贡尚烈走出了梗子巷,心头宽松了些。眼前,他打算进行第一项任务,联络在杭州地区的一个情报站——保安桥57号,干秉山。在巷口的转角上,他先站一站,回过头去看看巷内,来往的人有几个,但不像有人盯梢或特别注意他,因为当他走出家门时,他的眼梢里又看见那左邻的女人,好像特地走到门口来,手里还拿着鞋底,在偷偷地瞧他。隔邻来了个陌生人,好奇地出来看一看,那原是不足为奇的事,可是在贡尚烈心里,觉得这些眼睛都不那么自然,都可能对他不利。
他想:“家也不是个理想的落脚地点。妹子一方面好像还有着手足之情,很关心我;另一方面,她明明对我的行径存着怀疑。她的寻根究底的话语,使我一时间无法防备。而且这还只是个开头,要是再逼下去,我一定不能招架……说出来也不会叫人相信,连那十多岁的女孩子,也会睁着小眼睛,竖着小耳朵,仿佛在旁边监视我……还有,秀宝怎么样呢?她会庇护我吗?要是姑嫂俩一齐向我进攻,我怎么能住得下去呀?”
于是,他打算找到那个干秉山后,跟他商量一下,另外弄个寄身之处,免得漏出真相,完成不了任务。
不过,他的家庭的变化也在他的脑子里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这一变化是他以前做梦也想不到的。本来识不了几个字的妻子却能工作了,穷孩子也居然进了高等学校,连小女孩也有机会进幼儿园。
“这是一个多么美好而且充满着希望的家庭啊!”
他想到这里,像有一枚尖针直刺他的神经中枢,他的身子也禁不住愣了一愣。不过,这一个意念好像满天乌云里的一道电光,闪亮了一下子以后,还是一片墨黑。他仍旧决意去执行他的“任务”。
这时,有个头发花白的女人,提着一只装满了年货的竹篮,慢慢地打贡尚烈身边经过。她瞧见他待在转角上,也停了步子,昂起了头,仔细地向他看一看。贡尚烈马上觉得这地方不能再站,就沿着人行道走开。
直街上比先前更热闹了。他走不多远,看见一个队伍迎面走过来。
开头是一个西洋大鼓和八个西洋小鼓组成的鼓乐队。指挥员擎着闪亮的指挥棍,在前面倒退着走,让棍子在空中上下舞动,耍出各种花腔,显得雄壮而威武。鼓乐队后面是四个人抬扛的巨幅的红绸标语——“庆祝绸布业全行业公私合营!”还有毛主席的画像,金纸做的斗大的“报喜”字样和数也数不清的国旗以及写着各种标语的纸旗。队伍一共约有四五百人,老年少年都有,大多数都穿制服,有几个穿长袍,也有几个西装笔挺的,看神气像都是些老板。他们一路喊着口号,也有兴奋得流着大汗、喊哑了喉咙的。内中以“毛主席万岁”、“共产党万岁”的口号喊得特别响亮。
贡尚烈涨红了脸,把双手掩住了耳朵,正想从人群中挤出来时,偶然抬头一瞧,不禁怔一怔。他看见队伍靠近他站立地点的边沿,有个中年男人,一边喊口号,一边捏着拳头,把臂膀挺得高高的。这个人正是他的朋友李楚英,也就是他曾打算落脚的对象。
他默默地想:“真奇怪,这班人哪儿来的这股劲呀……李楚英也明明是个资本家,怎么也喊得出这种口号,而且还喊得这样子卖力……要是我刚才冒冒失失地到他家里去落脚,我应付起来,一定不会比应付奇珍更简单。好险哪!”
