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流

四 花果山的齷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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扯咩:歪歪扭扭。水碑:河壩。

——《李躍豆詞典》

有日,花果山街巷來了個孩子,穿條扯咩紅花布半長闊腿褲,清鼻涕掛了兩掛,頭發稀疏頭皮發亮,有隻蒼蠅跟住,他行蒼蠅也行,他停蒼蠅亦停,蒼蠅停在他頭上露著膿頭的瘡上。

孩子是瘌痢頭。

遠素姨婆買豆腐回來,孩子等她行近了,一聲不作,飛快地摳了坨熱豆腐塞入嘴。豆腐一口咬得大,他腮幫鼓脹,後腦勺的瘌痢跟著一鬆一緊。他眼睛緊閉,耳朵通紅……遠素受這一撞,蒙了片刻,再看這孩子,就覺得一股血從心髒升到了頭頂,不由得腿發軟,不過她還是企穩了。

孩子頸細細的,眼睛微突、招風耳,耳殼薄得透光,這耳殼,正是她的龐天新的樣子啊。

遠素感到他跟她的天新有著某種神秘的聯係。

作為1947年桂林醫專畢業的高才生,她相信科學,但她亦信世上有神秘之事。她對天新是否活著半信半疑。設若天新死了,設若他轉世,他的靈魂、那些飄著的東西,講不定就落到這隻孩子身上呢。

遠素感到身上冒出了一股荒唐的力,她身一繃,扽住孩子的手臂,一路扽入屋。她先要給他洗頭洗身,她倒好熱水,剝光了孩子身上的齷衫褲。豈料還未入木盆,人就掙了出來,水濺到眼睛,他眯著眼衝她吐口水,弄得她也眯了眼。他不喜那瓷磚地,瓷磚地淌了一地洗發液泡沫水,他一滑,隨著一聲劃破玻璃的尖叫,人已仰麵跌落。

遠素正擦地上的水,又聞廚房有拖凳聲,一望,男孩光身企在一隻方凳上,他肚褓奇大、四肢細瘦,這時更像隻剝了皮的巨形青蛙。遠素迷惑地望住他,仿佛不太明白自己整潔的廚房何以有此怪嘢,既非狗,亦非豬,她眼睜睜望住他踩住凳子就爬上了灶台。

他一腳踢開蔫掉的菠菜,摳開櫥櫃門——瓶瓶罐罐,玻璃鐵皮塑料瓦瓷,他每隻都捉出,一一開蓋。先啃了幾啖生臘肉,舔了幾舔醬油和花生油,他並不傻,知道先用舌尖頂一頂,鹽和胡椒,一口都沒咽。一隻廣口玻璃樽係桂林腐乳,他伸手入去捉一撮……一隻蟑螂冒出來,它是來引路的,長長的觸須像手指搖著擺著,孩子跟住它,揾到了花生、龍眼幹、餅幹、番薯幹、鹹菜、黃豆、黃菽,還有隻發黴的米粽。最後,黃糖和冰糖也著他雙雙捉住……他一樣樣塞入嘴,像隻老鼠,嘴裏不停地啃,邊啃邊咽,咽的時候又像一隻公雞,望得見薄薄的皮裏鼓起的食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