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乎他的预料,一进门,忽然有一种意外的温暖气氛在等待他。
“爸爸!爸爸!”他的女儿小凤首先嚷着奔过来,她已不再害羞,却拉住了他的手,把他拉进了侧厢。
厢房里电灯雪亮。壁上挂着毛主席的画像,两边还有红红绿绿的彩纸。正中的方桌面上已摆好四碗一暖锅,外加一壶酒。他的妻子秀宝正在那里摆杯筷。她身上穿一件紫色绵绸棉袄,一条深蓝卡其棉裤,脚上是玄色灯芯绒棉鞋,都是簇新的,她的脸儿也比先前白嫩得多。她一抬头,脸上立刻现出了笑容,可是她看见尚烈正给小凤牵拉着,她瞧瞧孩子,又瞧瞧丈夫,那笑容忽然僵住了。她凝视着她丈夫,一个红圈圈溜上了她的眼眶,眼眶里边涌饱了泪水。
“妈,妈,爸爸来啦!”
小凤一边嚷着,一边拉着贡尚烈跨进一步,伸出另一只小手来拉妈的手。旧式婚礼夫妻交拜时,新郎新娘之间,有一条红绿绸的“牵巾”牵连着。此刻,贡尚烈跟他妻子秀宝久别重逢,小凤竟仿佛权充了这条“牵巾”。
“秀宝,你好啊。”贡尚烈先点一点头,开口招呼。
秀宝的嘴张一张,好像回答了一个“好”,不过空气里实在没有传达出什么声波。
“刚才妹妹告诉我,前几年你委实吃了些苦,我真对不起你。”贡尚烈开始表示歉疚。
“你一直在哪里呀?怎么这许多年连一个字都不曾写回来?”她的声音还是低得只能送达到一两尺距离。
“正是,正是,我的确不应该这样子。”贡尚烈再连连道歉,他的头不住地颠动,连他的腰也像弯了一弯,“我也一直惦念着你,唔,还有康笙。好几次也想汇些钱回来,可是——可是总觉得不大方便——”
“不大方便?你在干什么呀?”
“做生意!”贡尚烈赶紧剪住她,“我已经告诉妹妹,我一直在香港做生意——做五金掮客。可是你不知道,香港就像外国一样,汇钱、写信,种种不方便。”
“那年你不声不响地走了,就像风筝断了线。”秀宝不顾他的辩解,自顾自说。她放下了还捏在另一只手里的一双乌木筷,让手落在小凤的头顶上。“这孩子生下来时,家里什么都没有,天又冷,要不是隔壁李大嫂和对门钱婶婶去报告了户籍同志来照料,这孩子怕早给冻死了!”这时她眼眶里的两颗粗大而亮晶晶的泪珠,不再受眶神经的约束,迅速地突破眶边,沿着颊骨滚落下来。
“妈!……妈!……”小凤也听出了妈的声音有些异样,抬起小眼睛一看,发现了她妈面颊上的泪珠,便也呜咽地喊了出来。
“嗯,秀宝,别再伤心。”贡尚烈忙着安慰她,又把握着小手的手捏紧些,“过去的事不必再提,千句并一句,总是我的不是。现在可不同啦。我看你们都过得很好。刚才我交给妹妹一些钱,你尽管用,吃的、穿的、用的,只要你们需要,就随便买——”
“你一走,就像出了家的和尚,把家丢失啦,可是我——我怎么丢得了!”她呜咽着声音说下去。这时,泪珠不再是一颗两颗,而是像一串断了线的散珠子,直往下泻。“开头一个时期,我只能卖掉些家里的东西过日子,可是这两本辞海,人家说值得一石多米,我总不肯卖,因为你回家来还要用。”她举起摸在小凤头上的手,向靠边的一只书架指一指,趁势抹一抹下巴边上的眼泪。
贡尚烈抬起头来,看到那两本厚厚的甲种辞海,被新闻纸和麻线裹扎着,整齐地搁在书架顶上。他的那颗深深沉溺了的心好像忽然浮动了一下。他的头低下去,沉默着。
“前年冬天,这里冷到了零下六七度。我们都穿得暖暖的,可是一想到你不知漂流在什么地方,冻得怎么样,要是害了病。有谁来照顾你,我只能一个人暗地里哭!”
