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中国侦探小说精选:第四卷 无铃的马帮

生死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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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小青

一项最危险的差使

港岛公寓的三层楼上,有一条长长的过道。在这过道的淡绿色盘花的油漆泥幔上,悬挂着两盏彩绘的玻璃小宫灯,灯里的电光本来就不强,加上给玻璃上大红大绿的色彩一遮掩,光线更显得黯淡无力。这两盏富丽而又显得庸俗的宫灯的光,昏暗地照见过道中有十来个房间。这里的房门都是厚厚的橡木质的,门上面各有一个号码,门的四角和中央还雕刻着图案。

从过道一端的转折处,有个近40岁的中年男人正稳步地走过来。他个子很高,脸儿长长的,前额宽大而凸出,下巴却像给刀削过似的,跟额角一对比,格外显得尖削。他不戴帽,鼻梁上架着一副白色赛璐珞边眼镜。眼镜后面是两条粗黑的浓眉和一双灵活且狡黠的黑眼睛——如果用“眼会说话,眉能传情”这句谚语来衡量,它们准可以及格而有余。

他一踏进这过道,就感觉到自己的心脏跳得有些异乎寻常,原因是这一次他“奉召”而来,预料到召唤后面可能有着严重的问题。不过他的脚踏在那厚而软的地毯上面时,步子仍旧沉着而稳定,决不露出慌乱的迹象来。自然,像他这样的老特务,对于控制住自己内心的情绪,不让它在外貌上透露,是有充分的经验和把握的。

他一边走,一边在观看那一排橡木门上的号码。走到315房间面前时,他停止了,先整了整那套栗壳色有条纹的哔叽西装,又把一条黑色领带抽紧些。他来见这位上司,除了外表上要能给予对方较好的印象以外,更重要的是他的话语必须应付恰当,要不然,即使不马上砸破饭碗.也得“听训话”、“看鬼脸”,因为在过去,他已经领教过不止一次了。

时间是晚上10点钟。过道里空无一人。因隔墙过厚,房间里人们的谈话声一点儿也传不出来。夜晚显得十分沉静,现在只有他逗留在315号门口。足足有一分多钟,他不敢伸手敲门,心头兀自噗噗地跳得厉害,可是他自己心里明白,不进去是不行的。他下定决心,举起右手,曲着食指,用指节骨在木门上轻轻击了三下。

门没有开,也没有声响。他耐心地等着,瞧瞧过道两端,又仰头瞧瞧那盏放射着阴剌剌的幽光的宫灯,心里感到十分紧张。

忽然,隔壁房间的门开动了。门只开了一半,有个蓬头散发、口红满嘴的女人探出头来。她只溜了一眼,随即缩了进去。门又关上了。

他定一定神,正想再敲一次门,315号门悄无声息地开了。一个穿黑哔叽制服的光头青年,站在门里面,用冰冷的目光,对这来人上下打量。

“干什么?”光头问,他的轻蔑的眼睛仍注视着对方。

“我叫贡尚烈,要见路主任。”他答话时,声调是柔和的,脸上含着笑容,甚至还像弯过一弯腰。

“去!”光头吐出了一个字,退后一步,门随即给关上了。

贡尚烈吃了一惊,也不自觉地退后一步。他诧异他竟会遭到这样的对待。

“见‘上司’难,见‘下司’也挺不容易啊!要是先塞个纸包给他,可能不会有这样的嘴脸了吧?”他心里盘算着。

他是奉召来的,决不能就这样子回去,塞纸包也错过了时机。略一思量,他硬硬头皮,又举手叩门。

门果然又拉开了。光头的脸显得更严冷,而且带着恼怒。他一言不发地挺立着。

“唉,老哥,对不起,我有事,必须见见路主任。”贡尚烈这一次正式鞠了一个躬。

“路主任?”

“是,路百通主任。”他凑近一些,用较低的声音补了一句,“他是中央委员会第二组驻港办事处主任。”

“你认识他?”

“是的,我已经见过他好几次,不过不是在这儿。”

“此刻有什么事?”他的语气好像缓和了些。

“这个我还说不出,我是得到了路主任的通知来的。”

光头脸上的冷气像消融了一些,但是,他仍旧问道:

“既然这样,刚才你为什么在这门口待了好久?干什么?”

