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中国侦探小说精选:第四卷 无铃的马帮

治痼疾须用猛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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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历元旦的半天,贡尚烈没有出门。外面锣鼓喧天,他却静静地在看当天的《浙江日报》,又温一温灵芝留下的几本画报。家里人没一个打扰他。有隔邻的那个女人,在门口跟奇珍低低地谈过几句。他猜测那话题可能关涉到他,可是他也不便问他的妹妹。

下午,他实践了诺言,领着灵芝和小凤去看电影。票子是预先买好的,原来是奇珍的一张让给了他。电影院宣告客满,每个人都兴高采烈,独有贡尚烈例外。

那片子叫《天罗地网》,故事的情节仿佛是他自己的写照。那个回大陆的第七号特务郭浩,竟就像他自己。而且再巧没有,郭浩也有一个外甥女,叫金一萍,也是戴着红领巾,这又恰像坐在他旁边的那个机敏活泼的丁灵芝。金一萍是揭发这老特务的人们中的一个,他相信灵芝也同样有这个可能。所以,他坐在那有软垫子的座位上,只觉得垫子里安装着密密麻麻的小钉子,一直在锥他的屁股,锥他的心。电影放到最后,郭浩像一只落水的小鸡,给公安人员一把抓了起来的时候,贡尚烈吓得衬衣都湿漉漉。

散场后,他们坐上了三轮车。在三轮车上,灵芝忽然侧过脸来,问:

“舅舅,你说这部片子怎么样?”

“好。”贡尚烈无可奈何地应一声。

“好在什么地方?”

“嗯,演员的表情都像真的,结构和取景也不差。”

“嗨,这些那些,我都不懂。舅舅,我要问你,这个故事怎么样?”

“故事?嗯,也不坏。特务分子自然应该捉!”他被逼得没有办法,只得说一句违心话。

那女孩子还是不罢休,又笑嘻嘻地说:“真奇怪,片子里的特务是个舅舅。”

贡尚烈看一看她,没有做声。

“也有一个外甥女。”她再补一句。

贡尚烈沉默了一下,问道:“小东西,什么意思?”

灵芝不响,格格格地笑一笑。

“灵芝,你是说他们俩就像我们俩,是吗?小东西。”

“我没有这样说过啊。”灵芝仍旧带着笑,俏皮地回答。

“话虽没说出来,我猜到你心里就有这样的念头。”

“好舅舅,了不起,猜心思,拿手戏。”灵芝拍着小手,唱起来。

“你倒会出口成歌!”

“唔。”她睁睁眼、努努嘴。

他冷冷地牵牵嘴。“孩子,别嬉皮笑脸的!这话不能随便瞎说的!你的舅舅不会像那个郭浩!”

他的声音严冷而恼怒,脸也沉下了。

到了家里,一进房,他妻子秀宝就悄悄地告诉他一个消息。

“刚才有个公安同志来找你。”

“公安同志?”贡尚烈的外貌还平静,可是声调已有些不大自然,“是不是为了报户口的事?”

“怕不是。”秀宝怯生生地说。

“为了什么?”

“他没说。”

“那么,他对你说些什么?”

“他问你在不在家,我说去看电影啦。他点一点头,回身就走。”

贡尚烈坐下来,掏出手帕来抹了抹额角。

秀宝又说:“今天清早,另一个公安同志也曾到隔壁去过。”

“隔壁?”

“李大嫂家,那是灵芝看见的。”

“有什么事?”

“不知道,李大嫂没有说。”

贡尚烈挥一挥手:“你何必管人家的闲事。”

“我怕这不是闲事。”她注视着她的丈夫。

“唔!你说是什么事?”

“后来,李大嫂就过来跟奇珍妹聊天,问她昨天你到了哪里去。奇珍妹告诉她:‘他说他在逛西湖。’李大嫂的话下文就像有骨子。”

“她怎么说?”

“她说:‘喔,年夜岁毕,还逛西湖,好兴致哪!’”