“我——我没冻过——嗯,也没害过病。”他强笑着,“我那边的气候不像这里冷。”
秀宝再抹一抹面颊,抬头看看他,问道:“你说的‘那边’是哪里呀?”
“香港。”他赶紧补漏洞,“你知道,香港是亚热带,冬季里,有些人棉衣都用不着。不过,你这样关心我,我——我真觉得——”
“舅舅,你回来啦。”灵芝突然蹦进厢房来,“灯已经做好啦,舅舅,看见了没有?”
“唔,我看见了,一颗五角星,在门口,做得真好。”他答应着。
“大哥,吃馄饨吧。”奇珍跟着走进来,双手端着一只大盘,盘里是五碗热气腾腾的馄饨。
“爸爸,你的手多冷哪!”小凤也叫起来。
“哎哟,真是!好孩子,你的暖和的小手给我捏冷啦。”他放了孩子的手,偻下身子,轻轻吻那苹果似的小面颊。
奇珍说:“我早说大哥穿得太单薄。嫂子,你把买回来的棉衣快拿来,让他穿上再吃吧。”
秀宝放了小凤的手,用白巾抹着脸儿走出去,接着,拿进来一件蓝卡其的新的棉中山装。
“把这夹大衣脱下来,我来给你穿上。”秀宝拎着中山装的衣领,对贡尚烈说。
贡尚烈穿上新衣的时候,感到一阵温暖。不过他的心上的重重的翳障太深厚了,那温暖仅仅及身而止,还达不到他的心头。
大家坐下来吃年夜饭,首先是各人一碗馄饨。两个孩子先动手,筷和匙交替地起落,吃得咂咂有声。喝酒的只贡尚烈一个。酒一下肚,使他勾起异样的感觉。他看看桌面上丰富的鸡鸭鱼肉和四个喜气洋洋的人,想想过去的生活和目前的勾当,他说不出心里头是甜,是酸,还是苦。
“舅舅,这半天你上哪儿去了呀?”他的外甥女问。
“我去西湖逛一逛。”他又怕牵涉他的心事,只含糊地应了一句。
“逛西湖,怎么不叫我们一起去?”灵芝停一停手里的匙,又问,舅舅,明天,你陪我去看电影。好不好?”
“好,明年,我准陪你们去。”他喝了一口酒,嘻一嘻。
“我也去。”小凤的语声低涩而模糊,因为她的小嘴正给大半只馄饨塞满了。
“怎么‘明年’?”灵芝赶紧提出异议,“明年不是有365天吗?哪一天你才陪我们去呀?”她撅起了嘴。
“孩子,你不懂,舅舅说的明年,也就是明天。”奇珍也笑起来,“今天是大除夕。照老规矩,亲戚朋友们在大除夕分手时,就要说‘明年会’、‘开岁会’,可不说‘明天会’。”
“喔,有这样的老规矩?”
秀宝说:“老规矩多着呢。你外婆在世时,大除夕要点起一斤重的、写上金字的红蜡烛,叫做守岁。年初一,大家要拜年,她也要给红纸包好的压岁钱。现在这些都废掉啦。”
贡尚烈不做声,只是喝闷酒,把馄饨当下酒菜。他诧异他的妻妹俩为什么再提起他的妈,使他的心头有点毛剌剌。他不知道姑嫂俩是不是私下约好了,故意如此刺他。
“大哥,你看现在的西湖怎么样?”奇珍问。
“比以前整齐清洁得多了。”贡尚烈随便应一句。
“你说得具体些哪。”
“嗯,楼台亭阁修建得很多,花卉树木也新种了不少。”
“名胜古迹呢?你看到哪几处?”
“我到过岳庙,也给修得金碧辉煌。”
“唉,赵老师说过的,岳飞是个民族英雄,抵抗侵略的。”灵芝忽然插进来,“舅舅,你说他是不是?”
