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河日上

27 重要线索

字体:16+-

第二天早晨,林寒江坐在郝仁敬的床头前,向昏迷不醒的郝仁敬诉说自己心中的一大堆疑问。郝仁敬平静地躺在那里,呼吸微弱,只有床头的仪器“滴滴”的响声,证明这个生命依然存在。

林寒江问过主治医生郝仁敬能否醒来,主治医生没回答,只是沮丧地摇摇头。林寒江看着这个战友,内心一阵酸楚,下一个像这般躺在病**的人会不会是他?

齐江市委常委会准时召开,林寒江特意换上了白衬衫准备去参会。这时周成功为他送来了会议材料,并带来了一个噩耗:“郑医生今天早晨去世了。”

林寒江系扣子的手一下子僵在那里,这位让周成功不敢面对、让林寒江心生愧疚的女英雄还是没有看到齐江晴朗的天。

沉默了半晌,周成功问他:“开弓就没有回头箭,你决定好了要这么做?”

林寒江反问他:“换了是你,你会怎么做?”

周成功苦笑,笑出了眼泪。他想起很多年前,自己也曾经像林寒江这样,义无反顾地抱起炸药包冲了上去,所以他的正科足足做了十六年,成为整个生态环境系统资历最老的科长,连前任局长都曾是他的部下。十六年来,看着自己身边的人不断升迁,还有一些熟悉的人大发横财,而自己依然清贫度日,他也有过懊悔,但是每一次懊悔涌上心头又会被自己的良心压制下去。周成功给自己的定义就是做好人做正事,受得住清贫,扛得住磨难。

看着眼前腰背已经有些佝偻的林寒江,周成功激励他:“老郝倒下了,你林寒江要是再倒下了,炸药包就由我周成功来扛!这件事一定要成功,否则就对不起我周成功的名字!”

林寒江感觉到了自己的虚弱,他心中的那张大网就和漫天的雾霾一样,让他窒息无力,但是他已经退无可退。“人的一生都该有一次辉煌,我的辉煌应该就在今天。如果‘齐江之肺’没有了,我就准备去跳齐江!”林寒江本来想和周成功幽默一下,但是这句话说出来,他自己鼻子已经发酸了。

“林副市长,你后悔来齐江吗?”周成功问他。每次被问到这句话,林寒江都会心潮起伏。

想起去世的妻子,想起郑医生,还有昏迷不醒的郝仁敬,林寒江眼圈有些发红。他长叹一口气,道:“如果真的有穿越,我不会来的。齐江的污水太多了,需要一座堤岸,就让我们这样的人去做抵挡污水的堤岸吧。”

看着走廊里踽踽独行的林寒江,周成功突然有种想大哭一场的感觉。

你在逃避某件事的时候,其实已经陷了进去,你以为距离能保护你,其实逃避不过是帮着对方扩张地盘,这就是人心的污染。林寒江知道今天的会议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而他林寒江,是打破齐江平衡的石子,还是炸破笼罩齐江大网的炮弹,抑或是被扫地出门的垃圾,就在这次会议上见个分晓吧。

林寒江面色肃然地走进会议室。

这次常委会最重要的议题就是林寒江汇报的环保治理工作。林寒江从环保督察组督办的六个案件入手,结合“蓝天工程”、雾霾治理、黑臭水体治理、沿江污染企业关停迁址等工作,并将自己关于建立湿地保护区、齐江流域综合治理等思考,做了一个全面的汇报。

廖宇正将林寒江被留置期间写的两篇文章让工作人员分发给大家阅读,传达了省委陈书记的意见,高度赞扬了“统一治污、协调发展、上游治理、下游反哺”的治理思路,建议全市各个部门都要认真学习。

林寒江被省纪委留置的风波还没过去,尤其纪委并未给他一个明确的结论,他虽然恢复工作了,但是对他的各种传言还在继续。刘耕野就在会议上阴阳怪气地发难:“如果人是黑的,他研究的水是黑的还是清的?”参会的人一阵窃窃私语,有的人故意笑出声来。

林寒江气往上涌:“清者自清,浊者自浊。谁站在清水里,谁站在浊水里,答案很快就会分晓。”

