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月9日下午3点钟,沪粤普车准时从广州开出。在一节硬席寝车的车厢中,尖下巴的贡尚烈靠着一个寝室的窗口坐着。他感到很舒坦,因为凭着那回乡证,他顺利地通过国境线,安然从广州上车,并没有任何困难。而且车厢虽叫硬席,坐垫却是软软的,玻璃窗也抹得明明亮亮。
他默默地思忖:“完全没料到,这样顺利。要是我的行李中带个小型收发报机,也一定不会给发现的。”
每一个寝室有三个铺位。这一寝室中,除了贡尚烈,还有两个旅客。他们都是20多岁的青年,脸儿黑苍苍的,显得健壮有力。年纪较长的一个穿一套深青色呢制服,脚上是闪亮的黑皮鞋;另一个是黑布棉制服,布鞋。贡尚烈看他俩胸口都没挂徽章,但估量那穿呢制服的可能是个机关干部,很想乘机会弄些情报。可是上车以后,除了跟贡尚烈点一点头以外,他只跟那个年龄较幼的同伴交话,贡尚烈总是搭不上腔。
接着,那年长的从一个帆布袋里,掏出两三束方形的硬纸片,开始一张张翻来覆去地默念。贡尚烈斜眼望去,纸片上一面写的是俄文,一面是汉文。像是学习俄文词汇的练习片。另一个年轻的拿了一本薄薄的刊物,也一样专心地在阅读。
贡尚烈不敢冒失地打扰他俩,就凭着车窗,眺望那迅速远去的野景。这时候秋稻早已进仓,树木都脱尽了叶子,只剩些光秃秃的枝干,田野间一片空旷。但是仍然有成群的男女在劳动。有一处,他看见空地上插着好几面小小的红旗,许多人沿着一条直线,在挖泥、挑土,仿佛是在开什么沟渠。
贡尚烈摇一摇头,暗暗地想:“这些农民也够苦了。几千年来,农民在冬季里一直是空闲的;现在是年终腊尽,他们反而这样忙。美国报纸上登过的‘共产党实行强迫劳动’,眼前明明就是个证据。”
原来,他总以为在成群的劳动者后面,有个拿着木棍、藤条甚至背着枪支的人在监工的,可是,一路上他一个都没有发现。相反的,这些人好像很起劲,偶然还有唱歌的声音飞进车厢里来。这一点,贡尚烈倒奇怪起来了:“既是强迫劳动,为什么他们又如此高兴呢?”但是他不肯多费脑筋去思索它。
车厢中忽然放出响亮的音乐声。贡尚烈抬头四处瞧,找不到乐声的来源。
他诧异地自言自语道:“咦,哪儿来的音乐?”
“那边有个扩音机,火车上播放的。”年轻的一个随便答一句,又向贡尚烈瞅一眼,好像嘲笑他少见多怪。
贡尚烈的诧异倒不全是装腔,因为他以前从没有见过这新鲜的事物,另外,他也企图借这个话题,来逗引这两个同座的旅客交谈,趁机刺取情报。不料那年长的睬也不睬,只顾翻看那些纸片。年轻的答了一句,又重新低头看书了。
贡尚烈无聊地掏出烟盒和打火机,打算送两支过去,但一看见他俩都埋头用功,又缩住了手。他独自烧着了烟,从旅行皮包中拣出了一张在广州买的人民日报,随手翻了开来。他本想借此消遣一下,可是报纸的内容,他觉得实在不合口味。关于政协委员会的消息、亚洲团结委员会成立的记载,他连标题都没有看得清楚,就一瞥而过。只有美国放送军事侦察气球这一条新闻,他仔细地看了一遍。
他又暗暗地思忖:“气球的作用既在侦察军事,显然也是一种准备反攻的配合行动。路百通的话并不太夸张。”他想到这里,嘴角牵一牵,连连喷几口烟,像是很自得其乐。
“唉,老李,《新观察》上有一节通讯。你瞧,鞍钢又来一个新纪录!”那个少年发现的新东西,马上引起了贡尚烈的兴趣。
“你说是平炉纪录?”年长的放下了纸片答道。
“是的,是大型平炉,一炉钢,炼六个钟头还不到。”
姓李的点点头,面颊上泛出喜悦的微笑。
“真是好消息,炼钢炼得这样快!”贡尚烈抓住了搭讪的机会,赶紧插一句,希望从此引出话题来。
两个人都向贡尚烈瞧一瞧,年轻的还点了一点头,但没有下文。
“同志,我想讨教讨教,行不行?”贡尚烈还是不肯放过这个机会,便向姓李的笑一笑,装出一种谦虚而诚恳的神气,问道。
“讨教,不敢当。你要问什么?”
