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顿晚饭,如果跟上一夜的相比,菜肴虽并没有逊色,气氛却大不相同——没有欢笑,话语也很少,连灵芝也像封住了口,只偷偷地向她舅舅多看了几眼。对于贡尚烈,晚饭只算是应应景。他觉得他的食道管像给什么硬东西堵住了,兀自不通畅。他只吃了一碗稀饭,就首先离开厢房。
他一个人坐在房里,烧着一支纸烟,开始反反复复地想。
他承认,奇珍说的大部分都是正确的,他应该跳出圈子来看问题。
他想到他过去的生活。在上司或主子的面前,他像一只狗,听他们唤来使去。弄得好,吃到一些肉骨头;弄得不好,就吃耳刮子、泥火腿。最幸运的是低头弯腰地听斥骂,或者提心吊胆地看鬼脸;不幸的就不声不响地“失踪”了。在需要使用他时,他们也会丢给他一块肥肉,可是目的就是要他卖命!在不需要用他的时候,就会一脚把他踢开,甚至暗暗地把他干掉。贡尚烈把自己的生活比喻成:整天在刀口上面舐血吃。
他又想到目前和未来。
“许许多多的传说和消息,我回来一对证,完全是捏造和诽谤。‘反攻大陆’,那简直是白日梦。我到大陆只有几天,所见所闻,完全像到了另一个世界。人们团结得很紧,都在建设着自己的祖国,而我呢,却企图破坏自己的国家!在台湾的那班人真是在泥坑里,捧着主子,甘心做傀儡,刮来了钞票就醇酒妇人地乱来一通。他们就这样陶醉自己,欺骗别人。决不放下屠刀,他们会有什么样的前途?我就随着那班人混一辈子吗?不!而且,要混也混不下去了啊!”
“我家里虽然有过百把亩田,也开过一爿布庄,但到我长大时,田卖光了,父亲死后,布庄也收歇了。我不是地主,也算不上是个资本家,只因看不清黑白,就跌落在泥坑里。那么,我有什么理由,永远闭紧眼睛,把共产党当做死对头,跟着那班人一起往死路上跑呢?何况我已经亲眼看见,资本家也都高高兴兴地随着共产党走呀?”
他用足力气,吸进了一大口烟,随后又舒畅地把烟吐出来。他继续想。
“妹子说得完全对,那条是死路,我不能再走。其实单看火车上的工人、解放军、列车员、保安桥的老鞋匠、隔壁的李大嫂,还有小孩子像灵芝这一些人,就足够证明这条路已经完全断绝,要走,也不可能。千千万万只眼睛都盯住我,我动一动就会受到监视,再进一步,准会给捉破。我哪里再能施展十分神通呢?”
他想到这里,不自觉地用拳头在桌子上击了一下。
“我有良心,我也有爱国心,不过过去迷了眼、受了骗、做错了!现在,我一定把它扭过来!我要走生路!”
他兴奋,他紧张,他的头像在发烧,有些隐隐胀痛。他站起来,把烟蒂丢在地板上,用鞋底使劲地把它踩熄了。在房间里来回地踱了一阵,他重新坐下来。
他想到走生路的问题,他的信心还不够强。他不敢相信他会有奇珍所说的那种种好处,因为他觉得自己的罪孽太深重了。不过有一点,他却有充分的自信,那就是:他一坦白,从此不会再碾生前一直疼爱他的娘的头皮,也不致再叫他的妻子儿女不敢在人面前提起丈夫和父亲。
最后,他做出了结论:我应该自新,只要不给枪毙,就是劳动改造,也胜过永远陷在泥坑里!
秀宝走进房来,手里拿着一叠报纸和一壶热茶。
她说:“妹妹已经用红笔把重要的划出来,在这里。”
她将报纸摊开在桌面上,又给他斟满一杯茶,就轻步退出去,反身重新把房门合拢。
最上面一张报纸上登载着周总理最近的政治报告。篇幅相当长,贡尚烈仍从头至尾看了一遍,特别注意的是有红墨水勾画的那几行。
“……凡是愿意走和平道路的,不管任何人,也不管他们过去犯过多大罪过,中国人民都将宽大对待,不咎既往。……”
“不咎既往!”贡尚烈细细地咀嚼着这四个字,他的眼睛里射出了光芒,“还有,‘不管他们过去犯过多大罪过’。那么,奇珍和秀宝所说的话,这就是明白的保证!”
