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寒江苏醒过来已经是第二天的早晨,他躺在省人民医院的病房里,陪伴他的是廖宇正的司机,一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
林寒江自嘲地笑笑:“真是老了,身体不行了,有点上火,又熬了几宿夜,竟然在领导面前晕倒了,真是丢脸丢到家了。”
小伙子赶紧按住林寒江,说:“林副市长,您躺着别动。廖书记交代说,不让您起来,您病得不轻呢。”
林寒江笑道:“我睡足了觉,屁事没有,哪来的病?还病得不轻,咒我呢!”
正说着,廖宇正推门进来,林寒江满脸歉意地对廖宇正说:“对不起廖书记,害得你一夜没回去。”
廖宇正面沉似水,他让司机先出去,转头问林寒江:“你知道你为什么晕倒吗?”
林寒江不在意地笑笑:“谁被纪委关好几天能不上火啊,他们那个态度,看谁都是犯人,把我气得想撞墙,再加上好几宿没睡好觉。我这身体也是糟了,还天天跑步,结果跑成这熊样……”
廖宇正严肃地看着林寒江,轻声说:“寒江,你是中毒了,你的血液重金属铬严重超标,专家怀疑是‘六价铬’中毒……”
林寒江脑袋里“嗡”的一声,张大了嘴却说不出话来。他是环境专业毕业,当然知道“六价铬”意味着什么。那是一种剧毒化合物,常用于电镀、制革等领域,人或动物喝下含有六价铬的水后,六价铬会被体内许多组织和器官的细胞吸收,实验显示六价铬可致癌,严重的可以直接夺走生命。
廖宇正告诉林寒江,昨晚他昏迷的时候,省人民医院的专家给他做了一次会诊,结论是怀疑六价铬中毒,而且排除空气接触的可能,应该是直接通过食物或水进入林寒江体内的。
林寒江面色苍白,有些不相信:“你是说,有人给我投毒?”
廖宇正点点头,道:“不排除这种可能。我们低估了我们的对手,他们绝不是普通的腐败分子和不法商人,他们是心狠手辣、行事缜密的犯罪分子。我今天早晨在电话里向陈书记汇报了此事,他也高度重视,让公安厅直接派人调查此事,一会儿省厅的警察会找你了解情况。陈书记还让我征求一下你的意见,反复强调一定要尊重你的意见。”
林寒江的目光转向廖宇正,想问征求什么意见,却发现自己突然疲软得发不出声音,崩溃甚至是绝望,塞满了他的心胸。这个消息击溃了林寒江,他感觉自己的身体在被一丝丝地抽空,这种感觉当他站在妻子遗体前时也曾经有过。
林寒江缓了好久才稳住自己的心神,问:“征求我什么意见?”他的声音好像飘在窗外。
廖宇正说:“陈书记的意思是如果你此时选择退出去,他会尊重你的意见,也会恪守他的约定,同意你去大学任职。他说我们的工作是很重要,但不提倡用生命去换。”
林寒江坐在那里想了半天,才张口说话:“廖书记,请你转告陈书记,谢谢他的好意。我林寒江不是一个完人,刚才我就恐惧到了极点,心里第一个念头不是工作,而是保命,我想赶紧逃出这个是非圈子。但是我如果此时逃跑了或者倒在病**起不来,那些人就得逞了,我的小雪就白死了,郝仁敬的血也白流了,我林寒江的道德、名声和尊严,也成了齐江里的一股黑水,再也不会有证明清白的机会。我的良知和我自私的尊严,不允许我退出去,我还会出现在那些人面前,请你们放心!”
廖宇正一声叹息,他用力拍拍林寒江的肩膀,没有说什么。
林寒江突然悲哀地大笑起来,笑出了眼泪,他说:“我研究了一辈子环境,今天才懂得,世上污染最厉害的是人心。我以前从没想到,生态环境真的需要用命去换啊。此时此刻,躺在病**的,除了我林寒江,还有郝仁敬,他在医院昏迷了这么多天,我还一直没得空去看他……”林寒江的声音哽咽了。
廖宇正有些激动,站起来说:“寒江同志,我命令你在这里好好休养两天。至于郝仁敬同志,我今天回去就代表你去看他,不,是代表齐江市委去看他!”