“对于炼钢这一门,我是外行。但是在报纸上常常看到,有什么平炉、高炉,这两种炉子有没有分别,我一直弄不懂。”
年轻的一个天真地抢着答道:“有分别。高炉是炼铁的,平炉是炼钢的,要炼钢第一步先得炼好铁。”
“谢谢,我懂啦。”
一个空泛的常识问题滑溜地搭上了谈话的钩子,贡尚烈感到很得意,就丢了烟尾,乘势谈下去。
“这样的速度,我想,资本主义国家一定比不上了吧?同志,是不是?”
穿呢制服的点点头:“在1952年底,我们的小型平炉纪录,早就超过了他们。”
“唉,真兴奋。”贡尚烈眨一眨眼,点了一点头,装作很高兴。接着,他便把话题移转到另一个方向,以便逐步达到他的目的。“请问,你们两位上哪儿去?”
“汉口。”年轻的说。
“唉,到株洲换车?”
“是的。”
“去家里过年,是吗?”
“不是,去工作。”
贡尚烈本来希望对方能说出旅行的目的,现在虽还不曾完全如愿,可是话题确实已接近一步。他就单刀直入地接触主题。
“请问,两位在哪一个机关工作?”
年轻的正要再回答,但一抬头,看见他的同伴向他瞅了一眼,便把话煞住了。
年长的简短地答道:“我们是工人。”
“喔,工人老大哥,是我们国家的领导阶级,吃得开!”他竖起了右手的大拇指,“失敬,失敬。”贡尚烈还把身子向前偻一偻,简直像鞠躬的样子。他把一顶“高帽子”送给对方之后,紧接着逼问一句:“是在钢铁工厂里工作吧?”
“高帽子”没产生效果。穿呢制服的不回答,只侧过些脸,向他瞧一瞧。那年轻人只把眼光在他同伴和贡尚烈的脸上溜来溜去,同样闭紧了嘴。贡尚烈觉得形势不顺利,不便再问下去。
他默默地想:“口风真紧,话一触到关子,就关门,真厉害。”
他感觉到有必要再找一两句离开主题的敷衍话,来把这局面调剂一下,不让它形成僵局,因为僵下去,可能露出他的狐狸尾巴,有危险。他迅速地拿起留在座垫上的纸烟盒,抽出一支来,送过去。
“同志,请抽一支。”
那叫做老李的摇摇头。“我不抽烟,谢谢。”他的视线转到贡尚烈手里的那只金蓝色的纸烟盒上。“这是什么烟?”他淡淡地问,眼光又回到他的脸上去。
“喔,是白锡包。”他再把纸烟送过去,“抽一支玩玩,没关系。这烟味儿还不坏,保你不呛口。出门人到处是朋友,别客气。来。”
老李仍冷淡地摇摇头,连“谢谢”也没有了。
“你从哪儿来?”少年提一句反问。
“广州,跟你们两位一样的啊。”
贡尚烈觉得这个人不但戒备森严,不吐一句关子话,而且像要开始向他反攻了,但是他仍老练地回答。
“是一向在广州的?”老李再问。
“不,我一直在香港。”
“你搞什么的?”
话一句紧一句,不但是正式反攻,而且有直捣核心的意图,因为这一句话含着双关作用,可以算问他做什么事情的,也可以解释做“你是不是搞特务勾当的”。这不能不使贡尚烈暗暗地吃惊。他原来的企图失败了,现在已处于被动地位。不过他究竟是个“老手”,外貌上仍旧丝毫不慌乱。
“我开一爿小商店。”他嘻一嘻,让身子偻近老李些,好像对一个熟朋友说一句知心话似的,又轻声说,“老大哥,我是小本经营,别把我看做资本家啊。嘿嘿嘿!”