他激动得厉害,头有些飘飘然。他把另外几张报纸翻过来时,他的手指也在簌簌发抖。有好几处红笔勾出的,一则就是林贵夫的事,其他几则也都是坦白自首得到宽大释放的新闻,也有几则是拒不坦白而给破获的特务被判死刑的报道。
他感到疲乏,脑子在发昏,已不能再仔细地阅读。其实他已经看到了更可靠的保证,有了更充分的信心,多读也没有必要。
他翻到最后一张报,下面有一本雪白的大型的信笺簿,连翻几页,都空白无字。
他领悟地想:“这是给我写坦白书用的。好,我应该马上写!”
他把报纸整一整,移过一旁,随即从衣袋里抽出钢笔来,准备就写。可是,他沉吟了好一会儿,终于写不下去。由于过度紧张和激动,他的脑子太疲乏了。他的过去的历史,又确像一部二十四史,千丝万缕,一时间也不容易整理出一个头绪来。而且,他究竟应该怎样写、写什么,到此刻还是有一些顾虑。那也并不奇怪,原因是他陷溺得太深了。
他放下笔,喝了一口茶,把两条臂膀搁在桌面上,又把他的头靠在手臂上。他打算歇一歇,让自己的神经松弛一下。
忽然,他听得外边大门上有人敲门,嘭嘭嘭响得出格。接着,像有人出去开门。不多一会儿,一阵杂乱而重浊的穿皮鞋的脚步声进入了天井。
贡尚烈知道出了事,马上站直了身子。跳墙、上屋面,他都受过训练,而且也确实有一手,不过此刻都来不及了,因为天井太小,冲不出去。躲藏吧,房间里排着一大一小两只床,床底下却都给劳什子的小东西挤满了。其他,镜台、箱橱、方桌之类,更不可能容身。他想把皮包底里的手枪抢出来,做个抵抗准备。不料他的手还没接触到皮包,房门给推开了,两个雄赳赳的武装公安人员排立在门口。
两个公安人员都是身高力壮的,一个手里拿一支黑钢的手枪,另一个拿着一张纸片。他们并不立即跨进屋,先向房间的四角扫了一眼,然后让目光停留在贡尚烈的身上。
“你是贡尚烈?”
拿纸片的问一声,一边稳步地跨进房。另一个依旧站在房门口,枪口却凝注着贡尚烈。
贡尚烈僵硬地立着,两手握紧拳头,垂落在身边。
“是的。”他应一句。
“刚从香港来?”
“是。”
“你被逮捕了。这是逮捕证。”公安人员说。
“我——我有什么罪?”
“你是特务,台湾派到大陆来的特务!”
“证据呢?”
“就在眼前。”公安人员用手指了指那只搁在大床底下的旅行皮包,“这里面物证多着呢。还有,昨天饭前,你已经进行过一次特务活动。”
贡尚烈没回答。公安人员向侧边移动一步,偻一偻身子,一手把那皮包提起来。他先估一估皮包的重量,不太重。他让皮包重新落在地板上,掏出一串钥匙,着手开锁。贡尚烈眼看着这动作,他的右手像要举起来。
“不要动!动一动,就开枪!”站在房门口的一个公安人员喝了一声。
经这一喝,贡尚烈就不敢再企图有什么蠢动。
那公安人员毫不困难地开了皮包上的锁,迅速而仔细地在皮包里翻寻,不久就找出了那夹底,一支玲珑的镀镍小手枪便在电灯光里闪烁。
“哼,这里还有东西。”公安人员把枪凑近电灯,向枪管口里窥视。
“是密码底稿。”贡尚烈忽然主动地说。
公安人员摸出一个小镊子,从枪管里钳出一个细小的纸卷。他把它轻轻展开来,是一小方蜡纸,上面写着密密麻麻的细字。
“是的,电报密码稿。”他侧过脸,向贡尚烈瞅了一眼,“你倒还算老实。你带回来的,还有别的东西没有?”他将手枪和密码稿重新放进皮包里去,把皮包关好。
“有件夹大衣,在衣架上。”他又指一指镜台,“还有这两个纸包——两段衣料、一盒巧克力。”
“我问你还有没有其他犯罪的物证。”
“没有了,都在这皮包里。皮包里有个打火机,盖旋开来,里边有一张三处情报站的姓名地址记录。还有——”
公安人员点点头:“好吧,这个慢慢谈,只要都在皮包里就好。”
“我——我——”
“你还要说什么?”