林寒江没有在医院休息,等省公安厅的两名干警找他了解完情况,他立刻乘动车赶回了齐江市。当天晚上,他和周成功带领监测站的工作人员,再次以暗查的方式在齐江上提取水样。他不信邪,倔脾气上来了,市里检测不出来,他就带着水样去省里,省里不行,他就去北京。
这天凌晨两点多,刚刚睡着的林寒江就被电话吵醒,存放水样的环保监测站莫名其妙起了一场火,火势不大,但是恰恰烧毁了存放水样的化验室。
林寒江等人闻讯赶来时,火势已经被扑灭,几辆消防车停在那里,现在水漫金山一片狼藉。监测站值班人员惊魂未定,周成功等人都痛心疾首,大家都猜测这是内鬼作案,摆明了要毁掉水样,不想让检测结果暴露。林寒江面色苍白冷峻,一语不发。
金波陪同林寒江在监控室里查看监控录像,原来自从怀疑水样被调换以后,林寒江就让人在环保监测站秘密安装了两个摄像头,一处在水样存放室,一处在大门口。录像里看到凌晨两点多,一个穿着黑色帽衫、戴着黑口罩的青年男子翻过栅栏进入环保监测站,从侧面厕所的窗户撬开玻璃进入楼内,躲开值班室睡熟的值班人员,直接去了三楼的化验室,看来对环保监测站熟门熟路。化验室装的是铁门,窗户上也是安着铁栏杆,男子无法进到屋里,只能轻轻卸下一块玻璃,将一块似乎浸了酒精的破布点火扔了进去,化验室里的各种试剂是最好的助燃材料。男子迅速顺原路退出,直到消失在监控范围以外。录像里的男子看起来很谨慎,始终没有摘下口罩或脱掉帽子。
林寒江看着男子的身形似乎有些眼熟,但是不敢确定,有些失望和不甘心。金波安慰他:“别着急,这是你们的监控录像,外面还有我们的呢。”
镜头追随着黑衣男子,一直走过了三四条街。凌晨的大街上空无一人,只有几辆出租车偶尔驶过。男子挥手打了一辆车,在弯腰上车的瞬间,他终于脱掉了口罩。林寒江凑近屏幕仔细辨认着,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李云城?”
金波让人记下出租车的号码,立即调取车内的监控。十几分钟后,一张A4纸打印的照片放在林寒江面前,金波问林寒江:“抓他不?”
林寒江犹豫着,最后艰难地点了一下头。他知道点这个头的代价,这个年轻人的一生可能就此毁了。
李云城在审讯室里痛哭流涕,承认是自己纵火烧毁了实验室,目的是销毁里面的水样。警察问是谁指使他这么做的,李云城只是痛哭流涕,拒不回答。
审讯室外的林寒江叹息一声,转身离去。他知道,李云城的负隅顽抗没有什么意义,只是拖延时间而已。真相已经很近了,但是在真相即将来临的时候,他似乎有点不敢接受。
回到林寒江的办公室,金波告诉林寒江,在魏森的手机里找到了一个可以变声的软件,看来他有可能就是那个经常给林寒江打恐吓电话的人。
林寒江沉吟了一会儿,摇摇头说:“我是在查凤山金矿案子时被人电话威胁的,那时候我和魏森根本没有接触。威胁我的人很可能和凤山金矿相关人员有关系。”
林寒江又说:“电话里的人是把自己当成猫,把我当成小老鼠了。魏森如果有那股狠劲,他会天天去闹访缠访、写信诬告吗?你不也说过,打电话的人具有很强的反侦察经验,魏森有这本事吗?”
金波摇头:“我还真小瞧了这个躲在暗处的人,看来他身上藏着不少故事呢。”
金波出去后不久,身穿便装的赵驰推开林寒江的办公室门,一股浓烈的酒气随着他一起飘进了屋内。
林寒江吃惊地看着满脸涨红的赵驰,想不明白这个公安局局长怎么会在工作时间喝得醉醺醺的。
赵驰毫不在意,他是来和林寒江告别的。他使劲拍拍林寒江的肩膀,说:“寒江,老哥要走了,我们,再也见不到了!”
林寒江一脸诧异:“怎么?你调走了?”
赵驰哈哈大笑,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调走?我他妈的进去了,进去了!”他伸出双手向林寒江比画了一个戴手铐的动作。
林寒江以为赵驰在开玩笑,给他倒了杯热水想让他醒醒酒。
赵驰一本正经地说:“我已经在电话里自首了,十分钟后,抓我的人就会过来。我来这里是因为我觉得你是这楼里唯一的好人,我有句话要叮嘱你。”
“什么自首,你怎么了?”林寒江如坠云里雾里。
赵驰虽然一身酒气,但是说话思路清晰:“朱光明那头肥猪是我放走的,我就是他的保护伞。我以为把他送出国外就万事大吉了,没想这个猪头竟然折在一个女人身上。我俩有过对赌,如果他进去48小时我还不能救他,他就要把我供出来。我这个人,一辈子当不了一个好警察,你知道为啥?因为我心不够狠,我要是干净利索地把这头肥猪宰了,就不会有今天的下场……”
林寒江心中一震,他万万没想到身为公安局局长的赵驰竟然是朱光明的保护伞。他端着水杯愣在那里,不知道说什么好。
赵驰对林寒江长叹一声说:“齐江完了,齐江就是一潭深不见底的臭水,是你这块石头打破了齐江表面的平衡,是你让东西两边不能再貌合神离地继续演戏了。”他手指市委办公楼说,“西边那位只想当官,梦想着自己飞黄腾达。”他转个身又指向东边说,“东边这位不仅想当官,还想捞财,最重要的是,他还不想惹上麻烦。他奶奶的,好事都让他占尽了!我要是像他一样心狠手辣就好了。兄弟,你一定要防着东边那位,他是一头背后咬人的狼!”