一阵傻笑果然把渐渐紧张起来的气氛冲淡了些。一个年轻的列车员恰巧走进来扫地,这又给贡尚烈做了解围的救星。他趁机站起来,从容地烧着了一支纸烟,踱到寝室外边那狭长的过道里去。
他擦过几个站在过道中看野景的旅客,慢慢地沿着过道走,偶然向几间寝室门内望一望,人家也扭过脸在看他。他总觉得这些眼光好像有些异样,不敢多看,就匆匆地过去了。将近车厢尽头,他看见车厢门口的空隙处,有两个穿棉制服的解放军,靠着车厢门口的玻璃窗,面对面地站着。他们的脸儿都是红润润的,精神很饱满,服装也整齐,这时正出神地谈着什么问题。贡尚烈连忙煞住步子,想先偷听一下,要是机会好,他还企图走上前去搭讪。对于这些人,他是无论如何不肯放弃的,尽管这两个人的说话声音很低,但他一句都不让漏掉。
一个说:“苦闷?干吗苦闷?‘不怕慢,只怕站。’这一句老古话挺有意思。只要肯经常不断地练,保管你下一次会超过。”他的个子高大,年纪比较大一些。
“不是练不练的问题。”另一个短小精悍的年轻人回答,“说到练,我从来没有放松过。这一次我简直倒足了霉!”
“哼!还是倒霉,倒霉!”
“上一次卧射,我三枪三中,打25环。你不是也瞧见的?前天,竟只打14环、这不是倒霉是什么?”
高个子的忽然笑起来:“孩子,你在文化班上学会的算学到哪儿去了呀?”
“什么意思?”年轻人分明不能理解对方的话意。
“我问你,前一次比赛是几米?”
“100米。”
“这一次呢?”
“150米。”
“那么,两次射击是一样距离吗?”
“不是,差50米。”
“哈哈!还算好,你还没有把加法完全忘掉。”他伸手拍拍同伴的肩膀,“现在,你总可以想通了吧?前一次你的成绩是100米的成绩,这一次又加上50米,你也是三枪三中,不过环数少了几个,还有什么倒霉不倒霉的?”
“我就不舒服。小吴是跟我一起入伍的,他前天打了21环——”
“好孩子,你有这样的上进心,是好的。不过你也得顾实际。你还算是个新兵,年纪也比小吴小一些,你不能要求太高太急啊。”
年轻的还是沉郁地说:“我不相信自己比不过小吴——”
年长的又截住他,说:“哼,老是不听话。我要给你扣帽子啦!这叫做‘急躁冒进’!”
“要是那天我沉着一些,我相信自己能够——”
这时候,高个子的偶然旋过头来,看见了站在过道口边的“尖下巴”,连忙向少年挥一挥手。
“纪欣,我们不谈这些吧。”
于是,谈话立即终止了。
贡尚烈马上领会到他的偷听已被觉察,如果转身退回去,反而会露痕迹。他就装出悠闲无事的神气,一步步走近前去。年长的一个向贡尚烈投一眼,便离开车门,回进另一节硬席的车厢里去。年轻的同样回头看一看,跟随着走开。贡尚烈走到解放军原来站立的地点,也站住了向车窗外边瞭望。
天色已经黑下来了。沿铁路线的农舍顶上,都在冒出袅袅的炊烟,田间还有三三两两的人影,不过都已不大清晰。咯咯当当的锣鼓声音,不知从哪里来的,它间歇地把北风带进车厢里来。
看野景不合时宜了。贡尚烈本来不是要看野景,为了避免那两个解放军可能的怀疑,他才在这里站一站。这时他回过头来瞧一瞧,忽见那年轻的一个正站在两节车厢的交接处,面对着他的背,像在监视他。
他开始有些心慌。他知道他刚才偷听的行动果然已引起了怀疑,如果他在这里无目的地站下去,也许会加深他们的疑心,那就要引起麻烦了。他决意回到自己的寝室里去。
正在这时,一个列车员,从那边硬席车厢里,一路高声喊过来。
“源潭到了。旅客们准备下车。”