这些天来林寒江苦苦思索,从小雪的车祸到郝仁敬的昏迷不醒,从指使替换销毁水样到袒护污染企业,齐江的高层领导里很可能藏着大老虎,一只甚至多只,他们与这些污染企业有着利益输送的关系。他把怀疑对象集中在刘耕野、李子平、廖宇正三个人身上,他心中最大的嫌疑人就是刘耕野,他是一个土生土长的齐江人,与这些企业老板多年相熟,而他的所作所为十分符合幕后“大老虎”的角色。

廖宇正制止了二人的争吵,开始研究“青峰集团休闲小镇”项目。廖宇正开门见山地批评市政府没有遵从“三重一大”要求,这么大的项目竟然没有提交市委常委会讨论。市委常委会都没有上,土地还没有摘牌,那边就开始宣传预热,还在网络上闹出一个全国瞩目的笑话。

市长李子平的眉头紧蹙,明显感到市委书记的批评是针对他来的。他与廖宇正资历差不多,论年纪还长书记一岁,两人搭班子合作两年,一直不咸不淡,也没有明显的矛盾。突然在常委会上被这么批评,李子平感到有点下不来台。他刚想辩解几句,廖宇正却跳过他,直接让林寒江说说对这个“休闲小镇”项目的看法。

林寒江上次在规划论证会门口被带走,没有机会提出对小镇项目的反对意见,后来市政府常务会通过这个项目时,他还被关在留置室里。林寒江知道他的意见会给两位主要领导的矛盾火上浇油,但是他豁了出去,将休闲小镇的规划设计图和他带来的法律法规、国务院关于湿地保护修复方案、预测数据分析等材料全部摊上会议桌,按照他上次在车上给廖宇正讲的思路,足足讲了四十多分钟。结论就是他坚决反对这个项目落在湿地区域,哪怕是坐落在湿地区域周边,哪怕是做了顶级的环保方案,新的住宅区、商业设施还是会对“齐江之肺”造成不可估量的破坏,而且违反了国家规定,很可能会被国家环保督察组严肃追责。他的意见是在湿地区域建设“齐江湿地保护区”,扩大湿地面积,并将齐江水引进湿地附近的低洼区灌注成一个三十公里长的珍珠串型的湖泊,在湿地保护区内再建立一个候鸟保护区,形成江水、湿地、湖泊、鸟类互相依存的生态保护区。

林寒江说完之后,会场一片寂静,很多人都在沉思,却没有一个人发言。林寒江知道,不是他的建议没有人赞同,而是这些常委不敢明确表态,怕卷入两位主官的矛盾旋涡之中。林寒江知道,环境生态之所以会被官场生态打败,原因就在这里,不是领导们不懂环境保护的重要,而是屈膝于肩上的压力。

林寒江心中的书生意气在激**他,尤其周成功的话、郝仁敬的鲜血还有郑医生的死讯,让他血气不断往上涌。他又站了起来,就像站在三尺讲台上一样,用演讲的姿态给这些领导讲了一个著名的污染案例:莱茵河污染事件。20世纪莱茵河水体遭到了一系列严重污染。20世纪中叶以来,随着工业的高速发展,莱茵河曾一度成为欧洲最大的下水道。仅在德国段就有约300家工厂把大量的酸、漂液、染料、铜、镉、汞、去污剂、杀虫剂等上千种污染物倾入河中。此外,河中轮船排出的废油,两岸居民倒入的污水、废渣,以及农场的化肥、农药等,使水质遭到严重污染。据估计,河水中的各种有害物质达1000种以上。1986年11月1日,瑞士巴塞尔的桑多斯化工厂仓库失事起火,近30吨硫化物、磷化物、汞、灭火剂溶液随水注入河道,造成大批鳗鱼、鳟鱼、绿头鸭等水生生物死亡;下游160千米内约有60万条鱼被毒死;480千米内的井水不能饮用;沿岸许多自来水厂、啤酒厂被迫关闭;使已经投资了300多亿马克的莱茵河治理工程前功尽弃。有二十多年的时间,莱茵河完全是一条“死亡之河”,而治理修复莱茵河的成本要远远超出收获的经济效益。

