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都三十日

145)第二十日 水落之日 梟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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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畫將手下安頓好,回到王宮時,已經過了正午,日頭緩緩西移,慢慢講影子拉長。

“入秋之後,一天像是過得更快了。”從百工營出來,子畫看著地上的影子,口吐感喟,有幾分與年齡不符的老成。

一臉卷曲胡須的虎遊在他身側不語,子畫的幾名隨身親衛也沒有接話。

今日與虎遊到百工營,隻為一件事,為虎遊打造一件稱手的兵器。

虎遊擅長的兵器不少,長劍短匕,幹戈矛矢,似乎都能克敵製勝,但子畫仍帶著虎遊來百工營,打造一件虎遊最拿手的兵器。

虎遊最後選了兩樣,一柄加重加厚的直脊刀,是王都不常見的樣式。還有一柄短劍。

厚重與靈動,兩種風格完全不一樣兵器。

似是感覺到子畫異樣的目光,虎遊嘿嘿一笑:“都用得上的。”

將近王宮,虎遊忽然道:“王子救我一命,我替王子殺一個人,刀劍總還要幾日,不知王子幾日後要我殺誰?”

“雖然為了買下你,我出了一個銅貝,但你兩場角鬥,已經為我掙回不知多少個銅貝。”子畫望著王宮前的廣場,以及剛剛走過的一隊持戈軍士,“所以,我一直沒有將你登籍為奴。”

“王子告訴我這些,不怕我跑了?”

“替我殺一個人,我還你自由。”子畫仍是淡淡的語氣,“每個人都有使命的,你的使命完成了,隨你跑去哪裏。”

“好!誰?”虎遊答得十分幹脆。

子畫臉上掛著淡淡的笑,虎遊餘光看到子畫笑起來,嘴角往右邊有些歪:“到時候我會告訴你的,我現在能說的,就是,你要殺的那人,實力不弱,你要全力施為。”

虎遊濃眉微低,手很自然的扶了扶腰後的石刀:“能得王子說一聲不弱,那就是真不弱了。”

虎遊時候聽親衛盧保說起冊封典當日的角鬥,一名久戰的殺奴,在數合之內被王子刺殺。虎遊沒有在場,通過他人的轉述自然少了很多直觀的感受。

但經過前日的角鬥,虎遊十分清楚,要經曆多少生死殺戮才能成就一名殺奴。

子畫對虎遊道:“我進宮去,你自回吧。”

“唯!”虎遊用新學的禮儀,叉手向王子行禮,然後大步向西走去。

“王子,真不怕他跑了?”盧保看著虎遊的背影,疑惑問。

子畫乜盧保一眼:

“你該不會知道,在某些人的身上,有一種對自己的期許,即便身在泥汙,也要心向高潔,那便是自尊。”

盧保不懂,裝出若有所悟的樣子,口中喃喃念著“自尊”二字。

望著虎遊健步離去,子畫心想,我也曾是自尊的人。

但是,去他女馬的自尊!

子畫回到宮中,盧保服侍子畫梳洗,織辮子時,竟發現一根白發,盧保大驚小怪的叫:“王子,你竟有白發了。”

“拔了給我。”子畫吩咐。

頭皮微痛,盧保拇指食指捏著一根長長的頭發遞上來。

接近發根的一端還是黑色,越近發梢越白。

十五歲,本不該有白發的。

子畫將發絲揉成一團,隨手放在案幾上,看著發絲倔強地重新舒展開來。

在父王寢宮前,宮人告訴子畫,父王還在歇息,不如晚點再來,子畫正要離開,遠遠聽到寢宮中傳出大王的聲音:“是畫兒嗎,進來!”

子畫在門口高聲說:“孩兒畫拜見父王!”躬身進了寢宮。

子畫進去,便見大王端坐,身後一名宮人正給大王織了辮子,綰在頭頂。

子畫發現,大王的白發比想象中的也要多些,遠遠看去,看得出有一半已經花白。

怎麽以前沒有注意到。

大王臉色沉沉,興致不高,見子畫來,指著斜對麵鋪了藺草席的地麵點了點,說:“坐!”

子畫依言坐了,對大王拜倒,說:“孩兒蒙父王垂愛,許孩兒參與伐邛,最後未能成行,而今思之,深以為憾。我大商今後若有戰事,孩兒願為前驅,還請父王恩準。”

子畫想了幾日,等虎遊的事一了,便出王都去。

遠離這一切,等塵埃落定,再回來撿拾一切。

“哈哈,準了!”