“我——我要自首。”
“要自首?看到了逮捕证,才想起要自首?嘿嘿嘿!”公安人员笑一笑。
“不,我本来准备要自首。”
“喔?那么为什么不提早一些?”
“时间上来不及。”
“嘿嘿,这个理由不够充分。”
“真的,请你相信我!”贡尚烈还想挣扎。
“你有什么凭证足以证明是真的?”公安人员看看桌子上的信笺簿和钢笔,“喔,你已经写了坦白书?”
贡尚烈咽了口气,不做声。
公安人员把身子偻前些,将信笺簿翻了几页。
“一个字也没有啊。”他又瞧瞧对方,“你是要写信,也许是打算写情报,是不是?”
忽然,贡尚烈看见了他的妻子和妹子,并肩地站在那个拿枪的公安人员背后,默默地在看着他。他想,他要写坦白书是真的,只可惜迟了一步。不过姑嫂俩是可以给他说句话,证明他确已有了悔悟自首的准备的。现在,她们怎么眼睁睁看着他被捕,连一句话也不说呀?
公安人员不再说话,掏出一副手铐,抓住了贡尚烈的手,迅速地铐上。贡尚烈虽没抗拒,但是一阵悲哀和恐惧迫使他流出了眼泪,接着是号啕大哭。
“爸爸!爸爸!”
小凤的呼喊使他的哭声更加放纵。小凤好像奔近了他,在使劲地扯他的腿。他的肩臂上也给人重重地推揉,他的耳朵边又有另一种声音。
“康笙爸,醒醒啊!醒醒啊!”
他用力睁开眼睛,抬头一看,秀宝站在他旁边,她的手还没离开他的膀子。她的脸色发白,两条细眉也皱紧了。他旋过头来,看见小凤一只手还拉住了他那条粟壳色西装裤,一只手在揉她自己的小眼睛,她也哭起来了。但是,他看不见公安同志。他还是坐在方桌边,他的手上也并没有手铐。
他定一定神,才明白他做了一个可怕的梦。
“宝贝,别哭。”贡尚烈安慰着小凤,抚摩她的头。
他觉得自己的颊骨上也湿淋淋,身体上也有些寒凛凛,而且衬衣都粘在肌肉上。他用手背抹一抹脸,站起来。
房门开着。奇珍和灵芝也走到房门来。像秀宝一样,奇珍也满脸是关怀和担忧的神气。灵芝却眨着好奇的小眼,像要窥探什么秘密。
梦的印象,在贡尚烈的脑子里,是非常深刻的,可是他一句也不提。他的妻妹也没一个问。
“康笙爸,你睡吧。”秀宝说。
“不,我要写坦白书,马上写。”贡尚烈回答。
“大哥,你该睡了,明天再写,还来得及。现在,你太疲乏啦,要写,也不一定写得清楚。”奇珍也诚挚地建议。
贡尚烈正要拿起钢笔和信笺簿,一听奇珍末后两句,就点了点头。
“好,大家都睡吧。”
贡尚烈换了衬衣睡下去,身体上舒爽得多,但是梦还是有,那像是各种不同的断碎胶片拼凑拢来的电影,东一幕,西一景,不像先前那么整套的,景象也还是惊心动魄的。
约莫过了两个钟点,贡尚烈又惊醒了,不过没有哭,也没有叫。他睁开眼,房间里墨黑,而且静寂无声,只有小凤的细细的鼻息声。这时他已经完全清醒,不想再睡,实在,他也怕睡。
他轻轻地坐起来,穿好衣鞋,便向方桌上摸索钢笔和信笺簿。他听得秀宝在**翻身,还有叹气声。他也暗暗叹口气。他并不开电灯,拿着纸笔,一步一步摸向房门。在拔门闩时,他听得大**有响声,像是他妻子醒了。他停一停,声响没有再继续,他就拉开些房门,侧着身子挤出去,转过身来把门拉拢。