讲完了莱茵河的案例,林寒江又讲上游省份的“铬”污染事件,因为在座的人大都知道这起震惊全国的污染事件,每个人的记忆都被带回事件现场。

林寒江动情地演讲,这是他有生以来最酣畅的一次演讲,他的大脑高速转动,调动那些存储在他脑海中的数据。那些数据就像有生命的石子一样砸向台下一张张麻木的面孔,林寒江希望这些石子能敲醒那些瞻前顾后、谨小慎微的领导的心。这时的他丝毫没有察觉自己的鼻子又开始流血了,两行鲜血滴落在他的白衬衫上。会场上的领导们都吃惊地看着林寒江身上的血迹,他们也许没有听进去那些繁杂的数字,但林寒江的血染白衣让他们触目惊心。

林寒江并未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继续说道:“我们的齐江已经被污染了,如果我们再贪图眼前利益而破坏了湿地绿肺,我们这些人就是齐江的千古罪人。我们能忍心让未来的齐江变成灰色的天、黑色的水、垃圾场一样的湿地?我们能不能闭上眼睛想一想,未来的齐江会是什么样子……”

林寒江真的闭上了眼睛,因为他第二次晕了过去,常委会的结论他又没有听到。

当天夜里,齐江岸边钱起的别墅里气氛诡异,整个别墅静悄悄的,用人和厨师都已经被他打发离开。偌大的别墅沉浸在黑暗中,只有书房亮着一盏台灯,台灯微弱的光亮又被厚厚的落地窗帘遮住。

钱起端着一杯红酒转来转去,他没有心思喝酒,不时低头看看手表,似乎在等什么人。

“老大越来越不守时了,每个月的例会总是让我们等他。”钱起终于忍耐不住发起了牢骚,“林寒江那个浑蛋屡次三番破坏我们的计划,要是早一点按照我的意见处置了他,哪还有今天的麻烦事?”

“老三,少安毋躁。林寒江毕竟是陈庭坚那老鬼派来的,要是初来齐江人就没了,我们肯定会惹火烧身的。”一个幽幽的声音传来,原来房间里还有他人。书桌后面宽大的座椅转了过来,齐江市市长李子平正缩在椅子上闭目养神,他似笑非笑地说:“当时我们三个人不是每人拿出一条对付林寒江的计策吗,老大说你的计策太急,我的计策太软,却不知他自己的计策结果如何。”

钱起等得有些焦躁:“这个急那个软,又忍又拖,害得我‘齐江胜景’没了,‘休闲小镇’没了。老大也太稳坐钓鱼台了,这都后半夜了,还不见人影。”

“老大不就是喜欢这样吗?人未到却已控制住场面,他的驭人之术越来越老辣了。”

钱起转了几圈,终于平静下来。他晃晃酒杯,欣赏着美酒在灯光下的颜色,问李子平:“老二,这几年我一直有个问题想不通,你加入‘老中青’是为了官爵,我加入是为了钱财,你说老大加入是为了什么?他不当官,不贪财,到底为了啥?”

“是控制。”李子平睁开眼睛,闪过一丝难以捉摸的笑容,“老大一心要做山中宰相,足不出户却掌控天下,像你我这般官场、商界的人物,不过是棋盘上的车马炮。老大本来想当下棋的手,但是时也运也,他也只能当‘帅’,终归也是脱不了棋子的命运。”

钱起品了一口酒,深有感触地点点头。他又转了一圈,发了句牢骚:“我们是车马炮,老大是帅,其实都是给那只手干活的,唉,身不由己啊。”

谨慎的李子平立刻竖起食指,对钱起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看来他们对那只手十分忌惮。这次例会是李子平发起的,他要约齐“老中青”的“老”字三人商议重要的事情。赵驰被带走之前与李子平密谈,他威胁李子平说他已经掌握了他们谋害王武的秘密,还有李子平借刀杀人故意向他透露省里要查办朱光明的消息。当时李子平不露声色地与赵驰周旋,赵驰说:“如果你们不动用最顶端的资源帮助我,我在里面就保不准会说出些什么。”自从赵驰被带走以后,李子平整日忧心忡忡。王武平时在工作中多次与李子平发生龃龉,在涉及企业的利益时又和“老中青”产生冲突,所以在“老中青”的谋划下,王武被成功除掉。赵驰如果真的掌握了什么线索,李子平可就危险了。