贡尚烈不愿让李楚英瞧见,急忙低下头来,旋转身子。他用足力气,挤进了人行道上的人群,迅速避开这报喜的队伍。
为了避免注意,他没有雇车子,一直步行到保安桥。那条街很长,没有大变动,不过门牌都换了新的。这就给贡尚烈带来了小小的困难。他找到57号时,见是一宅高大的石库门屋,黑漆的门关着,门上的两个铜环擦得锃亮。这显然不对。他想干秉山的伪装身份是水果摊贩,当然不会住这样的屋子。他不肯冒失地问,就沿着单数门牌那一边,缓缓地倒退过来,眼光继续注意那些门。他希望找到旧的门牌,即使是旧门牌的痕迹也好。因为他知道有些人家怕邮局投错信件,门上还写着旧的号数。他走了不久,果然发现一家门上有两个白色的阿拉伯字,像本来是用粉笔写的,现在已经褪色了,但还隐隐可辨。那两个阿拉伯字是38,而新门牌是29,相差九号。凭这样推算,原来的57号现在应该是48。贡尚烈再走过去,又发现一家门上有着残存的“老门牌二十五号”的纸条,新号数是16,证实了他的推断。
48号是一所比较旧的平房,中间有一扇门,门的上部有着一排短的木直楞。贡尚烈向左右一望,恰巧没人经过,就踏上阶石,向直楞里张望了一下,随即退下。里边不见人,但一张方桌、两只靠背椅子也排列得很整齐。
是不是这一家呢?贡尚烈一边在街心懒洋洋地移动,一边在盘算自己能不能就进门去问一问。一抬头,他看见斜对面45号里有一个鞋匠摊,门上贴着一方鲜红的纸,印着“上级批准,光荣入社”八个金字。一个老年鞋匠,戴着铜边老花眼镜,正在用劲地绱鞋子。
“老伯伯,对不起,问个姓。”贡尚烈走到鞋匠门前,笑眯眯地点一点头。
老人抬起头来,停了手,把眼镜推上些,向贡尚烈上下打量了一下。
“先生,别客气,你问哪一个?”
“请问对面48号那一家姓什么?”
“48号吗?”老人顺着贡尚烈的指点,瞧一瞧,“姓何啊,叫何桂元。”
贡尚烈暗暗欢喜,这老头儿倒口快,连名字也主动说了出来。
他又问:“他是做什么的?”
“他在法院前万泰酱园里当管账。每天早上,何嫂子也在那条街上摆蔬菜摊。此刻他俩都不在家,家里只有个老婆婆,是桂元的舅母,聋子……先生,你认识他们?”
贡尚烈觉得这个人不但口快,而且健谈。他暗忖到底不是每一个人的嘴都闭得紧紧的。他看见老人手边一只搁锥子、切刀等工具的小方凳上,有着纸烟和火柴。他一边掏出纸烟盒来,一边跨进门去。
“老伯伯,对不起,借一根火柴……请用一支烟。”他把烟递过去,顺手拿起了方凳面上的火柴盒。
老人接过了烟细细地看,嘴里连声道谢。贡尚烈觉得刚才他在路上买了一包本国烟,是聪敏的,要不然,说不定人家又会从外国烟上引起疑心。他擦着了火,先送到老人面前,随后再烧着了自己的烟,就在旁边的一只小竹凳上坐下来。
老人索性放下了手里的活,抽一口烟,说:“好烟,红双喜,比飞马牌贵一倍呢……先生,你认识何桂元吗?”
还是这句不容易回答的话。贡尚烈料想干秉山可能变换了姓名、职业,他就不能马上说不认识。因此,他利用借火柴、送纸烟的手法,企图含糊过去,再来主动地查问。这时,他只得闪避地答复。
“我是受了朋友的委托来寻找的,我自己不认识。老伯伯,这姓何的一直住在这里的吗?”
“不是。”老人摇摇头,又思索了一下,“去年——嗯,不是,前年秋天,他们才搬来,只有一年多。”
一年多,这时间就有关系,因为干秉山隔断消息的时间恰好是一年多。他感到高兴,但脸上当然不会有什么表情,只是顺水推舟地问下去。
“那么,在何家搬来之前,48号里住的哪一家?”