天井里也静悄悄,但并不像房里那么黑,因为月儿虽要在下两晚才露脸,天空里却镶嵌着不少星星。北风还是吹得很有劲。两株冬青的叶子给吹得窸窸窣窣,像有人在窃窃私语。天竺子在墙壁前摇摇摆摆。温度比白天至少下降了四五度。贡尚烈刚从温暖的被窝里爬出来,骤然间踏进了天井,当然会觉得冷,可是他毫不在乎,一直走向厢房。厢房门只虚掩着,他就推门进去,摸到了电灯按钮,把它开亮。
他急于要写坦白检讨书,在厢房里写,既可以一心一意,又不致惊醒妻女,因此才溜到这里来。
他把厢房门照样合拢,又捡起半张糊灯剩下来的红纸,粘贴在灯罩上,不让灯光漏到外面去。
于是,他从袋里掏出纸烟和火柴,烧着了一支烟,开始拟腹稿、草提纲。
接着,他把衣服扣紧,搓搓手指,正式写下去。一直写到天蒙蒙亮,他的草稿已经打好了。
太阳升起来时,外边巷里又闹盈盈,两间房里也有谈话声,可是没人进厢房去打扰他。他仍继续在做修改和誊清工作。
灵芝在门缝中张一张,还没开口说什么,就给她的舅妈拉开去。
7点半光景,奇珍轻步走进厢房去,看看尚烈还在奋笔写,他的脸上已不像上半夜那么灰溜溜、阴沉沉,却有一种轻松愉快的活气。
她低声问:“大哥,快写好了吧?”
“是的,”他高兴地点点头,“还有一部分没誊清。”
“那么,歇一歇再写吧。我去烧个手炉来。”
秀宝送进去一盆烫手的洗脸水和一壶热腾腾的茶,接着是一大碗热粥、两碟粥菜——酱瓜和腌肉。贡尚烈在吃粥时,灵芝又送进一只烧着碳基的镂花白铜的小手炉来。
“舅舅,妈给你暖暖手。”
“好孩子,谢谢你妈,也谢谢你。”
“自己人,用不着客气。”她含羞似的侧着脸,“小凤吵着要一盏兔子灯,我此刻陪她去买。”
“好吧,街上人很挤,你小心着。”
“放心吧,我会照顾她。”
“不单她,你自己也得小心啊。”
一会儿,厢房里又只剩贡尚烈一个人。他真正感到了温暖,暖气畅流到他整个身体的每一部分,也流到了他的心。
11点30分整,他的坦白书全部誊好了。他再仔仔细细校一遍,才搓一搓有些发酸的手指,把11张写得密集而清楚的笺纸折叠好,揣在那新的棉褂口袋里,迅步地跨出厢房来。
他走进自己的房,没有人,听一听,他妻子和妹子都在后面厨房里。他动手从床底下拉出了皮包,那做暗记的小纸片还是老样子。他开了皮包,看见夹底里的手枪和枪管中的电报密码都没有变动。他站起来.将一直搁在镜台上的两包礼物拿起来,又拉开镜台抽屉看,钞票也依旧在那里,不过工会证已经不见了。他把纸包和钱一起放进皮包里。
他提了皮包,刚要出房门,秀宝恰巧要进房。
“快开饭啦,你上哪儿——”她看见他提着皮包,脸色又那样凝重,不响了。
“我到公安局去。”
“吃了饭再去,不行吗?”
“不行,越早去越好。”贡尚烈看看他妻子,低低叹口气。“过去,我瞎了眼、不争气,实在对不起你和康笙,还有小凤。要不是政府照顾,你们不知会成个什么样子。”他的声音已近乎呜咽,“现在,你们母女俩一定可以平平安安地过活,等康笙毕了业,你就有帮手了,奇珍妹妹也会照顾你。要是有一天我能够回来——”
“你一定会回来!一定的!”秀宝抢着接一句,她的眼眶也有些红了。
“我也希望能这样。不过万一不回来,那也比我永远陷在泥坑里,累得你们一直提心吊胆强得多。”
“别说这样话!”她的眼泪禁不住从颊上滚下来,“只要你坦白得彻底,政府准会宽大你。你要相信政府。”
“是的,我相信。”
“那么,你的坦白书写得怎么样?”
“我不想再保留任何一件事。”
“要不要让妹妹看一看,提些意见?”
