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都三十日

153)第廿四日 流放途中 突襲(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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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二十九,甲午日。

甘盤的憂慮並非沒有道理,王子一行從向邑出城,當天就遇到了第二次突襲。

從向邑出來,甘盤對親衛說:“此處向南數十裏便是大河,過河就到了洛師所在,昔日帝嚳(kù)曾都於彼處,湯武故都西亳也在彼處。”

雖是秋季,水勢仍不小,從未見過大河磅礴的子昭,站在河岸,看江天遼闊,幾乎想大喊出聲。

而甘盤、戈武卻無心眼前盛景,為如何安全渡河很是費了些心神。

渡津處有舟,卻小,泊在河灣處有兩艘大舟,渡津的人卻說,非王命或是洛師軍士持符節來,他不敢擅自解纜析舟。

子昭是王子,卻是被流放,看著大舟心動,卻不好多言。

“包管沒事!”一個少壯的渡人在接過索讓遞過來的一個銅貝之後,仍不肯解大舟纜索,隻將胸脯拍得噗噗響:

“將小舟兩側綁一層皮囊,每個人身上再帶一個,可保無虞。”

渡人所謂皮囊,是用整張羊皮為囊,吹氣吹得鼓鼓脹脹的,就可浮於水麵。

甘盤看著翻滾奔湧的河水,心中擔憂,卻無更好的法子。

渡人見甘盤並無異議,便和另外幾人使勁吹脹羊皮囊,用繩索紮了,捆在小舟兩側。

一行人中,偏是倪星和索讓不會水,抱著渡人塞過來的羊皮囊,看著泛黃的河水發呆,心中害怕。

“犀牛,我怎麽看到你的手像是在抖啊!”倪星脾氣暴躁,又一直在右相身邊擔任親衛,和其他親衛並不很親熱,他的玩笑隻有竹通敢開。

“我在想,這樣的小舟,王子的馬如何得過?還有,要是我的斧子無意將皮囊劃破怎麽辦。”倪星當然不會承認是害怕。

甘盤聽了心中一動,馬匹可以叫渡人送到最近的羈舍養著,但倪星等人的兵器分量不小,隨身渡河的話,一旦舟傾,十有八九會弄丟,連忙又叫渡人想法子,最後還是那個皮膚黝黑的青年渡人出主意,把大家的兵器集中,也綁在小舟上。

襲擊來得很突然。

在經得渡人同意後,戈武安排薛昌、彭添隨渡人上了第一架小舟。竹通在另一架小舟旁,彎腰解纜推舟時,“渡人”暴起,抽刀揚手,竹通不及反應,左臂便齊根和身子分離,人已歪歪地倒進水裏。

蔡表當時正站在竹通稍後之處,變故突起,被驚得退了一步,然後拔出短劍和“渡人”對上。

這時節,已經**在水麵的小舟上也出了狀況。

船頭上的“渡人”身子一沉,小船搖晃起來,渡人在船頭揚到最高處時再往下一沉,把小舟打翻,薛昌和彭添雙雙落水,“渡人”也潛入水中不見。

怕有暗箭射出,周圍幾人將子昭圍在亭子中央。

甘盤見狀,心中暗驚,若是此刻子昭在船上,照樣落水,幾不可免。

子昭卻不慌亂,撥開身邊的倪星,從背上解下弓箭,瞄著從遠處浮出來,正隨水沉浮的“渡人”,餘光看到曾利也和他一樣張弓對著水中的“渡人”,沉聲說:“我來,這個給我!”

曾利聽了,鬆開弓弦,在一旁守著。

渡人沉沉浮浮,子昭瞄了很久,在渡人冒頭的一霎撒放,箭矢“嗖”的一聲,正中“渡人”頭顱,一絲血跡飄在翻滾的水麵,隨即被浪打散,消失不見。

甘盤在茅草亭見到蔡表占了上風,對蔡表大喊:“留活口!”

蔡表聽到甘盤說要活口,手下便留了幾分,卻被那“渡人”覷個空子,跳水逃了。蔡表想追,見竹通半個身子浸在水中,不知死活,泊舟的水灣已被血水染得通紅。

蔡表反手插了短劍,將竹通拖上岸。竹通臉色慘白,左臂斷處,仍在汩汩冒血。倪星早備了已經搗爛的藥草,撕開竹通的衣服,在傷口上厚厚地敷了一層,用布條緊緊包紮起來。

落水的薛昌在下遊很遠處上岸,往上遊走,走到渡津對麵,揚手。

“彭添呢?”戈武隔河大喊。

薛昌搖手,河麵太寬,他聽不到。

“你在那邊等著,我們就過來。”戈武看這邊還有一架小舟,對著薛昌喊道。

薛昌依舊聽不到對岸喊話,上下看了看不見彭添,剛剛遊水盡了全力,腳下發軟,自語道:

“我坐一下,再去找吧。”