火车到达源潭车站,停了。硬席车里,有不少人提了小皮包或包裹草篮,都拥到车门口来,准备下车。扩音器里也在响亮地喊着:“源潭车站到了,源潭车站到了。”
贡尚烈趁这乱糟糟的机会,挤过走道,头也不回,溜进了自己的寝室。
寝室中电灯已亮,却空无一人。
他想:“这两个工人不会去反映什么吧?”他看看自己座位底下的手提皮包,仍然原样搁在那里,不像有人翻动过。他又想,“他们大概到餐车里去了,我太多疑了。”
他坐下来,又掏出打火机和烟盒来吸烟。
他想:“情报一点儿没弄到,相反招来了怀疑。这些人会这样灵敏,真没料到。”吐吸了几口烟,作出如下的结论,“这里的情况,的确跟五年前大不相同了。”
有个人走过他的寝室门口,探头瞅一瞅,是个解放军。贡尚烈不由得怔了一下,不过他抬眼一看,并不是刚才在车门口谈论的两个,而且那人看了一眼之后,马上走过去了。
他觉得肚子有些饿,但决意等那两个工人回来之后,再进餐车里去。现在,他不能不警戒起来,要是多跟这两个人接触,就可能露马脚。
一会儿,他估计工人们的晚饭已经吃完了,才慢慢地走出寝室。果然在另一节寝室车的过道中,他跟两个同寝室的工人相遇。他向他们俩含着笑容点点头,那年轻的只淡淡地点一点头,那姓李的却好像没看见他。
餐车里灯光灿亮,食客很多。但是谈话的声音都是低低的,秩序很好,只有菜肴和新米饭的香味充溢到每一个角落。贡尚烈向四周扫了一眼,看见那两个谈话的解放军也在一个小方桌上,面对面进餐。他就昂着头向前走,一直掠过这两个人,直到餐车的尽头处,找到一个空座坐下来。他不知道他俩有没有看见他,但在吃的时候,他曾用眼角向他俩的座处瞥过几瞥,好像他们并没有注意自己。
贡尚烈故意细嚼缓咽地吃,等那两个解放军走了以后,才结束他的晚餐。回进寝室时,看见中间的一个吊起的铺位已给放下来,年轻的工人睡在上面。年长的也躺在下面一个铺位上,仍在暗淡的灯光中翻看那些纸片。贡尚烈占的是上铺,他就直接爬上去,打开毯子来睡。两个人都不理睬他,他心里才安宁了些。
他回忆起临别时的告诫:“路百通究竟是老鬼,他说大陆上的情况跟五年前大不相同,这完全对。‘接触一个人,说一句话,也得随处留神。’这话也该是千真万确的。要是不看清对象,随便乱来,那准会讨苦吃。”
第二天天明时分,火车到达株洲,那两个工人下车了。这才使贡尚烈舒了一口气,心头感到轻松了许多。接替铺位的是一男一女,年纪都在60开外,像是夫妻俩。从那男子的服装和神气上估量,像是干教书工作的。贡尚烈看了他那庄重而静默的外貌,不但不敢再企图弄情报,连正面看也缺乏勇气。这两个人是由一个脸上有些雀斑的年轻列车员送进来的,他还搀扶着那老妇人,像孙儿照顾祖母似的,不过临退出时,他向贡尚烈看了一眼,眼光似乎有些特别。
火车在鹰潭站停靠时,天色又快暗下来了。这时,车站的站台上,忽然发生一件事。
一个年轻的列车员,左手搀着两个孩子——一个男孩约莫六七岁,一个女的还小一些——右手里提着一只竹网篮和一个包袱,站在站台上,昂起了头,直着嗓门在叫喊。
“王玉如同志,王玉如同志,你的孩子在这儿……王玉如同志,你的孩子在这儿……”
贡尚烈给这喊声打动了,把头探出玻璃窗去,挤在那早在观看的老妇人的旁边,靠着窗口瞧。
站台上,人们在忙着下车上车,有些乱哄哄,灯光也不太亮。列车员的呼喊没回音,但是他还是喊下去。
“王玉如同志,你的孩子……”
这时,一个中年女人从人群中挤出来,一直奔到列车员跟前。
“妈妈!妈妈!”