“是。”
“还有四个铁做的人,跪着的。舅舅,你可看见?”
“看见的。”
“他们都是卖国贼,臭熏熏!”她放下了筷子,用小手在鼻子边扇一扇。
贡尚烈向女孩子瞅一眼,没有回答。
“大哥,说啊。”奇珍接下去,“你还有哪些印象?”
“还有,雇划子有了一定的价钱,不会再给刨王瓜。”
“对。”奇珍点点头,“‘刨王瓜’已经是历史的词儿。”
“妈,‘刨王瓜’,什么意思?”灵芝再度放下了汤匙,插上一句。
奇珍抿着嘴笑一笑。秀宝代替着回答:
“以前在反动派当权时代,摇划子的人活不了命,给压迫得不老实,就向外地来的游客们多要钱,这就叫做‘刨王瓜’。这样一来,外边的游客就说‘杭州人专爱刨王瓜’。”
“哎哟,多难为情哪!”灵芝天真地说。
“原是啊。”秀室接下去,“可是,共产党一来,这个羞耻的名称已给铲掉了。现在,不管摇划子、雇三轮车和买东西,到处都是老老实实的,再没有一点儿虚假。”她瞧瞧尚烈,“康笙爸,你觉得怎么样?”
“唔,是这样。”
贡尚烈一边答应着,一边在暗暗吃惊,一个素来没有文化的家庭妇女,竟会说得这样头头是道,那简直是他在回来以前所不能想象的。
“有一次,我在菜市场上丢了一张一元的钞票,有个戴红领巾的小学生捡到了,他追上来还给我。”秀宝再举一个实例。
贡尚烈不再回答,只顾低着头,拿着一条鸡腿细细地咀嚼。他的内心在隐隐刺痛。
“大哥,说下去啊。你所看到的,还有些什么不同?”奇珍又问。
“我——我说不出——”
“比如,关于游客方面,你看到了些什么?”
“嗯,今天北风大,气候冷,游客并不多。”他咽下了一只馄饨,向两个女孩子点点头,“公园里都添辟了一个专门给孩子们玩的场地。我看见有些不怕冷的孩子,还在那里玩滑板、**秋千。这也是我以前没看见过的。”
“对,现在,孩子们真幸福。比起我们小时候的情况来,那简直是相差十万八千里。大哥,你说是不是?”
“是。”他低低地叹一口气,那已经不再是装腔,而是出于良心的激动。他又主动地说:“公园的亭子里,有些年轻人在看书或者写什么,却没看见胡闹吵架的人。”
“对,大哥,你的观察很深透。”
“我到了杭州,还没看见过一个要钱的乞丐。”
“是啊,不但我们杭州,现在处处都一样。年老的,政府收容救济他们;年轻的,教他们学习技能文化。从前的流氓游民,现在都变成了劳动生产分子。大哥,你看这样的社会、这样的政府,怎么样?”
闲话开始转到了正传,贡尚烈只“唔”了一声,并不作正面的肯定。他像是故意闪避,又像是他的心思别有所属。一会儿,他放下了酒杯,像又不自觉地记起了一件事。
他说:“还有一个不同点,西湖里不再是香灰泥,水也变得清了。”
“对啊!”灵芝忽又喊出来,“舅舅,还有哩,黄河的水也都清啦!”
贡尚烈停住了重新拿起酒杯来的手,诧异地瞧着灵芝,说:“黄河也变得清了?”
奇珍接口道:“灵芝说得太快了,应该说黄河不久就要清了。”
“唔,怎么回事?”
奇珍解释道:“是这样的。政府已经在黄河中游的三门峡地区,开始建筑水坝,准备造一个大型的水力发电站,可以发100多万千瓦的电,一直输送到北京。它的上游和中游,现在也都在造林、挖沟渠、开梯田,不让泥沙再流下来。所以,再隔几年,这条一直浑浊的黄河就可以变成一条清水河。”
“有这事?”