钱起安慰李子平,他分析赵驰并没有掌握什么真凭实据,不过是一些个人猜测罢了,否则早就捅出去了。李子平不认可钱起的分析,他比较了解赵驰,赵驰如果没有线索是不会找自己摊牌的。他是一个善于抓住救命稻草的人,狗急跳墙,很可能做出危及“老中青”的事来。

钱起冷笑一声:“那么多官员都抑郁跳楼了,赵驰就不担心自己有一天想不开?”

李子平知道钱起动了杀心,说:“所以咱们三个必须聚在一起商议一下。赵驰现在在省扫黑除恶小组手中,不是那么容易下手的,这件事要从长计议……”

钱起冷笑:“我的项目泡汤了;你要被赵驰揭发;老大呢,他有什么闹心事?对了,他要救王肜。”

李子平又把食指竖在嘴边,对钱起说:“好像老大来了。”

钱起侧耳倾听,寂静的别墅里响起一阵脚步声,脚步越来越近,有人推门进来……

林寒江在医院里醒来,耿正和田小小坐在旁边,关切地看着他。田小小眼睛有些红肿,林寒江立刻猜到她一定是为李云城哭过。耿、田二人以为林寒江是因为工作过度疲劳而晕倒的,都劝他把工作放一放,调养身体最重要。林寒江苦笑着点头,他知道自己中毒不轻。他本来想告诉耿正自己是被人投毒了,后来想起公安厅警察的叮嘱,又忍住了,免得他们为自己担惊受怕。

林寒江请田小小回学校打听一下有没有罗真子的消息,不知道她伤情怎么样了。朱光明一伙已经被公安部门端了,以后应该没有人再威胁她了,如果学校有她的消息,一定要告诉他,田小小点头答应。

林寒江问耿正:“老怪,托你办的事情怎么样了?”

耿正一拍脑袋,说:“是我记性不好,忘了和你说了。邻城的大学已经同意罗真子转学过去,我一会儿回齐江大学就找学生处办理这事。”

原来罗真子跳江自杀未遂那一天,林寒江知道她很难再在齐江大学待下去了,就托耿正找人将罗真子转学到邻城大学去。

田小小有些想不通,问林寒江:“你为什么要帮一个企图陷害你的女学生?”

林寒江说:“我痛恨的是朱光明那种人,不是罗真子。在朱光明眼里,罗真子和我一样,都是他意图操控的傀儡。罗真子本性不坏,只是被利益污了眼睛和心灵,给她一次机会就能唤醒她的良知。”

田小小问林寒江怎么定义“良知”,林寒江想了想说:“良知就是一个人的道德感和判断力。它是我们内心的底线和行动的准则,也是我们在污浊的尘世里洁身而行的解毒剂。”

田小小由衷地说:“林副市长,其实你做的那些工作,虽然成绩不菲,但是我只是对你敬佩而已,罗真子这件事,你却让我真心感动。你原来在我心里,不过是能干的官员,今天我给你加两个字,你是一个有‘良知’的官员。”

林寒江想到田小小与自己非亲非故,却两次为自己仗义出手,还当了一回“杨三姐”,勇闯市委书记和省纪委书记的办公室。他对她说:“其实在我们这些人中,最有良知的人是你田小小,我应该向你学习。”

田小小不禁羞红了脸。

林寒江知道田小小想找他为李云城求情,却不好意思开口,就主动提及此事。其实李云城被警方拘留的当天,林寒江就向副局长金波询问过,李云城纵火烧毁实验室的事实很清楚,他只有说出幕后指使的人,才能争取宽大处理。

田小小的眼泪又忍不住决了堤,她很快抹去眼泪,主动提出去做李云城的工作,让他迷途知返。林寒江立刻帮她联系金波,安排田小小和李云城见一面。

耿正和田小小告辞时,林寒江充满歉意地对耿正说:“老同学,不好意思,你借我的10万块钱现在在纪委手里,我的工资卡也被纪委封着呢,我现在是真正的一穷二白了,只能等过一阵子再还你钱了。”