他默默地不答,像在辨味那句话的含意,又像在寻找答辩。

“康笙爸,你得明白些,我们都是为着你。你该好好想一想,做个准备。”

秀宝说完了,退出去。不久,她端进一壶热茶和一盆热的油煎馄饨来。贡尚烈只斟了一杯茶,却没有吃馄饨,竟让它慢慢地冷掉。

他觉得局势在迅速转变,而且迅速得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他本来打算住三天再说,现在看起来,就是三天也住不稳。他得考虑对策,不然,危险可能就在眼前。他想赶快离开这里,上嘉兴去,或者先到了上海再说。

他一个人坐在房里。天渐渐暗下来,气候也更冷了些,他竟不想开电灯。

喀的一响,电灯突然亮了,奇珍轻步走进房里来。她先把房门关上,并且下了门闩,随后移过一只有背的竹椅子,放在贡尚烈坐的方桌边。她的神色很严肃。不像上一天那样一直带着笑容。她看一看桌面上的已经冷了的馄饨,不说什么,只把盆子推在一边。

“大哥,我跟你彻底谈一谈。”奇珍坐下之后,开口说。

贡尚烈瞧着他妹妹,不回答,但外表上依然很镇静。

“今天是旧历的元旦。”她说下去,“元旦是一年的开头,是一个年度的新生。大哥,我给你祝贺。”

“拜年,该在清早的啊。嘿嘿,你还遵守老规矩?”

“是的,不过我的祝贺,除了拜年,还有一层意思。”

“唔?”

“大哥,你也将围着这年度的新生,走上新的路。”

贡尚烈站起来,慢步踱到那只大床面前,又慢慢地回过头来,站住了瞧奇珍。

“妹妹,你在研究哲学?”他嘻一嘻。

“我说,今天是你的生活转折的日子。换句话说,旧的生活必须结束,新的生活就从今天开始。”

他又用踱步的方式,向床边打了个来回,才说:“我没说错啊,你的话的确有着浓厚的哲学意味。”

“别扯淡!坐下来!今天——”她觉得对方还想要些油腔滑过去,所以,她改变了她的语声,那声调变得低沉而威猛。她的脸儿紧绷绷,眼睛里射出了怒光,她的神情庄严得使对方不敢再装痴作呆。“今天也就是你的生和死的关头!”

话真像迅雷,像闪电。贡尚烈早看到暴风雨在酝酿之中,可是没料到它来得如此急骤。他知道他不能再搪塞,再闪避了,但一时间又来不及找出个应变方策来。他没做声,挺直地站着,神情还依然安宁。

奇珍也懂得“治痼疾须用猛药”,“开门见山”还不够,接下去应该是“单刀直入”。于是,第二个霹雳又打响了。

“你是个特务!是个反革命分子!”

这时候贡尚烈的身子也不得不震一震。在灯光中,他的脸上像突然盖上了一张白纸,两片失血的嘴唇也在抽搐。他的那一套他一向自夸的掩饰伪装的“本领”呢,这时竟已完全飞到了九霄云外去。他果然重新坐在方桌边,他的外形像个旧时代土地庙里的塑像。

“嘿嘿嘿!”

隔了好一会儿,他才迸出了这一声冷笑。其实,这一笑完全起不了什么作用。如果想利用它做防御工事或者反击武器,那差得远哩。

奇珍又说:“你用不着冷笑,我有证据。”

“喔,我很愿意听听。”他勉强地镇定自己。

“照理,一个从香港来的人,是不应也不会随便被人怀疑的,而你却不同。你的一举一动,都是鬼鬼祟祟的,准干着见不得人的事。第一,你在外边五年多,不曾寄过一个钱回家,连一封信也没有。有人传说你是特务,我们本来还不信,想不到你突然回来了,还带了很多钱。这就使我们发生了很大的怀疑。什么做生意、做掮客,都是鬼话。第二,昨天,你说去看朋友,却又说不出姓名地点。先说是送家用去,又说是兄弟,到后来又说去逛西湖,前后不对头。这又证明你昨天已经进行过某种阴谋活动。第三,你为什么慌慌张张地偷看嫂子的工会会员证?分明想‘依葫芦画瓢’,准备造了假证件,再让别的特务混进大陆来。这更是明显的间谍活动。”

贡尚烈等奇珍说完以后,静一静,才慢慢地抬起头来。

“就是这三点吗?”他问。

“其他的当然还有。”她的眼光向床底下的那只皮包扫一下,“不过就是这三点也已经足够。”

“要是我提出反证来呢?”他也有意无意地看一看那皮包,它还是老样子。

“你提不出反证,提出来也准是废话,万万赖不掉你是个特务!”