“真的,舅舅,我拿给你看。”
灵芝喝完了碗里的馄饨汤,匆匆离开桌子,向壁角的那个书架上狠命地翻。她终于拣出了两本画报,连忙送过来,翻给尚烈看。
“舅舅,瞧,一个人吊在高空中。这儿有一条钢索,瞧见没有?他在探测水底下的岩石,找水坝的基址……下面有说明,详细得很。舅舅,你慢一些吃,瞧那儿!”
“唔,我看见。”他的眼光真是在画面上停留着。
“灵芝,真不懂事。”奇珍训斥她女儿,“让舅舅吃完了再看也不迟啊。”
“瞧,这里还有。”灵芝仍旧自顾自拿起了另一本,翻开来,“长江大桥也快要造好啦!舅舅,瞧那儿,三个桥墩已经筑出了水面——一个、两个,这里还有一个——”
“小孩子,怎么不听话?”奇珍把灵芝手里拿着的画报抢过去,“你把舅舅的馄饨也弄冷啦!走开!”
于是厢房里静一静,只有细碎的筷碗接触的声音。一会儿,灵芝牵着早已吃饱了的小凤,走出去。隔不了多久,孩子们的清脆的歌声,从房间里传进了厢房。
“东方红,太阳升,中国出了个毛泽东……”
这时,一个女人出现在天井里,贡尚烈一抬头,认出就是左隔壁那个扎鞋底的中年妇人。
她招呼道:“贡嫂子,你的先生回来了,你该去派出所报一报户口啊。”
“是的,我正准备去报。”秀宝应道,“李大嫂,请进来坐一坐。”
“不坐了,我正忙着,还要腌鸡呢。”她返身退出去。
一顿欢愉团聚的大除夕晚餐,把贡尚烈引进了另一个世界,使他的一直紧张的神经得到了片刻的松弛。不过最后那报户口的通知又叫他回复了紧张。
他独个儿先踏进房去,看见他带回来的衣料和巧克力糖两个纸包,仍旧原封不动地搁在镜台上。这又是一个使他不安和难受的信号。
“怎么连糖也不分给孩子吃?”他猜疑着,“这明明是怀疑我的身份,所以我带来的什么东西,他们都不领受。”
他的皮包搁在床底下。他细细一瞧,还没动过,因为皮包有个夹底,藏着一支小巧的无声手枪。他临走时在皮包口上放一张小纸片,留个暗记,这时他见纸片还一样,才放心一些。
他站在镜台面前,镜子里照出他的脸上有些红润。顺手拉开一只没锁的抽屉,看见一沓钞票,好像就是白天他交给奇珍的,不过略略薄了一些。钞票下面,有个红色的折子。他以为是银行存折,随手取起来,外面却印着银色的“中华全国总工会会员证”字样。他的心震了震。
自从他踏上火车之后,一切所见所闻和他亲身所遭遇感受的,已经在他的思想上起了一些作用。但当他看到这个会员证时,马上像一只偷惯了食的猫儿,一嗅到鱼腥,就会不顾主人的藤条,张开馋嘴。贡尚烈迅速地把会员证翻开:第一页上有他妻子白秀宝的照片,另一页便是姓名、性别等表格……他又运用他的鬼聪敏——强记力,企图把这证件的内容,一项项地默记在心里,以便等一会儿默写出来,将来可以造伪证。他知道这是一种他可以汇报的重要的情报材料。
“舅舅,现在饭吃完了啊——”
贡尚烈怔一下,连忙放下会员证,关上了抽屉,显得非常慌张。他想不到灵芝在这时候又会拿着画报闯进房来。
“好,好,好孩子,你把画报搁在桌上吧,回头我自己看。”贡尚烈恢复了他的镇静。
秀宝也走进房来,说:“灵芝,你外边去,我要跟你舅舅谈句话。”
“谈句话”,它的内容一定不寻常,贡尚烈本能地筑好了防线,准备对付对方的进攻。
“我要去报户口啦。”秀宝也坐下来。
“好,你说我要在这里住两三天。”贡尚烈说,“如果要证件,我有回乡证。”他掏出一个小手册。
“什么?住两三天?”她诧异地睁着眼睛,“你还要走?”
贡尚烈点点头。
“到哪里去?”