薛昌在岸邊坐下,才坐下,覺得後頸一痛,一股大力衝得他幾乎摔倒,薛昌低頭看,一鏃帶血箭矢從嘴裏插了出來。

薛昌“呃”了半聲,後麵的半聲被一股黏滑的血堵住,向前撲倒……

從渡津遇襲,到全部渡河時,已日過正午。

向節見一個渡人躲在一旁瑟瑟發抖,抽出短匕準備上前殺了,被子昭製止:“他剛剛一直在我身旁左近,若要刺殺我,那時候他就動手了。”

甘盤示意向節搜身,渡人身上除了一柄石刀,並無其他兵器。

刺殺王子不可能隻佩石刀,甘盤看到石刀反而放心,要渡人解開大舟纜索,將眾人渡過河。

渡人瑟瑟發抖,說他的師傅被凶人殺死,他一人駕不了大舟。甘盤冷道:“我幫你。”

渡人不敢違抗,牽過子昭等人的馬匹上了大舟。

過了河,四處搜尋,收攏人手,薛昌死於背後暗箭,竹通重傷,終於沒捱到過河,死在大舟上。而與薛昌一道最先渡河的彭添不知所終,遍尋不得。

不算彭添,他們才出都第五日,已二次遇襲,折損三人。

甘盤不知前路還會遇到什麽凶險,這一趟他極力爭取得來的遊曆,究竟有沒有堅持下去的必要。

戈武生火烘衣,索讓挖坑埋人,一切停當,已近夕食時分。

戈武覺得追殺他們的人,不可能是大王派出來的,幕後主使者應該是婦息或子畫。

弄清大王不是幕後主使這件事,對於他現在的情形下唯一有幫助的就是,子昭能夠確定他們不會受到大規模的襲擊。

甘盤對戈武的猜測不置可否,也沒有要子昭就此展開分析:眼下最緊要的是應對突襲,而不是猜背後的人。

派出去的人最終沒能找到彭添,而作為斥候的倪星回來稟報,往前十裏並無異常。

甘盤決定不再等。

他們除了幾張弓和隨身的短匕,其餘的兵器都已沉入水中,天一黑,難說會有更大的凶險在等著他們。

向節提拎著渡人來到甘盤身前。麵對甘盤遞過來的銅貝,渡人堅辭不受,對甘盤說:“前麵不遠便有羈舍,因王都和洛師平日裏來往不少,那裏的羈舍還不錯。”

渡人見這一行人雖高低矮胖瘦不一,在津渡遭遇暗殺,渡河時又都全身濕透,身形狼狽,卻衣著華貴,舉止從容,知道不是平常人家,臨走時特意交待了一句。

兩天內,失去了四名同袍,走在路上,大家低頭走路,全然沒有剛出王都時的興奮開懷。

甘盤皺眉,這不是他要的狀態。他走近戈武道:“此行我的唯一目標是曆練子昭,隻要子昭沒有出問題,所有的艱難困苦都遊曆過程中最值得珍惜的紀念。”

戈武不明白甘盤何以忽然說起這個,默默點頭。

甘盤接著說:“包括死亡,除了子昭之外所有人的犧牲。”甘盤看向戈武,言語鄭重,“包括你我的生命。”

甘盤忽然說出一番如此狠絕的話,戈武心中驚詫,看向甘盤,不明所以。

“死並不可怕,可怕的是對死亡的恐懼。因為同伴的死,你們——包括王子在內,都有些消沉,我對你說這些,就是要讓你知道,既然死亡不可避免,不如從容麵對。”

走出津渡前的緩坡,甘盤不再理會眾人的消沉,指著遠近的山林平原對子昭說:“這裏十分地,四分山,四分丘,剩下的兩分是平原。一旦洪水暴漲,人們便可以到山上去。帝嚳都於亳,使得人民免於洪水侵擾。在這裏,帝嚳南驅共工氏、西退犬戎,致有今日中央之國的雛形。”

翻過一個小山坡,兩側雖還是山坡林地,但遠遠望去,已是一坦平陽,甘盤遠遠地指著四處的山形地貌,又說:“現在的洛師,在湯武時叫亳,乃是我大商開國建都之所,自湯武而至仲丁,有十王在此登位理政。”

甘盤歎息一聲,對子昭道:“期間盛衰,足可讓人感歎,有聖王湯武,有賢相伊尹,但其中太甲大王的故事,你卻不可不知,不可不慎。”

子昭知道師父又要以物比興,鄭重點頭。

太甲大王的故事太過傳奇,很小的時候阿婆便說給他聽過,後來師父也再三提點。

太甲執政時,伊尹任相輔政,太甲大王忘乎所以,任意欺淩征斂,弄得怨聲載道。伊尹多次勸諫無效後,伊尹便將把太甲放逐到桐宮,自己攝政理朝。三年後,伊尹覺得太甲大王能思己過,又帶領大臣迎太甲回亳,交還政權。太甲重登王位後,事事從法度,尊民意,也有賢王之稱。

甘盤每到一地,一定會先說風土人情,順帶講授本朝和前朝與當地有關的故事,讓子昭能體會為政者如何能成為真正的王者。

第二次突襲就在此時發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