奇珍顿一顿,侧过脸,向房门那边听听。门外像有些声响。

一会儿,她继续说:“就凭这三点,我就可以检举你!”

贡尚烈又不禁震了震:“你——你要检举我?”

“不单我,嫂子也会这样做。”

“你的嫂子?她是我的妻子啊!你——你也是我的骨肉亲啊!”

“是的,我们都有亲属关系,不过还有更重大的关系,就是跟祖国和广大人民的关系。现在,大家要过好日子,要奔向社会主义,可是还有少数出卖祖国的坏蛋,却不让我们跑,拉我们的腿,千方百计想破坏。这些就是我们的敌人。对付敌人,只有彻底消灭,谈不上什么亲属关系。嫂子虽比较软弱些,但是我知道她也一定划得清这一条敌我界线。”

话停一停。奇珍觉得自己有些气急,喉咙里像塞了什么毛茸茸的东西,面颊上也感到热灼灼。她移过一只空杯子,自己拿起茶壶来,满满斟了一杯,端起来喝了大半杯。她看看对方,他低垂着头,前额上稀疏的头发已经有好几根是白的,他那浓黑的眉毛掩盖在白赛珞璐边眼镜的框子里,他的黑眼睛凝视在方桌上面,一动也不动。

休息了一下,奇珍又说:“我们国家已经起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单就国际地位说,过去,我们受足了侵略压迫,一直给人家踩在脚底下。现在,我们说一句话,人家都得侧着耳朵听。你在外边,多少总也听到看到。因此,全国人民都爱这个国家,都向着一个目标走。要是发现了一个破坏分子,每个人都会揭发他,捉破他。所以,不但是我们,谁都会主动检举你。比如,隔壁的李大嫂,她是个居民委员,就可能正在做这个工作。不过,我和嫂子是亲属,责任比旁的人更大。”

“唉,户口连坐法的作用真厉害。”贡尚烈低低地咕一声。

“捣鬼!户口连坐法!你还是给谣言迷住了心窍!”奇珍有些发火,不过,她还是忍耐地解说:“我说个比方给你听。一件色彩美丽、针法细致的刺绣品,人人都欣赏它、宝贝它。要是有个人却想用剪子剪碎它,或者把他的污脏的手指,在这个绣品上捺一捺。你想,在那个时候,大家将怎样对付这个破坏分子?还用得着什么见鬼的连坐法吗?”

再停一停,贡尚烈暗暗叹一口气,略略仰起些脸。

“那么,现在,你以为你已经摸清了我的底细,就准备要检举?”

“这倒并不。要是我单纯地要检举你,就用不着再跟你谈什么。因为,另一方面,我是你的妹子。我这样子跟你彻底地谈,就是要你从泥坑里跳出来,走上新生的路。”

“新生的路,依你的说法,我是个只该给枪毙的人,还有什么生路?”

“有,生路就在眼前!”她觉得对方已经有了显著的转变,也就改换了语气,“大哥,只要你把过去的一切所作所为完全坦白出来,下决心重新做人,这就是你的生路。”

静了静,隔房里也没有声响。厢房里却有小凤跟灵芝吵嘴的声音;接着是小凤的哭声;再接着哭声没有了,笑声却扩大了一倍,两个孩子都在笑个不停。可是贡尚烈完全没听见。

“你的意思是,要我去向政府自首?”贡尚烈有气无力地问。

“对,而且得马上进行。”

“自首就可以不给枪毙?”

“当然。”

“最多坐几年监?”

“现在没有坐监,只有劳动改造。不过判刑不判刑,要看你的罪的大小和坦白得是不是彻底,才能决定。”

“也有过自首了不给判刑的例子?”