这时,奇珍也从小夹弄里兜出来,站在天井里。
贡尚烈摇摇头:“不行,我自己的事,不能叫人家提意见。”
奇珍说:“大哥说得很对。”
“而且里面还有不少机密话。”贡尚烈补一句。
“那么,我陪你一起去。”秀宝抹一抹面颊,说。
贡尚烈还来不及作答,奇珍抢着说:“嫂子,这不好,还是让大哥一个人去。”
“对。”贡尚烈提了皮包,跨进天井,“妹妹,你给我的帮助真不小,我再也不会忘掉。”
“那是我们的责任。大哥,你放心吧。”
贡尚烈点点头,走向前面去,忽又转过头来。
“秀宝,你当心着小凤。”
“我知道。”秀宝的答话中夹杂着哭声。
“妹妹,秀宝和小凤,你看顾些。”
“大哥,这个,你用不着叮嘱。你就会回来的。”奇珍安慰他,但是她的声音也有些不太自然。
贡尚烈转动了一步,再把脸转过来。
“妹妹,有一件事,请你原谅。那衣料和糖,我是用那些龌龊钱买的,你们既然不受领,现在,我也带去缴公了。”
“大哥,你做得对。”她追上一步,伸出手来,“大哥,回头见。”
“唔,回——头见。”
他勉强跟奇珍握一握手,急速地回头走了出去。
到达公安局时,恰是午饭时间。传达员听说贡尚烈是来自首的,就告诉他假期值勤的科长秘书回去吃饭了,叫他在传达室对面一个小间里等一等。一会儿,传达员送给他两个面包和一杯热开水,态度很和缓,好像并不把他当做罪犯看待。
两点钟光景,他给领进一间像会客室那样的房间,有位身材修长、戴眼镜的科员接见他。贡尚烈说明了来意,就把自首书和皮包物证交出来。科员接受了,约略看一看,点点头。
“好,我把这个送给洪秘书,你在这里等一等。”
过了两三个钟头,贡尚烈就跟洪秘书见了面。洪秘书是个年龄在四十开外的人,态度庄严而并不可怕,说话时的声调沉着而有力。
他说:“你的坦白书,我看过了,写得还比较彻底。现在,我要问几句话。”
贡尚烈恭敬地鞠一个躬,应一声“是”。他的头一进门就低垂着。
“那边有椅子,你坐着讲。”
贡尚烈再鞠个躬,仍旧站立着。
“用不着拘束,请坐吧。”秘书再说。
贡尚烈才勉强在书桌边的一只椅子上坐下来。
“你的自首的动机是什么?”秘书问。
“过去我走错了路,落在泥坑里,犯了许多对不起国家和人民的罪。现在,我悔悟了,如果可能的话,我要重新做人。”
“这很好,你再说说看,你怎样会悔悟过来的?”
“那不止一个方面。”贡尚烈顿一顿,像在把他的思绪整理一下,“首先,群众的眼睛都特别的尖锐,我不可能再进行什么活动;其次,社会上的一切情况都变化得使我不能想象,把台湾方面的种种谣言都揭穿啦。比如,他们说大陆上闹饥荒,没吃没穿,我就吃得饱饱、穿得暖暖的;还说什么强迫劳动,但是我看见每个人都是劲头十足地干。我的家也完全变了样。我也有良心,不能不感动。最后是周总理的报告,使我对政府的政策有了明确的认识,我的信心和决心也都坚定起来。”
“这些都是你主动领会的?”
“不是,我的妹妹丁奇珍给我很大的帮助,还有我的妻子,还有我的外甥女,还有邻居和其他许多人。”
“你写这份坦白书,也有什么人帮助你吗?”
“没有,我一个人写的。”
“关于检举部分呢?”
“那更没有旁的人知道。”
洪秘书点点头,表示满意。他把皮包里的物证,按照坦白书所开列的名目,一件件仔细核对,随后,从一个牛皮纸的文件袋里,抽出一张张的纸卡,看了看。
他又问贡尚烈说:“根据了解,你在火车里的时候,曾经在一个黑色硬纸面的小本子上写过些什么,有没有这回事?”
贡尚烈吃一惊:“想不到他们老早就看出我的问题了。”接着,他连忙应道:“有。我写的就是两个解放军同志的话。这虽然不是什么机密消息,但是一个新兵,150米射击,三枪三中,打了14环,还是不满意。这是我从来没听到过的。我当时认为这种情况说不定也有用处,也可以做情报资料,所以我把它记了下来。这一节我也已经写在坦白书上面。”
“你的黑色小本子呢?”