耿正哈哈大笑,说:“你我谈钱太伤感情,这10万块钱就做一个基金,当我们俩以后喝酒的酒钱了。何日功成名遂了,还乡,醉笑陪公三万场。”

此时门口有一个俏丽的人影一闪而过。耿正眼尖,见是苏娜,他赶紧拉着田小小快步离开了。

苏娜进到病房,二人不由得相视而笑。

苏娜的笑是担忧变成安心的笑,林寒江的笑是自嘲变成感动的笑;苏娜的笑里含着眼泪,林寒江的笑里含着无奈。

苏娜说:“其实,我们见面不说话的状态是最好的,那样我们就不会不断争辩。吵来吵去,早晚会有一天伤了和气。”

林寒江说:“为了和气,我一会儿向医生申请,把我的嘴巴缝起来。”

苏娜伸手似乎想握住林寒江的手,中途却改变了方向,拿起桌子上的一个橘子,剥开递给林寒江。

窗外阳光静好,而安逸的时光短暂温馨。每一个人心中都会有另一个人,不必近在眼前,不必朝夕相守,当你想起对方时,就会有春日、阳光、浮云。最好的知己就是互相关心,却又不逾雷池一步。

如果你有一个能在病床边为你剥橘子的人,你一定要用尽所有的好去对待这个人。

那天的常委会场面异常激烈,充斥着硝烟味道。一个在市委办公室工作很多年的老同志后来回忆,这是他工作生涯中,第一次看见市委书记和市长两人这样直面交锋,唾沫星子都喷到对方脸上去了,原来这些领导生气时也会和贩夫走卒一样脸红脖子粗地互相指责,就差骂娘了。后来常委会举手表决,6∶3否决了青峰集团“休闲小镇”的项目,书记廖宇正赢了。市长李子平拍案而去,常务副市长刘耕野也拂袖离开。据说李子平第二天消失了一整天,有人说他去省里找领导告状了,也有人说他是要找门路调走。

那天常委会上发生的一切后来有人绘声绘色地描述给林寒江听,当时林寒江刚刚偷跑出医院,站在长兴垃圾处理厂督办改建进度,机器轰鸣,一阵尘土飞扬,将他裹进了尘土之中。林寒江一时忘记了躲避,听到这个消息,他是又喜又忧,喜的是湿地绿肺保住了,忧的是他点燃了齐江的战火,以后的日子更难了。

齐江市殡仪馆。

林寒江和周成功站在郑医生的遗体前,毕恭毕敬地向她三鞠躬。

林寒江掏出一块钱硬币,轻轻摆放在郑医生身前,轻声说:“郑大姐,我代表齐江市所有的环保人,向您正式道歉!是我们让英雄受委屈了……”林寒江身后几十名着装整齐的生态环境局干部一起向郑医生鞠躬,默哀肃立。

队伍的最后一排,生态环境局那个泡病号的吴昊发牢骚抗议:“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老太婆,凭什么让我们全局大早晨来给她送行?少了一个上访的,高兴还来不及呢!”

林寒江脸白如纸,转身指着吴昊大喝一声:“你!给我滚出去!”

吴昊毫不在意,骂骂咧咧地出去了:“又不是我亲妈,凭啥让我给她鞠躬?”走到门口,吴昊又回身嘟囔一句,“林寒江,你一个被查的贪官,有什么好牛气的?”