“那多得很!回头我给你看报纸……人民政府对待反革命分子的政策,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立功折罪,立大功受奖’。难道你至今还没听到过?”

“我一直以为‘坦白从宽’那一句话儿是引鱼儿上钩。”

“完全错!人民政府说一是一,说二是二,没一句不真实。你该完完全全相信,决不能再存一丝一毫怀疑的心。”

“难道那一句‘立大功受奖’也实在?”

“当然,百分之百地实在!”她的声调像用一个钢锤击在冰块上那样,“有一个眼前的例子。福建有一个叫林贵夫的中统老特务,在新中国成立后,干了许许多多的罪恶勾当。他自首以后,检举了好几个特务分子,政府不但不起诉,不判他刑,还发给他奖金,给他安排了工作。这件事在报上发表了还不到一个月,回头我拣出来给你看。”她停一停,又说:“例子真多着呢,举不完。也有许多驾了飞机,或者坐了小船,甚至靠着一根浮在海面上的木头,从台湾逃回来的人,也都得到了奖金,或者给安排工作,或者给资送回家乡生产,跟父母妻子儿女团聚。这些都是铁一般的证据。”

贡尚烈端起他面前的一只茶杯,喝了一口。茶已经冰冷,可是这倒对他有些帮助,使他的脑子更清醒一些。

他自言自语地说:“怎样才算立功,也不容易弄清楚啊。”

奇珍忙着接口说:“很容易清楚。比如你把台湾方面的情况、美帝的阴谋和潜伏在祖国大陆上的各种特务,仔仔细细地报告政府,那就是立功的具体做法。”

“这——这是——”他又疑虑地说不下去。

“这是什么呀?你何必再吞吞吐吐?”奇珍催逼他。

“这有些像卖友——”

“哎哟!你还是站在泥坑里说话哪!你得跳出泥坑来,站在平地上看事情啊。你看,坑里的这些东西,匍匐在外国主子的**,剥老百姓的皮,抽老百姓的筋。他们能这样子长久存在下去吗?他们满脸污泥、浑身发臭,还是你的朋友吗?你揭发这班危害祖国和人民的恶鬼,还算‘卖友’吗?”

贡尚烈又沉倒了头,额角上的一条青筋,这时更显得又粗又凸出。奇珍知道这是关键性的时机。她已经绞尽了脑汁,说尽了一切想得到的话语。现在,她很着急,不知道还能用什么样的话儿,来抓住和巩固这个转变。一会儿,她想起了她在教室中常常运用的形象化的直观教法。她把她自己喝过的茶杯移近些,用她右手的食指,蘸一些杯子里的余茶,在方桌面上画了一个英文Y字母那样的图形,不过上面两个枝权,一个画得短些,一个却长得多,短枝尽头又画个交叉的乘法符号,长的尽头是一个圆圈。

“大哥,你瞧这个。”

贡尚烈缓缓抬起头来,呆呆瞧着桌面上的图形,不做声。

“大哥,这里是个生死关头。现在,你正站在这个地点。”奇珍用手指指着那两个丫枝向左右分开的分歧点,“这一条短线就是你来的路线。”她把手指移到短枝上,“要是你仍旧想回到原来的路上去,那前面只有肮脏、羞耻、恐怖、危险,最后是悲惨的死!这是死路!这条长线却是生路。”她的指头又移开来,“这前面有着你跟妻子儿女团聚的温暖的家庭,有着你能挺身做人和能给国家人民发挥你的智慧才能的机会,有着使你和我的母亲在地下含笑的安慰,有着你跟大众一道享受社会主义幸福的可能,有着——”

贡尚烈忽然又站起来,挥一挥手,说:“够啦,妹妹,我懂啦,你不用再说。”他的语声里有了些活气,脸色也不像先前那么阴森森。

奇珍也霍地直立起来,迅速伸出一只手。

“大哥,我再给你祝贺,祝贺你今天新生!”

她的兴奋的表情和热情及有些干哑的声调都使贡尚烈不能不也伸出手来。

房门上忽然有嘭嘭嘭的声响。接着又有灵芝清脆悦耳的小嗓音。

“舅舅,妈妈,暖锅旺啦!开晚饭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