“住个——嗯——”老人忽然一怔,嘴角牵一牵,“住个小瘪三。”
“小瘪三?是个年轻小伙子?”
“唔。”
“也是个没职业的小流氓?”
“这可不是。”老人摇摇头,“他的行业多呢,一个是贩水果。他天天挑着担子在外面兜,下雨天就在自己门前摆摊——”老人用手推一推铜边眼镜,突然顿住了,一眼不眨地凝视着贡尚烈的脸,好像发现了什么问题似的,贡尚烈也给他看得心头忐忑乱跳,“先生,你认识他吗?”
这一问,使贡尚烈吃了一惊。但老人提起那个小瘪三的行业是“贩水果”。这又使他如获珍宝似的高兴。尽管是十分狡黠的特务,那惊喜的情绪迫使他镜片后面的眼珠转了两转,这一来就漏出了一星子他内心的秘密。那鞋匠呢,说话时一直盯着对方,这倒不单是他的警惕心特别高,也是他的由来已久的老习惯,而且他那副老花眼镜也还没有失效,他就捉住了对方偶然出现的小小变化。
“不,我不认识他。”贡尚烈依然慢慢地吐出了一口烟,坦然无事地回答。
“嗯,那么,我怎么好像看见你有些高兴的样子。”老人叽咕着。
“老伯伯,”他装作禁不住笑出来,“这个人的名字太奇怪啦。明明是个水果贩子,有职有业的,怎么叫做‘小瘪三’?我一想起这,真觉得要笑出来。”
“喔,不错,不错。”老人也吐出了一大口烟,天真地笑起来,“这绰号原是叫着玩的。他的本名叫秉山,是个光棍小伙子,孩子们就叫他‘小瘪三,小瘪三’。他的脾气看起来很随和,什么人他都搭得上讪。人家这样叫他,他从没发过火。”
“哈哈哈!怪有趣!一个有趣的家伙,是不是?”
贡尚烈一边敷衍着,一边在搜寻最恰当的话语,以便既不露什么痕迹,又可以查明这一同道的踪迹和底细,因为老人家的话里面还有些“看起来很随和”之类的骨头。
“你说他是个有趣的家伙吗?不是,完全不是!他的脾气随和是假装的!”老人的语调变得严肃了。
“嗯,假装的?其实呢?”贡尚烈又怔了一怔,但仍竭力控制住自己。
“其实,他是个反革命分子!”
“反革命分子?嗯,可恶!可恶!”
这时,贡尚烈听说第一个情报站垮了,他的神情又禁不住有了一些变动,不过他顺口附和得快,又使劲地喷着烟雾,才瞒过了对方的眼睛。这一消息是重要的,不过还不详细。他必须再进一步。
“现在,大家都安安乐乐地过活,偏偏还有这种反革命分子来捣乱。真可恶!”他声色俱厉地说了这几句迎合对方意思的话,随即补一句,“这家伙怎样给捉破的?现在枪毙了没有?”
老人仍旧瞧着贡尚烈,摇摇头。“他一直偷偷地探消息,逢人搭讪就是他的手段。白天,他的水果担常常停在解放军住的地方;夜里,回来写报告。隔壁的老朱先生看见他家里的灯常常点到深夜,起了疑,报告了居民委员会。其实,公安局早就看穿了他的鬼嘴脸,前年热天,就把他捉住了。”他停一停,睁一睁眼,“他家的灶肚里还给搜出来一只电台呢!”
“嗯,真厉害!他已给枪毙了?是不是?”贡尚烈再问。
“枪毙倒没有。听说他给捉住之后,还能老老实实招供,人民政府只判他劳动改造。判几年,我不清楚。”老人又用手推一推他的眼镜,反问道,“先生,你到底认识不认识他?”他的眼皮向上翻一翻,额角上的皱纹也像深了一些。
“不认识。”贡尚烈仍旧泰然地摇摇头,“老伯伯,你说笑话啦,我怎么会跟这种坏人做相识?”