大王盯著子畫久久不語,眼色陰沉,隨之大笑。

突如其來的大笑配著後仰的動作,宮人驚得手一抖,剛綰好的發辮又垂落下來,嚇得臉色發白,連忙跪下告饒。

大王又大笑幾聲,說道:“不妨,不妨!你繼續。”宮人方才站起,小心地重新替大王綰發辮。

笑聲驚動床榻上的人,一個較小的身子睡眼惺忪坐起,看到子畫,小聲驚呼,重又鑽進薄被之中。子畫聽到驚呼,不由自主往**看去,隻見白影一閃即逝,卻是一個嬌小的**閃進被子裏去了。

大王見了此等情狀,又止不住大笑起來,道:“還有事嗎?若沒事,你退下吧。”

子畫覺得父王今日舉止大異往常,不知哪裏不對,聽到退下的話,俯首躬身告退,走到門口,看到寢玄帶著一名宮甲寢宮門口等著,宮甲手上捧著一個粗粗紮起的包袱。

寢玄見到王子,連忙見禮。

子畫回了禮,問:“許久不見,寢玄大人可好?”

“近來疏於問候,王子見諒。”寢玄臉色發白,僵笑著說。

子畫見寢玄不說何事,不好再問,便沿著廊道走到牆洞處,盧保遠遠見王子出來,提拿起王子套在衣裳外麵的袚帔,快步走來,給王子披上。

子畫正要抬步,寢宮中傳來銅器被摔在地上的聲音,隔得老遠都聽得到,可見是用力摔落在地,隨之又傳來大王的怒喝,仔細聽時,隱約聽到大王在怒罵:

“梟獍!梟獍!”

子畫待要回轉,又聽到一聲器具落地的巨響,比之前更見大聲。

子畫見寢宮門口的親衛往裏一望,又複立定站好,心道,大王正值雷霆之怒,還是回避的好。對盧保示意,二人一齊往宮外走去。

走在路上,子畫一直在想父王於震怒中罵出的“梟獍”二字。

“王子,大王說的梟獍是何意?”

“梟為惡鳥,生而食母;獍為惡獸,生而食父,均有反噬惡名。”子畫緩緩說道,心中想著究竟發生了什麽。

盧保恍然大悟,長長地“哦”了一聲,道:“這次卻不知誰家子女,做出何等不堪事,惹得大王震怒。”

走了幾步,子畫心中一凜,腦中忽然浮現複廟外母後與子見先後離去的場景。

難道是子見做了什麽惡事被寢玄知道,呈報給父王了?

走出王宮,子畫越想越是膽寒,卻不知該找誰問,幹脆懶得費神,

叫盧保備好車,往寒嬉府而去。

到了寒府,子畫卻愣在門口。寒府除一人守在門外,整個寒府竟是一個人也沒有!

“寒嬉呢?”問了幾句,親衛支支吾吾說不明白,子畫急了,大聲喝問。

值守的親衛知道子畫身份,猶豫再三,吃吃道:“寒嬉前日說找到了殺害寒子的凶人,派了人手去捉拿,誰知派出去的人昨日一日未歸,今早也未見回音,適才帶人親去尋了。”

“去了哪裏?”子畫覺得胸口噗噗跳得厲害,壓低聲音道。

“弼人府。”親衛回道。

子畫聽了大驚,解下馬軛,翻身而上,打馬朝弼人府奔去。

那日寒嬉得到消息,說殺父仇人叫計五,被拘在弼人府,又說計五是王子昭的伴學,弼人府怕是難以秉公。寒嬉聽了,心頭一橫,打探到計五被拘在弼人府後院的圉中,當晚便由什長蒙間帶隊,派了五人去弼人府劫人。

次日清早,寒嬉見五人一個未回,也不見消息,便帶了人去弼人府打探消息,剛好與子畫錯過。

子畫道弼人府尋了一遍無果,回到寒府,正好寒嬉剛回。

“你去了何處!”

寒嬉劫圉,可謂妄為,子畫得知,見了寒嬉語氣自然不善,差點大吼:“弼人府豈是輕易闖得?”

寒嬉連忙分辯,說隻是準備去打探消息。

子畫問得明白,豈容寒嬉分辨,指著寒嬉半天說不出話來,好容易忍住怒意,盡量柔和道:“寒子行事,向來謀定而動,若知你如此魯莽,怎得安心!”

寒嬉也知魯莽,不再說“打探消息”的話,嚅囁著將前日劫圉之事從頭說了一遍。

前晚蒙間帶了五人去劫圉,誰知一晚未歸,寒嬉雖不知情況如何,卻也知道不好,心中忐忑難安。叫人去弼人府周邊打聽,竟是風平浪靜,蒙間幾人劫圉,竟如風過崖石,一絲動靜也無。

寒嬉心中惴惴,便是五人殺進弼人府,風過池麵,斷不至於意思波紋也無啊。現在這樣太過反常,寒嬉心中便由惴惴變成惶惶。

所幸第二日日中,昨夜去的人中回了三人,一問之下,方知弼人府夜間防守尤其嚴密,絲毫不見懈怠,且圉中曲折昏暗,雖然事先打探到計五關押的所在,卻還是走錯,當時便被打死一人。

幸得什長蒙間見機快,見事不可為,獨自斷後,在窄巷中獨自攔住圉中守衛,這三人且戰且退,僥幸逃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