“喔,在这里。”
他在自己的新的棉中山装的口袋里摸一摸,掏出一个小本子来,双手递给洪秘书。这时他才想到那个年轻的列车员何以不时在寝室门口张望的原因。
“前天,你到保安桥去调查干秉山,身上穿的,不是现在这套衣服吧?”洪秘书瞧瞧另一张纸卡,又瞧瞧他那件中山装。
“嗯——”
“根据了解,那时候你穿一件深灰色的西装大衣,还戴条黑领带,是不是?”
“是,完全对。”贡尚烈又记起了那个戴铜边老花眼镜的老鞋匠,实在,他的眼睛并不老,也不花。“这件中山装是我的妻子给我买的,在大除夕晚上,我才穿上身。那件花呢大衣还搁在家里,要不要我去拿来?”
洪秘书摇摇头。“那没有必要,我只是核对一下。”他把纸卡一张张拿起来,同贡尚烈写的坦白书,一起放进文件袋里去,“贡尚烈,今天就谈到这里。我去打电话报告局长,你坐一坐。”
在洪秘书离去后的短短的时间中,贡尚烈的内心活动的过程却是长长的。从他一踏进公安局后所遭遇的种种待遇上估量,他意识到他不像会给枪毙了。因为,在台湾的时候,他所听到的,共产党对付任何特务,不管罪大罪小,只有一个办法,就是枪毙,所以他最怕的也就是枪毙。此刻,他对于他的妹子和妻子的话,也有了进一步的信心。他开始相信人民政府的坦白从宽的政策是能够兑现的,而不是要鱼儿上钩的诱饵。不过,他觉得他自己的历史太复杂了,陷落在泥坑里的时间也太长久了,他还不能过早地乐观。
他想:“洪秘书说,我的坦白书‘比较’彻底,那不是说还不是‘完全’彻底吗?我过去干的龌龊勾当,虽然已经全盘托出了,可是日子久了,有些细小的事迹,可能不全部记得。还有检举部分,我不但把这一次任务写得详详细细,连我能够记得清楚的上一次回来组织和联络的几处情报站,也都一一写上了。但是还有没有遗漏的地方呢?”
他想,反反复复地想,总觉得他还不能掌握自己的命运。
洪秘书离开的时间并不太长,但在贡尚烈的心里,却觉得很久很久。他感觉头有些发胀,心房也跳动得不太正常,坐着不舒服,打算立起来走动一下,可是他又不敢轻举妄动。
“我究竟还是个罪犯,罪犯可以在公安局的会客室里随便踱步吗?不,不行。”他的思维活动又转换一个方向,“洪秘书为什么还不来?是不是我的坦白书还有问题呢?”
忽然,他听得轻轻的脚步声,洪秘书拿着一个报纸包的纸包,从容地走进来了。贡尚烈也霍地站起来。
洪秘书说:“贡尚烈,你回去吧。”
“回去?回——回哪儿——”
“自然,回你的家里去。”
贡尚烈呆住了。他张一张嘴,却没声音吐出来。他跟秘书的距离不到一公尺,秘书的话语简短而清晰,他清楚地听到叫他回家去,可是他实在不能够理解这一句话的意思。
秘书又温和地说:“你的案件还得核对,检举部分也须侦查证实,故而需要一些时间,才能做出决定。现在,你不必再顾虑什么,人民政府对走错了路而有决心改过的人,都是抱着欢迎的态度,即使他过去有很大的罪恶,也都是要从宽处理的。现在你尽可以安心地回家里去。”他把手里的纸包递给贡尚烈,“这里是你的衣料、糖果和钱,你拿回去吧。”
贡尚烈在迷迷惘惘的状态中,慢吞吞地接受了纸包。他的呆滞的眼睛凝视着对方的脸。
他问:“要不要——要不要取——取个保?我的妹子是大成小学的教师——”
“不用。”洪秘书摇摇头,阻止他,“要是有什么需要查问质对的事情,我们会随时通知你。”
“是。”
“好,现在,你回去吧。”
“谢谢,谢谢,洪秘书!”
在贡尚烈转身退出去的当儿,洪秘书又补了一句。
“贡尚烈,我有个建议。浙江图书馆里有不少新的书籍报纸,你不妨趁这个空儿,多多阅读一些。”
“是。”贡尚烈重新转过身来,“我一定要从头学习。谢谢,洪秘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