“我……”

尖下巴的贡尚烈答不上来,但他已经机敏地注意到,当光头发问时,他的眼睛曾向那扇橡木厚门瞥了瞥。他才看到那门中央一朵雕镂的大百合花的花蒂上,嵌着一粒良乡栗子那么大的玻璃弹子。他知道那是一种秘密瞭望镜,通过它,人从门里面可以窥见门外的情形,门外人却瞧不见里边。先前他在这里的动作,分明已给这鬼精灵偷看到了。

贡尚烈又含笑地说:“唉,很抱歉。我没干什么,只是把我的领带扣一扣紧,我也并没待多久。老哥,你真是机警得很,了不起。”

恭维话产生了效果,气氛有了显著的变化。

“站一站,我去通报。”光头的声调已经近乎正常,但他仍旧戒备地把门关上,让贡尚烈留在门外。

两分钟后,贡尚烈已给引导着穿过套房,进入了一间会客室。

室呈正方形,家具都是上等柚木的,沙发也是厚丝绒的高价品。空气温暖而浑浊,烟中夹杂着香水的气味。墙壁和天花板上都有电灯,可是这时只有一张书桌上的一盏有红的绸罩的台灯亮着,所以光线非常幽暗。书桌后面,有个胖子斜靠在一只螺旋椅上。他有个近乎浑圆的脸,一个扁而肥的鼻子,两旁有一双凸出的水泡眼,眼白部分都是纵横的红丝,单是这两只眼睛就显露着一种狰狞的杀气。他谈话时,只要眼睛微微一睁,对方就得有足够的勇气,才能支持下去。年纪虽只50开外,但他前额上剩留的头发却已数得清楚。他只穿一件条纹纺绸的衬衫和一件浅灰色的背心,一条酱色的领带松散着。领口上的钮子也没扣上。他的嘴唇特别厚,这时厚唇中间正夹着一支长长的雪茄,烟雾不断地从唇隙中漏出来。

“尚烈,你来了。好。”胖子路百通先开口招呼,声调是随随便便的。自然,他的身子还是懒洋洋地斜靠着椅圈。

“路主任,你好。”来客深深地鞠一个躬。

“请坐。”主任用衔着雪茄烟的嘴,向一只沙发努了努。

贡尚烈小心地跨前一步,在一只靠近书桌的单人沙发面前站住,慢慢地蹲下身子,让自己的屁股占着沙发的边,使他的脊梁骨完全挺直,摆出“骑马势”的样子。他趁上司正昂头吐出一串串烟雾的空隙,眼光迅速地朝四周打了一个转。

书桌上显得很杂乱:书本、报纸、文件夹,交错地堆叠着;一只玻璃花瓶里,插着一支腊梅,已给熏蒸得萎黄干瘪;旁边还有个没喝尽的白兰地酒瓶和两只刻花玻璃酒杯;烟灰盆里,都是些不太短的雪茄烟蒂,满满地积得像一碟酱烤蛏子。他对面的一只双人长沙发上,有一件机制的猩红的细绒线女短袄。沙发底下,还有一双金色镂孔的高跟皮鞋,内中一只横躺在地板上。

“抽烟吗?”胖子问。

“我不抽,谢谢。”

贡尚烈是抽烟的,而且烟瘾还不小,不过只抽纸烟,不抽雪茄。在上司面前不便声明,只随口客气了一句。

“来一支。”

一支淡棕色的带着金纸箍的雪茄烟,随着胖子的语声飞了过来,贡尚烈忙双手接住。他从自己的外衣袋里,掏出一个金色的打火机,小心地打火烧烟。他的心头也觉得轻松了些,因为从这“优异”的待遇上估量,这次召唤的性质,不像是“工作没成绩啊”“报销不实啊”之类的训斥。

“在1950年春季,你去过大陆一次。是不是?”胖子的谈话开始了。

“是的,主任。”

“那一次,成绩确实不坏。”

“唔,说不上什么成绩。”他谦恭地起了起身,弯了弯腰。

“你设立了两处情报站,发展了两个地区的组织——”他再看一看手边的一个记录本,“后来,你又带回来几项重要的情报。”

“是,主任。”

“那一次,你拿到了一注不小的奖金。唔?”

“是。那是长官们有意抬举我。”

他嘴里尽管谦虚,心里却着实得意,因为他没料到这一次会是表功的会谈。不过,他也意识到,那也不会是单纯的表扬,表扬后面一定有文章。

路胖子拉开了书桌的一只抽屉,拿出一沓用橡胶圈箍住的港钞,随手搁在桌面上。他丢下了还剩小一半的雪茄烟,从一只精致的烟盒里取出另一支新烟。慢慢地用打火机烧烟。贡尚烈一边在郑重地抽雪茄,觉得烟味非常和淡;一边在窥探对方的行动。

路百通又开口说:“尚烈,现在上级有个决定,要你再回大陆去一趟,你可愿意去?”