“到上海去。”
“干什么?”
“看朋友。”
“看谁?”
“这跟你不相干,用不着查根究底。”他沉下了脸,企图干脆地截住她。
“康笙爸,你自己心里要放明白。你不在家的时候,外面传说很多——等一会儿奇珍会对你说的。你要是个清清白白的人,就不怕人家查根究底。你说是不是?”她并不退却,但是语调仍非常和婉。
“你说我不清不白吗?”这一句反问,本来已经冲到他的喉咙口,可是他没有勇气让它吐出来。他默默不作答。
“你还打算回香港去吗?”她再问。
“是的,我的职业在那边。”
“职业,什么职业呀?”
“自然是做生意,我已经说过好几遍了……你看,这里的店铺都是什么公私合营啦,资本都给没收啦,还能做生意?”
“你误会啦。公私合营还是做生意。做老板的有工作做,生财和资本都有定息。你不明白,只要学习一下就懂啦,可不能这样子瞎猜乱想。”
贡尚烈不回答,慢慢地掏出纸烟来。
“康笙爸,你得仔细想一想,看一看现在的局面已经起了什么样的变化。工人们天天有新的发明、新的创造,农民们差不多已经完全合作化,粮食、棉花年年在增产,还有一切知识分子也都在给国家出力。不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人人都觉得这个国家太可爱,都在起劲地干。你也是个知识分子,也就不应该死抱着老脑筋。”
他忽然拿下了嘴里的纸烟,举起手来,像要捏紧了拳,在桌面上猛击一下,阻止他妻子的训话。可是一个意念没有使他做出这一动作,他只把举起来的手,在他宽大的前额上搔了一搔。
秀宝仍宁静地说:“康笙爸,我早盼夜望,只望你早一天回来。现在你好容易回来了,只要你肯留下来,像你这样有文化的,不一定要做生意,我保证你有工作做。”
“别多说啦!我回去多挣几个钱,就回来跟你们一起过好日子。”
“只要肯劳动,大家就能过好日子。就眼前说,你一有工作做,我们这一家也就够快乐啦,何必想多挣什么钱?况且——况且你说你要‘多挣钱’,你到什么地方,用什么方法去挣呀?”
话又接近了关子,贡尚烈再忍不住了。
他粗鲁地说:“你不要唠唠叨叨!去报户口吧,这是我的回乡证。”他把一张纸片丢在桌面上。
“那么,就报长期户口吧?”她依旧很忍耐。
“不。”他顿了顿,又补一句,“暂且报三天,回头再说。”
对于“暂且”和“再说”的话儿,秀宝认为情势已经有了初步的转变。一方面,她实在缺乏再接再厉的勇气;另一方面,她觉得这一个结只能慢慢儿解,逼紧了怕反而会弄僵。她就采取了适可而止的态度,马上结束了谈话。她先叫小凤安睡了,随即到隔房里去,跟奇珍咕咕哝哝地谈了一会儿,方才走出去。奇珍没有进他的房去,连灵芝也不再进去缠扰他。
贡尚烈把画报翻了翻,看到许多工矿生产、水利建设等的新事物,还远远超过秀宝所说的。他相信他妻子的话,不过他不相信她给他的“有工作做”的保证。他知道他的妻妹都怀疑他的行径和职业,但一定料不到他过去的所作所为和目前的任务,因此,秀宝才轻易地提出了保证。
这一夜,贡尚烈在一只竹榻上翻来覆去,完全没有熟睡。他做了一个可怕的梦,梦见自己被困在一个幽暗的山洞里,一头猛虎蹲在洞口,龇牙咧嘴地等着他。四壁都是黑黢黢。他害怕,他要活,他想逃出去,可是他的腿软得不能动。最后,他狠命地向前冲,那头吊睛白额的恶虎,忽然像人立的样子,张着血盆大口,直向他身上扑过来。他一吓,就“哎哟、哎哟”叫起来。
小凤和秀宝都给惊醒了,小凤便大声哭叫,连隔房的奇珍母女也跑了过来。贡尚烈只是连声道歉,却不敢把梦中的景象说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