林寒江被气得一阵咳嗽,这个吴昊自从被林寒江点名扣罚绩效以后,破罐子破摔,俨然成了第二个魏森。

公安局里,李云城的母亲坦承自己大闹会场的水瓶里装的其实是普通的化工废水,并不会对人造成伤害。警察问李母怎么知道“六价铬”的事,她说出了一个隐情。她原来在齐江钢铁废水车间工作,和当时的厂工会主席魏森比较熟悉,后来齐江钢铁被青峰集团收购,李母下岗了,魏森也被踢出领导层。魏森有一个小徒弟作为技术骨干被安置到化工产业园担任废水处理的技术人员,知道不少化工产业园的内幕消息。有一天魏森回到齐江钢铁厂打听王肜的底细,在路上偶遇李母。魏森告诉李母,化工产业园私自加工合金钢、电镀等业务,又将含有“六价铬”的废水在半夜排进齐江,齐江里经常漂浮的死鱼就是他们作孽的结果。两人在路边说了几句,魏森愤愤不平,说现在的老板为了挣钱丧尽天良,真应该去举报他们。结果一个月后,魏森就跳楼自杀了,说是抑郁症发作。李母虽然怀疑其中有猫腻,但是没有证据,只能明哲保身不敢吭声。但是后来李云城因为纵火烧毁环保监测站的化验室,也卷入了这件事,李母彻底愤怒了,她知道自己的儿子一定是被人教唆指使才铤而走险去纵火的。她担心儿子也会不明不白地被人害死,加上她知道自己时日无多,所以为了儿子,她干脆豁出去,在活动现场直播的镜头前愤怒地揭露其中的秘密。

李母泪流满面地说:“我在废水车间工作了几十年,辛辛苦苦卖命,到头来得了肺癌,医生说是我常年接触有毒物质造成的。后来厂子被收购,我也被下岗了。这一切我都忍了,但是现在他们要把我儿子也毁了,我死也不能放过他们!”

由于案情牵扯到魏森的命案,立刻由治安科转到刑侦科,金波也向省厅做了汇报。

不知道王肜用了什么手段,那个“背锅侠”部门经理异常硬气,承认私自增设生产线、私埋排污管线、倾倒化工废水都是他个人的主意,与别人无关。

警方又去询问王肜,王肜依旧笑靥如花,一边欣赏着自己新涂的指甲,一边若无其事地与警察对答,什么魏森跳楼自杀、流氓无赖驾驶汽艇撞人的事情,她是闻所未闻,一概不知。案件一时陷入僵局。

金波来找林寒江,说检察院驳回了对王肜的逮捕申请,她的律师已经多次找到公安局,要求尽快放人,否则将起诉齐江市公安局。林寒江也无计可施,明知道是王肜这个女人作奸犯科却拿她没有办法。两人在办公室里大眼瞪小眼,相对无言喝闷茶。

这时,政府收发室的老大姐敲门进来,给林寒江送来一个快递信封,说这个寄给林副市长的快递已经在收发室放了两三天了。原来肖秘书出事以后,没有人给林寒江取信件、快递,就都搁在收发室了。

林寒江也纳闷,最近自己没网购什么东西啊,怎么还有快递?他撕开快递信封,一张照片掉了出来,照片的清晰度很低,隐约见到大雾之中有一辆黑色的轿车停在江边,车边站着一个戴着棒球帽面目不清的人,江水之中似乎还漂浮着一个人。林寒江看了半天不明所以,随手递给了金波。信封里还有一沓装订整齐的材料,林寒江掏出来一读,立刻面色大变,对面看照片的金波也倒吸一口冷气,两人异口同声:“这是王武!”

林寒江盯着照片中的江水和雾气,陷入沉思,慢慢地江水和雾气似乎活了起来,江水流转,雾气升腾……

齐江岸边,雾气之中。王武一脸惊疑地看着对面的人,他瞪大眼睛也看不清棒球帽下的脸,那张脸仿佛一直笼罩在黑气之下。

“是这个人让我来帮你的。”来人冲王武晃晃手机上的名字和号码。

“我的事,他答应了?”王武戒惧之中又燃起了希望。

那个人盯着雾气萦绕的江面,嘿嘿笑了一声,又重重叹一口气,好像在惋惜什么:“‘老中青’让我向你问好!”

“老中青?”王武满面惊疑地看着那个人,浑身冰冷,“你要……”

王武刚说出两个字,人影就跨前一步,在他肩膀上猛地一撞。王武虽然胖得像一尊佛,可惜却是一尊下盘不稳的佛,猝不及防被人用力一撞立刻就失去了重心。他双手徒劳地在空中抓了几把雾气,终于向后一倒,像只大葫芦一样滚进了江水里。

那个精悍的人影慢慢蹲下,戏谑地看着在江水里拼命挣扎呼救的王武。

“救命!……”王武只喊了一句,喉咙里就涌进大量冰冷的江水。王武头脑中最后的影像不是他念念不忘的老母亲,而是他小时候溺水被人捞起、趴在岸边干呕的情形:“一辈子怕水最后还是死在水里,终究是难逃宿命,谁说我能长命百岁?”