话,这才揭出了主题——回大陆去。回大陆,现在是一项最危险的差使,可是“你可愿意去”这一问句,只是修辞上的说法,实际上,他是绝对不会有什么选择权的。

贡尚烈忙着应道:“上级有命令,哪有不服从的道理?我愿意去,主任,我愿意去。”他把背脊挺一挺,装出很高兴的样子。

路百通点点头,说:“那很好。”他的油光光的脸庞居然也挤出了一丝笑容。他把桌面上一扎钞票推过一些。“这是出差费,港资两千。你的身份是江浙地区特派员。期限是一个月。回来后,还有一笔比这大一倍的酬劳。要是你干得出色,当然也会像上一次那样,另外再给奖金。”

“谢谢路主任。”他放弃了坐马势,弯弯腰,婉声问:“请问路主任,具体的任务有哪些?”

“在这儿,你瞧。”路百通拿起一本小手册,隔着书桌递给贡尚烈。

贡尚烈站一站,重新坐下,双手捧着小册,用足脑力,默默地看了一会儿,又立起来把手册送还给路百通。

“要不要抄录下来?”路百通问。

“不用。”贡尚烈毫不迟疑地回答。顿一顿,他补充说:“我从来不在身上留下任何书面记录。主任,你知道,干这项谍报工作,说不定什么时候有危险,要是身上留下了字迹,不但叫自己吃苦,还会牵连旁人,甚至损害整个组织。”

“说得对!”胖子的语声中有着真实的赞扬意味,“那么,你完全依靠记忆?”

“是,主任。只要是有关机密的事件,我都凭记忆。”

“能完全记清楚?”

“是,主任。”

“此刻你看到的,已经全部记得?”

“是的。”贡尚烈的黑眼睛里闪闪有光,宽额上露出一条青筋。他有意趁这个机会,索性卖弄一下,来获取上司对他的信任,巩固他的位子:“主任,我来说一下,好吗?”

“好。”胖子将那本小册子拿在手里,准备对证。

贡尚烈沉着地说:“任务有三项。第一,联络组织,有两处:一处在杭州保安桥57号,负责人干秉山,36岁,杭州人,摆水果摊作掩护,联络号是浙西十一;一处在嘉兴西大街五号,负责人卜杰,33岁,本地人,掩护机构是茂昌纸烟铺,联络号是浙西八二。这两处都是一年多没有消息。第二,调查情况,特五号左幼堂,40岁,宁海人,住上海北京路123弄六号。他的最近三次的活动报告都不真实,炸铁路一点根本是捏造,经费报销也很可疑。第三,搜集情报,凡有关军事、经济……”

“好极!”

路百通的叫好声打断了贡尚烈的毫无疙瘩的背诵。两个人的视线第一次正面接触。胖子的眼睛里充满着欣赏的神气——就像主人欣赏着哈巴狗对自己摇晃着尾巴似的神气。贡尚烈也因为自己的小聪敏能得到上司的赏识而高兴。

“尚烈,你真有能耐。”路百通又称赞说,“你能记忆多久?”

“要多久,就多久。”他大胆地吹起来了。其实,他的小聪敏只是极短时间的强记,而且记得快,忘得也快。以往,他在台湾的时候,当着别的上司们的面,也曾不止一次地玩弄过这花招,但只要一转背,他就暗暗地把事件记录下来。这把戏至今还没拆穿过,现在他竟顺水踏船地夸下了海口。

“这样说,你的脑子真是特别构造的。”对方又说,“那么,过去的事,你一定也都能够记得。比如……”

“主任,请原谅。”贡尚烈立刻精灵地发觉自己的大话出了格,眼前马上会豁边,便忙着打岔挽救,“我说的多久也有一定的限度。任务在进行中,我把一切机密的要点牢牢记在心里,等到一结束,也就忘掉了。”他嘻一嘻,进一步把漏洞塞好,“比如五年前我回大陆去的事,现在我就不完全记得。如果主任此刻要考考我,要我再说出那时候我接洽的人数、姓名、地址、门牌号数和带回来哪些情报,那我只能交白卷啦。”

“嘿嘿嘿。”

路百通这一阵笑声的含意,是不大容易分析的,但跟刚才的连声称赞却显得不太协调。贡尚烈有些发窘,但仍垂着目光,安然地吸着雪茄。

“就这样,也不容易。”胖子说着,笑声却被一种严冷的气氛淹没了,“不过这一回你负担的责任很重要,你固然有能耐,可也得格外小心。”

“主任,我懂得。”

“现在大陆上的情况,跟五年前大不相同啦。据情报,共产党他们用户口连坐法,来防备外面进去的人。你到了任何地方,即便是你自己的家,在落脚之前,也必须把对象摸得清清楚楚。”

“我懂得,主任。我早在1937年,就参加中统,后来在青浦训练班和淡水训练班都学习过,在盟邦办的西方企业公司里,我也学到了不少有关的知识和技巧——”

胖子摇一摇手:“是的,这些我都知道。不过,要是单靠老经验,也不一定吃得开。这一次你得好好准备。”

“我懂得。”

“你必须随机应变,绝不可粗心大意。”

“我懂得。”

“比如,你接触一个人,说一句话,也得随处留神。”

“我懂得……”

忽然,嘭的一声,贡尚烈吓了一跳。胖子的拳头在书桌面击了一下之后,又提高了嗓门训斥。

“懂得!懂得!你懂得太多啦!”

