但归根结底是你们的,你们年轻人,朝气蓬勃……”她在天井旁边的灶间教跃豆读了一段。
世界是什么?她信任的世界是《十万个为什么》里的世界,而非春一口中的世界,再说她也不是年轻人。而且,她对朝气蓬勃这个词生得很。春一是家族骄傲,读书永远第一,考上了全地区至犀利的高中。现在的词,学霸。她顶多十八岁,却要同远照的领导谈一谈。她昂头行入办公室(就在进门的第一间),劈头问道:“我妈梁远照,她在四清运动中表现怎样?”口气绝非一个中学生,倒像领导的上级。领导认真起来,讲:“梁远照表现不错,和地主家庭划清了界线(划清界线的结果就是,外婆回乡下了,由跃豆去幼儿园接米豆,还带他吃饭睡觉)。”革命使李春一意气风发,势如破竹。她也是大气的,一张口就管远照叫妈,声音朗朗。她明亮、耀眼,幽暗的房间和天井和过道,以及墙上的日影,无不光灿起来。
全家从沙街的旧客栈搬到了医院宿舍,一排泥砖房子,墙皮半脱,屋前一条两指深的明水沟。远照家在这排泥砖屋有两个房间,里面那间,窗外有樖巨大的人面果树,两樖芭蕉,带簕的簕鲁。
萧伟杰要求孩子们在矮凳坐好,他要开只家庭会议。
“一切行动听指挥,”前南海舰队后勤兵萧伟杰以领袖语录开了头,“大海和跃豆,你两个,星期日要上山筢松毛。”
大海不作声,跃豆说她不想去。
萧继父断然反问:“不去打柴烧乜嘢呢?使乜嘢烤熟泥鳅呢?使乜嘢煲饭烧水?”为了更像真理在握,他使用了正宗粤语。
一旦用了代表权威的广东话,这事就不可逆转了。
关于柴,它们在这里冉冉上升……那些千奇百怪的柴火……最先浮上来的是木糠。木糠,锯木头落下的粉末,像米糠,也像黄豆面,我知道怎样烧木糠——先要筑紧,在中间留一只孔洞。用吹火筒立在炉膛中央,边倒木糠边筑,筑紧实了,抽出吹火筒,一只光滑的孔洞就制成了。废报纸,团皱放入孔洞,点上火,孔洞壁的木糠燃起来,黄色的火,它不会是蓝色的……过一时,火势弱了,用一只铁钩,钩一下,火就又起来了。
食堂是烧谷壳的,有间屋专用来放谷壳,它没有窗户,常日不关门,半屋子谷壳散发出呛人的气味。灶火正旺,灶门很陡,谷壳在灶里层层燃烧,火势比木糠饱满明亮……伙夫用簸箕铲上满满一簸谷壳,嗖的一下向灶门猛一送,新到的谷壳盖在快要燃尽的谷壳上,如同接力赛。那时我家还没搬到医院,我只偶然一见,更觉神奇。
街上开始流行蜂窝煤,人人叹为观止,认它高级。因本地只产瓷器不产煤,煤就贵重过瓷器,又因煤来自远处——不但来自远处,它还来自时间:据讲系几百万年前的树变成的,要到地底下深几十里的地方运出来,而且,煤、煤球、煤矿,这样的字眼常常出现在一些伟大的地方,“毛主席去安源”,一幅油画;“家住安源萍水头”,《杜鹃山》柯湘唱的,那个安源就是煤矿。还有呢,《红灯记》里的李铁梅也捡过煤球。可见非庸常之物。全县城就跃跃欲试,街上片片空地一时都晒上了自制蜂窝煤。像堆萝卜,家家户户堆起一堆散煤和一堆黄泥,黄泥作为一种黏合剂,除了粘紧煤,还可增加蜂窝煤的分量和体积,它使一堆煤变成一堆半或者更多。