那个精悍的人影在若隐若现的雾气里显得更加神秘莫测,他一直微笑着看着渐渐沉下去的王武,摸着下巴自言自语:“你弄脏了这条江,现在葬身其中,只会让它脏上加脏!”

最终,沉了下去的王武慢慢又浮上水面,像一截木头一样没有了知觉,那个人拍拍手站起来:“杀一个孝子,损寿十年;杀一个弄脏齐江的贪官,增寿十年。这趟差事不赚不赔,收工!”

那人钻进迈巴赫车走了。

雾气之中,藏身树后的肖秘书慢慢探出头来,在远处惊恐地看着这一切。

王武把自首材料交给肖秘书以后,肖秘书就悄悄跟踪他,一直来到江边,没想到目睹了这一切。慌乱之中,肖秘书用手机拍下了眼前发生的这一幕,他不敢靠得太近,因为他认出了戴棒球帽的那个人,被那个人发现肯定一命呜呼。

肖秘书回到政府以后,并没有把王武的自首材料原原本本交给纪委。他打开王武的电脑,将王武的自首材料一通修改,把涉及齐江钢铁厂、化工产业园的人和事全部删减。肖秘书将修改后的自首材料交给纪委,纪委工作人员后来将王武的电脑带走了。肖秘书担心被发现电脑中修改的痕迹,心惊胆战好几宿没有睡觉,后来并没有人找他,他才渐渐放下心来。肖秘书这么做的原因其实很简单,因为他就是王肜发展的“老中青”中“青”字第二人。

肖秘书是喜欢疑神疑鬼的抑郁型性格,上次在林寒江办公室,林寒江让他配合公安部门调查,无意中的一句话触碰了他心中的防线,惊慌失措之下他甚至撞上了门框,被金波察觉到异样。回家后肖秘书彻夜难眠,越想越怕,后来他受不了折磨,鼓足勇气打电话给王肜,要挟王肜尽快给他提供一笔钱,说他要离境出国,否则他就将王武的自首材料、遇害照片提供给警方。

王肜答应了他的要求,约他在“王氏鱼馆”见面。肖秘书警惕性很高,听说在饭店里见面,他才敢应约前往。临走之前,肖秘书将王武的自首材料和那张照片装进快递信封,收件人是林寒江。如果他平安回来,寄给林寒江的快递还是会落到他的手里;如果他回不来,他就祈祷林寒江能将证据交给警方,为他报仇。

前往“王氏鱼馆”赴约的肖秘书与王肜谈判顺利,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将王武的自首材料原件和照片卖给王肜。自以为聪明的肖秘书刚离开鱼馆,就被暗中尾随的张小志一拳敲昏,塞进车厢。张小志从肖秘书的手机中找到了照片和自首材料文档,他销毁了手机,以为从此死无对证。张小志打心眼里瞧不起肖秘书这种喜欢出卖别人的人,所以将肖秘书弄到王武落水的地方,一脚将他踢下水去,还像上次一样蹲在岸边看着他活活淹死。卖主求荣的小人,就让他以同样的方式去见他的主人吧……

林寒江把王武的自首材料交给金波,说里面有不少涉及化工产业园的事情,足够警方拘捕王肜这个女人了。只要能撬开她的嘴,就能找到她身后的人。王肜肯定是个关键人物,否则不能这么大费周章地除掉王武来保护她。

金波指着照片上的棒球帽,说:“王武的案子和肖秘书的案子发生在同一地点,相同的作案手法,应该都是这个人所为!”

林寒江问金波:“照片里的人和车,你查不出是谁?”

金波把照片横过来竖过去地看了好几遍,说:“按照照片的辨识度,很难确认人和车,但是……”

“但是什么?”林寒江有些焦急。

“但是我有办法把这个人钓出来!”金波依然慢悠悠的,“不过,我需要你帮忙。”

“我?”林寒江指着自己的鼻子,一脸诧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