胖子的圆脸上好像有着特殊装置的弹簧,说变就变,那脸上肥厚的肌肉,刹那间都抽得紧紧的,像面斑鼓。他的红筋网络的眼球虽还没有凸出得太多,而且在烟雾弥漫之中,望过去也不大清晰,但在贡尚烈眼中,它已经够可怕了。贡尚烈这时才后悔起来,他不该把顺风篷扯得太足。他所以自吹自擂,原想讨取主子的欢宠,可是在得意忘形之下,没有适可而止,便形成弄巧成拙的局面。他把雪茄拿在手里,低下了头,笔直地做着坐马势,一动也不动,只觉得有一股冷气冲上了他的脊梁。

“你知道,你这一次的差使有关我们的重要计划——反攻大陆。”沉默了一会儿之后,胖子先开口,嗓门也少许压低了些,“要是你仗着过去有一手,就把千斤石当做小玩意儿——”

“是,主任,我一定不敢马虎。”贡尚烈忙着恭敬地接口,暗暗地舒出一口气。

“举个例子来说吧。我问你,五年前,你是用什么方法混进去的?”

“我装做一个单帮客人。”

“唉,我看现在你如果再用老办法,就不成。你说是不是?”

“是。”

“那么,你有什么打算?”路百通紧逼一句,不过声调并不太严厉。

贡尚烈一时回答不出,实在,他还没有来得及考虑,可是他又不能不答复。

他支吾地说:“我想——我想——主任,你放心,我回去仔细研究一下,总有办法。”他灵机一动,赶紧补一句,“我想起来了。我听说广州方面,正在号召香港和澳门的华侨回大陆去过新年——”

“好,你究竟还聪敏。”对方忽又阻断了他的话,但语气骤然变得和气多了,“你想得对,尚烈。不过这一着,你不用再操心,我已经给你预备好了。这一张就是‘港澳居民春节回乡证’,你拿着吧。”他从文件夹里抽出一张长方形的盖了印钤的纸片,连同桌上的2000元港币,一起递给贡尚烈。

贡尚烈忙着放下雪茄,站起来,谨慎地用双手接住。路百通也放下了交叠着的腿,趿着一双红丝绒的拖鞋,慢吞吞地立起来。

“回乡证上,我给你写上你原来的姓名,动身日期是9号。此刻已是7号的深夜,还有一天工夫,你得做好一切准备。”

“是,主任。”

“事情必须办得妥妥帖帖,这两个情报站为什么断线,特五号究竟在捣什么鬼,你都得弄清楚。你给他们打打气,告诉他们盟邦已经做好配合工作,我们不久就要反攻。坐汽车、住洋房都是眼前的事,叫大家加把劲。”

“这也关系你自己的前途,你也得上劲些干。”

“主任,我懂……懂得。”贡尚烈又不自觉地说出了这个倒过霉的“懂得”,不过这一次却受到了胖子的赏识。

“这一个‘懂得’就好。”胖子还点了点头,“关于情报方面,你得尽量搜集。要是有特殊的费用,你不妨用盈字号密码拍电来,直接给我,我可以另外接济。”

“是,谢谢路主任。”

“好吧,祝你圆满成功。”他居然伸出手来,等贡尚烈交握。

贡尚烈把身子偻过些,胆怯地伸出右手,隔着桌面跟那一只又软又热的手接触了一下,随后又深深一鞠躬。

“路主任,我一定郑重地执行命令,完成任务回来。再见。”

他先退后一步,才旋转身子,走出这间闷郁得几乎窒息的客房。穿过套间时,他明明看见那个光头少年站在门口,像在给他开门,又像在监视他。贡尚烈不敢正视那人,只向他微微弯一弯腰,就侧着身子,走出那扇镂花的橡木厚门。

他走过这条幽暗的长长的过道时,像刚从笼子里放出来似的,赶紧用拳头在背脊上敲了几下,扭一扭腰,连着又掏出一块白巾,把他的整个脸儿和脖子,使劲地抹了一抹,并仰起了头,深深地嘘出一口长长的气,让周身的神经痛快地松弛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