“可是,你查问得多仔细啊。‘枪毙了没有?’你就说了两遍,好像很关心他。”
“哈哈!这要怪你自己,老伯伯。”
贡尚烈知道对方已经有了疑心,他不能不施展些“本领”,来安全圆满地结束这一次访问。他懂得他此刻的声音笑貌必须镇静自然,不容许显露出一丝一毫的慌张,所以他的答话随着笑声带出来,而且他的眼光也同样直视着对方。
“怪我自己?”鞋匠怀疑地问。
“是啊!要不是你有这一套讲故事的好本领,讲得这样子有声有色,我也不会听出了神,连自己的事情也忘掉了。”他装着似乎很惋惜的样子,回答着:“要是我做法官,准会判他个枪毙!”就这样,他轻轻地把曾说了两遍“枪毙了没有”的漏洞给堵塞住。老人也像给他蒙住了。
“嗯,不错。你到底要问哪一个?”他随着点一点头,不过很勉强。
贡尚烈说:“我要找一个姓乌的教师。他本来住在保安街48号。你先说有个姓何的,‘乌’跟‘何’声音有些相近;后来你又提起那小瘪三,却没有说姓什么。这两个都不是我要找的人。”顿一顿,他像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说:“现在,我明白了,我弄错了门牌。我的朋友说的是旧门牌。”
“对,门牌去年都给换过啦。我这里本来是54号,此刻就倒了过来,变成45。我想想看,老门牌48号是姓……”
“老伯伯,你不用再想,在那一边,我自己去找。”他趁势从竹凳上站起来,又抽出两支纸烟,搁在那工具凳上,“老伯伯,耽搁了你不少工夫,谢谢。我走啦。”
老人看见贡尚烈急急忙忙地要走,也霍地立起身来。
“先生,慢一慢。你贵姓?”
“我姓张。”
“搞什么的?”
“教书的。”贡尚烈憎恨这橄榄核似的问句。
“住在哪儿?”
“花市街。”
“花市街几号呀?”
“16号。再会。”贡尚烈的一条腿已经跨到门口。
“喂,张先生,我陪你去找。”
“嗯,不用啦,老伯伯。”贡尚烈不能不回头来伸手阻挡。
这当儿恰巧有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走进门,手里拿着几双大大小小的鞋面鞋底,老人来了生意。贡尚烈趁势一侧身,溜了出来,向左首一直走。他料想老头儿可能给生意经挡住了,不至于再追出来,但他也不敢回过头去看。因为他已经感觉到老人的陪送并不是好意,而是出于疑心,如果他回头看,准会叫他疑上加疑,那就说不定会使他脱不了身。
跨步时,他让身子平平正正,走得像很悠闲似的,实际上却松弛了大腿节骨的筋腱,使每一步放宽了七八寸。因此,他的姿态尽管看来非常稳定,他的步子的速率却非常快。他好容易走到了巷口,始终没听到背后有任何追赶的脚步声。他的身子一拐弯,方觉得胸臆间卸除了什么重压的东西。
他雇车到仁和路,在知味馆内饱餐一顿。著名的醋鱼和炸香铃风味还是依旧。他好几年不曾尝过,此刻他虽心事重重,也觉得津津有味。饭后,他又索性逛西湖去,一直消磨到傍晚。他的心思很混乱,本不想欣赏湖光山色,但是他知道他的妹妹奇珍已在怀疑他,问长问短,他实在有些担心。因此,目前,他虽有一个美好的家,却害怕回家。
湖面上北风刮得嗖嗖响,他虽已加上了一件厚毛衫,还挡不住寒冷的侵袭。一直捱到天黑,他才不得不怀着鬼胎回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