有人发明了用药渣做成蜂窝煤——
与木糠相比,药渣更粗糙且复杂,各种树皮草根,在医院制剂室的大铁锅里熬上几昼夜,它们分解、疲软、松散,一败涂地……之后摊在制剂室的地坪上。医院的人家,家家制过药渣蜂窝煤:药渣黄泥拌均匀,用一只带柄的铁模罩头摁下去,用力摁,再倒模出来,只只药渣蜂窝煤实打实就出来了,有模有样的。药渣烧过之后,创造力激发的热情也就陈旧了,药渣到底不好烧,就不烧了。于是打回原形,重新成为药渣。
那么多柴还不够,除了木糠、谷壳、药渣、树皮、松毛、树枝和劈柴、蜂窝煤……还不止,我们的柴还包括太阳。
一排白铁皮桶排在洗身房前的空地上,盛夏午后,太阳晒到水里,桶壁上起一层细细的水泡,水泡慢慢破裂,桶里的水渐渐变暖。在夏天,那是我们的洗澡水……日光帮忙把洗澡水烧得温热,节省无数柴火。晒过的水要早早用掉,太阳一落山水就变凉了,淋在身上起一层鸡滋。
我和吕觉悟还不远万里去酒厂洗澡,酒厂的热水一分钱一桶。当然是的,烧自己的柴不如烧别人的柴……一人挎着一只桶奔赴遥远的酒厂,我们在桶里放上毛巾和换洗衣服,穿着木鞋。下午四五点,太阳正高,我们从沙街出发,行过供电所和龙桥街口,白铁桶撞着腰胯和屁股,木鞋击石发出响亮而混乱的声音,如同一支丢盔弃甲的部队。要过一条独石桥,红色的朱砂条石(晋时葛洪就是打算用这些朱砂炼丹的),中间是青石桥墩,桥面两拃宽,没护栏,下面全是乱石,一发大水,远近河水嗷嗷喊。然后我们光脚行在河岸上……然后,闻到一阵猪屎气,猪仓到了。猪仓到了酒厂就不远了,空气中的酒糟味先是淡的,然后越来越浓。酒厂里热气弥漫。热水在一只大池子里冒着气。两人各拿出一分钱,买到一张热水票,龙头拧开,热水马上注满白铁皮桶,真是容易。目瞪口呆之后,一人一桶热水拎入酒厂的冲凉房,换洗衫裤搭在木门上。
龌:脏。
——《李跃豆词典》
晴朗的冬天就去食堂担热水。过操场旧产科,上马路,太平间院子的门敞开着,要在到达太平间门口之前过马路对面,过了马路也不向那门口张望。只有确认门是关着的,才会眺望那院内的木瓜。木瓜高而瘦。
食堂紧邻外科病房,从窗口望得见病人睡在病**,他们百无聊赖,打着石膏,颈上吊住绑带。有人趴在窗口望这边,这边人气沸腾,做好的饭菜摆上大案桌,热气腾腾,打饭的人行出行入,手里捧住饭盒或饭盅。
接到滚热的水,上肩,沿着供应室制剂室门诊部旧产科返回,然后穿过操场,跨过水沟,行过篾席遮拦的厨房和人面树浓荫掩映的过道,把一担水放在了洗衣台旁边的空地上。而水还冒着热气。
她从不记得米豆担过热水,也不见他洗过澡,从未见过他拎一桶热水入冲凉房,也未见过他洗衣服。她不知道他是在哪里。
她只记得姐弟俩在一只光秃秃的山坡上打柴。在老家山区。
两人合一只畚箕,虽有只竹筢,却不见松树,那草稀疏得不堪。一筢下去,收回来不过几根烂草尖。她憎恶打柴,站在坡上远望,连绵的丘陵,望不见大路,也没有河。
她问米豆:“记得外婆家冇?”“哦。”他迷茫应道。
她又问:“你知我们圭宁在歆只方向啰?”