两个孩子同时嚷起来,都挣脱了列车员的手,向女人扑过去。女人立即蹲着身子,把两条膀子狠命地张开,像母鸡用翅膀覆护它的雏鸡似的,使劲地将孩子们搂得紧紧的,又不住地吻他们。
“王同志,这里还有两件行李,你检点一下。”列车员把网篮和包袱递给她。
“列车员同志,你真好!谢谢!谢谢!”女人接受了东西,伸出手来,跟列车员用力地交握,“同志,你贵姓?”她激动地问。
“我叫周景元。”年轻人涨红了脸,像受了称赞有些难为情,“王同志,孩子都很好,听话,中饭吃的是面包和牛肉,还泡了两杯茶。你家老奶奶交给我一块钱,这里还多四毛。还有两张车票,你都收拾好。行李两件,最好你也看一看。”
“周同志,你太好了,我一定要写信给铁路局表扬你。”
“别客气,车快开了,我要上车啦,再见。”
“再见,周同志,谢谢,谢谢!”
对于贡尚烈来说,这也是一件弄不懂的事。他奇怪、纳闷,却又不便跟同座的老年人搭讪。凑巧,电灯亮了之后,一个列车员进来拉下百叶窗。贡尚烈仔细一看,他的脸上有些雀斑,正是一直在这节车里值勤和刚才移交孩子的那个。列车员又向贡尚烈看一眼,贡尚烈也回他一眼,但不敢就顺势跟他攀谈。可是旁座的老年女人竟像代表贡尚烈似的向列车员发问。
“先生,我问一声,刚才那两个孩子是怎么的?”
列车员向她瞧瞧,笑嘻嘻地答道:“孩子是今天早晨他们的祖奶奶在萍乡车站交托给我的,要我在这一站交给他们的妈妈。”
“喔,那么你是一向认识孩子的祖奶奶的?”
列车员摇摇头。
老妇人呆瞧着列车员,显然还不曾满足,又问道:“现在,火车上是不是有托运孩子的章程?”
“章程可没有这一条。不过,人家没办法,不能够亲自接送孩子,铁路局就答应下来,给旅客们一些方便。”
“喔,这倒是件新鲜事。”贡尚烈禁不住插了一句。这句话倒并不虚伪,他实在无此经验。“那么,你拿到了多少?”他瞧着列车员,又脱口补一句。
“拿到了多少?什么意思?”年轻人旋过脸来,他的眼睛睁大了,神气上起了变化。
“你给他们当了差,难道一个钱都不拿?”
列车员的脸突然沉下来。“钱!嘿嘿嘿!”他冷笑了一声,转身退出去,到门口又回过头来,“你是香港来的,怪不得一开口就是钱!钱!”
贡尚烈不自觉地露出了他的本相,结果换来了一个不小的钉子。他的脸皮原是不能用“嫩”“薄”的词儿来形容的,可是这一刺也使得他感到颊骨上有一些热辣辣的。发窘的不只是他,连那老奶奶也在皱眉摇头,像后悔她自己多嘴。那一直静默的老年男人,瞧瞧他的老伴,又瞧瞧贡尚烈。
他说:“你侮辱了他啦。他全心全意为旅客服务,你却说什么‘当差’,又问他拿多少钱,人家自然要不客气啦。”
话是对贡尚烈说的,作用却有两个——一半在给他自己的老伴解释,告诉她这不关她的事;一半又像在给贡尚烈上课。他们说着,就到餐室里去吃东西了。
贡尚烈不回答,只低垂了头。他心头的疙瘩倒不仅是这一刺,而是这刺的来源。他想:“他怎么会知道我是从香港来的?我跟那工人谈话时,他并没在场,我的旅行皮包上也没有什么标贴。那么,他是从我的服装上猜出来的吗?”经过反复的思索,他找出了这个谜底:“自从那两个工人下车之后,这年轻的列车员仿佛就对我有些异样,不时向我偷窥,眼光也不自然。为什么呀?不是那工人们果真已向他反映了什么吧?”
他正在怀疑的时候,忽然看见那个有着雀斑脸的青年,正在寝室的边口窥视他。这就更增加了他的不安。
贡尚烈虽然感到紧张,但仍旧装着很舒坦的样子,自顾自地继续吸烟。这时,他像替自己安慰似的想道:“是的,他准在监视我。不过‘香港来’,也没有多大关系,我原不打算隐瞒,我有回乡证。此外,我的话语行动也不见得就会暴露我的身份。只要以后留神些,我相信不会出什么乱子。”
又捱过了一天,在东方将要发白的时候,贡尚烈在提心吊胆的留神之下,一直保持着静默,连眼睛也不敢东张西望,总算“安全地”结束了他的旅程。火车终于到了杭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