“背后咬人的狼?”林寒江不明白这话的意思。
赵驰转来转去,一会儿指西一会儿骂东,让林寒江头晕眼花,都有点迷糊了。他没有料到在赵驰口中,李子平竟然是一个心狠手辣的人。他满腹疑惑地问赵驰:“你让我防着李子平?”
“没错!王武的死,他脱不了干系。”
提及王武的死,让林寒江警觉起来,他问赵驰:“你是说王武的死是李子平所为?”
赵驰不去回答林寒江的话,恨恨地说:“我能理解廖宇正这种人向上爬的理由,因为他真干事。但是,为什么像李子平这种不干事不担事的人,反而比别人晋升得更快呢?听说他正运作让廖宇正离开,他接市委书记呢。”
赵驰说的这些小道消息,林寒江闻所未闻。他心里暗忖,这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官场小滑头看不起大滑头。他又追问王武之死和李子平到底有什么关系,赵驰却打着酒嗝不再回答。
赵驰酒意上涌,他重重地拍打了一下林寒江的肩膀,震得林寒江杯子里的水都洒了出来。赵驰像是下了最后决心一样,说:“李子平为了他自己的利益,把王武和我各个击破,把我们往死里整。我一不小心,上了他的当。省里要查办朱光明的消息,就是他拐弯抹角告诉我的,我犹豫再三,还是通知了朱光明那头猪……现在我想明白了,李子平是在借刀杀人!我临走之前,一定要和他来个了断!”
林寒江大惊,一把抓住赵驰:“你可不能冲动做傻事!”他是担心赵驰在酒意之下做出伤害李子平的举动。
赵驰抹开他的手,说:“放心吧,我不会杀人的。我要是想杀人第一个应该干掉朱光明那个猪队友。我今天是要和李子平理论清楚,老子进去了也饶不了他!”
赵驰借着酒意走进了李子平的办公室,房门在他身后重重地摔上。林寒江站在自己的办公室门前,呆呆地看着李子平的办公室。他脑海中甚至闪现了赵驰一枪打倒李子平的画面,或者赵驰一拳打掉李子平的眼镜,但是这一切并没有发生,没有枪声,没有争吵……那个房间里到底发生了什么,没有人知道。
林寒江有一种预感,赵驰和李子平的最后密谈,不会是仇人相见的翻脸摊牌,更可能是一种利益交易。林寒江突然感到一阵恐惧,不是他预感到的利益交易,而是自己的思维能和赵驰、李子平他们同频共振。他对自己的变化感到莫名的恐惧,原来活成赵驰和李子平那样的人只需转念之间。
十分钟后,两辆警车驶入市政府大院,省扫黑除恶小组的工作人员从市长李子平的办公室带走了赵驰。不难想象,齐江市又将迎来一场巨震,各种版本的小道消息将会塞满人们的耳朵。
林寒江把自己办公室的门重重地关上,似乎这扇门能帮他阻断外面繁杂的消息。
“王武的死,他脱不了干系。”他的心中被赵驰这句话塞满了。
赵驰当年也是从省里派到齐江市的干部,刚来时的他只想平安度过两年,在身上镀层金就赶紧返回省里,所以他在工作中左躲右闪,生怕给自己招惹麻烦。但是随着仕途无望,他不得不在齐江扎下根来,安心经营自己的下半生。他在齐江岸边买了一套价值不菲的电梯洋房,把妻子和孩子都接到齐江来。在买房的过程中,他通过王武结识了朱光明,朱光明让人直接给他免了三分之二的房款,一来二去,两人就这样在酒桌上成了朋友。刚开始,赵驰还能拒绝朱光明送来的钱财,直到有一天他喝醉了,醒来之后发现身边多了一个软玉温香的美女罗真子。罗真子向他展示了两人在**疯狂的视频,赵驰才明白自己已经掉进了朱光明的圈套中,后来他对朱光明的钱财来者不拒,甚至主动提出要求。赵驰喜欢附庸风雅,朱光明就投其所好,为他提供了很多名画、古玩等物品。前两年,赵驰动了心思要去省公安厅谋个副厅长,朱光明资助他300万去搞关系,不料这钱竟然被一个自称中央某领导外甥的骗子给卷跑了,赵驰不敢声张,却从此在朱光明的网里越陷越深。全国开展扫黑除恶专项斗争以来,朱光明知道自己的底子不干净,就威胁赵驰要确保自己的安全,说有朝一日他被抓进去了,如果赵驰不能在48小时内捞出他,就做好准备一起坐牢吧。所以,赵驰听到省扫黑除恶小组要对朱光明下手,就赶紧安排他外逃。没想到朱光明在广西边境被抓,赵驰又假传命令,指使金波务必把朱光明带回齐江市,无奈最终功败垂成。赵驰知道自己难逃法网,犹豫再三,还是打电话向省扫黑除恶领导小组自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