米豆不应,他勤勉拔草。他撅着屁股揪着几根草用力扽,这种草根深茎韧,手掌勒出道道深印,却总薅不下来……
老家的这些,她总要一次次地从漫漫的时间中捞出来,她给它们以氧气,它们活转过来,向她瞪着往时的眼睛。
这一年是清晰的刻痕,防空洞、山岭、翻起的新泥、鸡丁锄、山上的战壕、防空演习、啸叫的警报、珍宝岛……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
姐弟俩由春一带回邻县的山区老家,汽车马上就开,米豆忽然不见了,春一急得跳脚。晕车,汽油味浊而闷,浊气四处压来,直入五脏六腑,想呕,呕不出,呼吸不畅,四肢发软,五脏六腑翻腾,搅起胆汁,嘴里又酸又苦。第二日换了辆运生猪的大卡车,车厢里铺了一层干稻草,车顶盖了一大幅油布,算是挡住了日头。卡车上一股极浓的六六粉气味,呛得三人猛咳,一声赶着一声,咳成一片。车一开,又晕得天地旋转,她呕在稻草上,再扔掉。
两人住在五叔家,五叔三个孩子,一岁到六岁,个个稀里哗啦龌腻——
拖着鼻涕、头上沾着草泥、衣服不是长得拖地就是短得露出肚脐眼、衫袖口结了厚厚一层硬壳,是擦鼻涕擦的。五婶指望跃豆能带这三个孩子,她忍住厌恶,给最小那个揩鼻涕,黏糊糊滑溜溜冰凉凉的鼻涕让她恶心,她闭着眼,把这摊鼻涕从孩子脸上揩下来,再擦到草堆上。
五婶冷眼望了,一句话不讲。
米豆真仁义,跃豆不带孩子他来带,他才七八岁,他不停地给三个孩子揩鼻涕,食指和拇指捏着鼻涕使劲甩,甩不掉就蹭到台阶棱或者灶间的柴草上,他不怕龌,他自己也是龌兮兮的。他对陌生的一切安之若素,客家话听不懂,他乖,仿佛听懂了。
当地吃萝卜腩——一大镬水,萝卜整条放入,加几大勺粗盐,烧一蔸树根熬它,熬个三日三夜,熬到一镬清水变成半镬黑水,萝卜呢,成了烂烂的棕黑色,捞起放入瓦缸,吃饭时用筷子夹出半截。熬出的黑水用来当酱油,炒菜时放一点,菜虽有了咸味,颜色却是暗黑的。
米豆至诚欢喜。
极稀的粥,日日餐餐黑乎乎萝卜腩。晚饭倒是有米饭,但那米饭也不是煲的饭,叫捞饭。连水带米一大锅煮开,再使一只竹筲,半熟的米捞到一只小木盆盖上盖,如此焖熟。米汤呢,喂猪。晚饭的菜总是葱,葱可不是调料,它是自己炒成一大碟,一人搛一筷就光了。有新鲜木薯,生产队分的,春一讲,新鲜木薯剥皮切成片,用猪油炒,特别好吃。盼了几日终于知道,五婶不让炒木薯片,要晒干放住,先不吃。
有日晏昼家中无人,春一领跃豆去储物屋拿东西,只见大大细细坛坛罐罐铺一地,她闻到一阵熟悉的咸萝卜干的香味,循味揭开一只细瓦罐,果真是。她不停吸鼻子。春一站了一时,确认她有处理两根咸萝卜干的权力,就挖出两根,去灶间舀了小半勺水缸水洗过,让跃豆空口当零食吃了。
米豆从不惦记回圭宁,不惦记上学。
唯她无比饥渴,不可遏止地要翻过一面山坡去眺望小学校,学校上课的钟声(是挂在屋梁的一截锄头)一响,她就会一路奔跑,一直跑到别人的教室门口。她从自己家带了一支铅笔和一只本子,米豆什么都没有带,他七八岁了,除了她教给他的那只“的”,似乎不认识别的字。
想起这个,她想找一本书来考考他,却没找到。
用带来的铅笔写了信,寄给母亲大人梁远照,问何时能回去上学,再晚功课就赶不上了。之后日日等回信,一直等,如此半年。
以为永生不能再上学,以为吃一根咸萝卜干都将是一种奢望。她总是听闻自己身体里断裂的声音咔嚓咔嚓响。在老家的葱与黑色萝卜腩的气息中。
那绝望的声音绵延了许多年。
有一种说法是:远照再嫁了,两个孩子理所当然归李家养,自然不会有人让姐弟回去了。前面一句春一不会说,后面这句,春一是确凿讲过的。看她日日等信,她不忍。
除了打柴掹草、擦鼻涕、吃萝卜腩,她再也想不出米豆的任何事情。没人想到他应该上学,他不惦记,仿佛安稳,从未听他念叨圭宁和妈妈。
他也不生病,跃豆却生病了。
发烧,全身都是软的,头昏,嗓子和胸口都像着了火,辣辣地痛,却又感到冷。她做梦,梦见一只古怪的石狮子,在梦中眼泪滚下来,冒着烟。还好米豆知道叫来五叔,五婶捣烂葱姜做了一碗热粥,她咽下去又呕出来……病好了,人变得古怪,仿佛对一切视而不见,整日不作声,也不干活,无论打柴还是带孩子。自己发着呆,到了吃饭时间,就站到灶间门口,一碟葱,或者一碗包菜放到饭桌上了,就自己盛饭,然后夹一筷子菜,捧到睡觉的屋里独己吃。
安陆山区对跃豆是一场噩梦,对米豆不是。
他也浑身龌兮兮,但不是因绝望而龌,他龌得自在,没人嫌他龌,他自己也不嫌自己龌,有时忽然见他是笑的,但不知他为何笑。总之他是一点都不委屈的。跃豆一向爱干净,现在比他龌,她不洗头,头发结成了饼就让它结,梳不通就不梳。她也不洗澡,衣服呢,有两月没换过了。
她是打算死了就算了,她的龌是自暴自弃,米豆是自在。
薯菇子:马铃薯。
——《李跃豆词典》
半年之后,姐弟俩回到母亲身边,在县城上学。她记得米豆吃饭的样子,灶间的一张矮饭桌上,他低着头,飞快地搛菜,一碟苦麦菜,他搛了一筷放入嘴,正要嚼,萧继父就开始发话,他喜欢饭桌教子:“搛菜呢,只夹自己面前的,无要搛别人面前的,无要乱翻菜。”
继父换上一口正宗广东话,神情威严。
远照配合着:“米豆,听你萧叔讲话。”米豆就含住嘴里的青菜,等萧继父讲完才小心嚼动。继父却又问起算数题,灾难再次在饭桌上到来:17+18,27+48,29+35,他三四年级甚至五年级了,早早就越过两位数进位的加法,但他硬是被卡住了。人木了一时,眼看他嘴角下撇,眼里含了一泡泪……他本来能算出的,但一嘴饭菜,又众目睽睽,他蒙得很。
跃豆有一点愧疚,因她占据了缝纫机的背面,那是家中唯一像桌子的地方。她在那上头做作业,而米豆,不知他在哪,也从未见他做过功课。
那房间的窗口朝向公路,是公路拐弯处。拐弯,且上坡,所有汽车经过都要大按喇叭,卡车轮胎碾压路上的砂石子,重浊的嘎嘎声灌入房间,直灌到床。两张床摆成直角,空当处两条凳,拡两只糙板木箱,没有桌台,有张椅,是公家的,漆成酱油似的檀褐色,椅背有号码。
缝纫机是重要家具,它缝补衣服时固然重要,但不缝衣时更重要,因机头一翻,面板变成平的,正好是张桌子。跃豆日日在缝纫机上写字,做作业和记日记。她还在上面写过一篇论文呢,关于化学元素的量变和质变,还做过一把游标卡尺和一个原子模型,一概在此。但她没见过米豆,也没见过大海在这张“桌子”前坐过一秒钟。
她不知道米豆这时在哪里。
那间朝向公路的房间,两张床顶成直角,床底下摆着各自的解放鞋,鞋面鞋肚一层灰尘。跃豆比米豆更爱赤脚,那张医院子弟的合影,仅她一人光着脚丫,照片上也有米豆,他排在倒数第二,头歪着,脸比他小时候的照片尖多了,他的脸越来越尖。他的衣服是谁洗的呢?估计是他自己,你没有帮过他,你只帮家里洗过蚊帐被铺。冬天撤下蚊帐春夏撤下厚被,一概是她帮手洗晒。蚊帐被套装入桶,拿到河边,卷起裤腿下河,捧起这一篰织物向河里一抛,流水不断流过,在水里**几下就**净了。
她不记得和米豆一起洗过衣被,一次都没有。蚊帐被套要两个人同时拧,一人一头反向使力,两头的水挤到中间。对面那头次次都是母亲。她也想不起米豆做过别的:破柴、择菜、洗碗、扫地……他是一个被忽略的人,一个影子,一个吃饭时在饭桌上含着菜的影子,若非他跟一道两位数的算术题在一起,他是模糊发虚无法对焦的。
四五年就过去了。她高中毕业下乡插队。此后绝少见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