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實上,甘盤等人已經很小心了。京桃的死,讓他們在經過兩邊有樹林的山路時,比往常格外地謹慎。渡河之後,他們生火的地方,身周一箭之地皆開闊平坦,不給人以偷襲的機會。未得片刻歇息,身上還濕漉漉的倪星就備戈武派出先行打探前路。
但突襲仍不期而至。
這一次死去的是索讓,死在子昭懷中,子昭隻能眼睜睜地看著那支插在索讓頸中的冷箭,慢慢奪去索讓鮮活的生命。
那時,子昭跟在師父身後,索讓緊跟一側,一行人在一條山間的小道上行走。
過了大河,再渡過一條不知名的河流就能到洛師,在兩條河之間,最短的路便是眼前這條山間小道。
向節走在最前麵,手裏鬆鬆地握著兩塊石頭。
上一戰向節甩石的殺傷力讓人印象深刻,子昭才知向節最拿手的武器居然是俯首可拾的石頭,力度與準頭俱佳,甩手即出,防不勝防。若非當時忌憚林中還可能飛出的冷箭,死盯著林中與人隔空對峙,向節也許會更多些戰功。
所有人都下了馬,連傷口還沒好徹底的甘盤也下馬步行。索讓把王子夾在兩匹馬的中間。子昭年歲不大,身形卻壯,已高出馬背一個頭,索讓便緊緊地跟在他的右邊。
子昭聽到風聲扭頭看時,暗箭正朝著他的麵門飛速射來。生死關頭,一股大力將子昭推倒在地,倒地前,子昭回頭看到是索讓推開了他,隨之一枚冷箭“噗”的對穿索讓脖子。
整隊人立即警備。
黎由從背上取下硬木大功,向節也攥緊了手中的石頭,警惕地看著左邊的林子,見並無人衝殺出來,二人對視一眼,慢慢往林子逼近。
“曾利、蔡表!”戈武低聲喝道,見二人看向他,做了一個兩邊包抄的手勢,要他倆從後方包抄過去,自己帶著倪星從另一邊包抄。
隻有一支冷箭,林中應該不會超過兩個人。
從冷箭射出的力道來看,放冷箭的人就在林子邊緣,而且沒有跑遠,因為子昭沒有看到林中有跑動的動靜。
冷箭再出!這次是射向黎由的。
黎由斜踏一步躲過,立定張弓,朝箭來處瞄準,弓弦“嘭”的一響,利矢飛速離弦,直射林中。箭矢才離弦,黎由便反手抽第二支箭,手才從箭箙中觸到箭羽,林中飛出的第二支箭已經射入黎由的膀子。
黎由的箭未落空,黎由倒地時,林中同時傳來一聲悶哼。
向節聽了,立馬由原本的弓身潛行變為飛奔,朝悶哼響處跑去,見有人矮身於灌木叢,甩手飛出一塊石頭,正中那人頭臉。
稍遠處的矮木叢輕響一聲,向節舉頭看,一人往林深處跑了,拔腿便追。
另一邊,戈武等人也跟著追去。
子昭抱著索讓,箭從索讓左邊脖子射入,從右邊射出,箭創處仍在汩汩冒血,流到他的衣裳,也渾不在意。
索讓口鼻冒出血沫,手無力地比劃什麽,他卻無法看懂。
“說話!”子昭低聲喊道,聲音帶著哭腔。“你倒是說出來啊!”
索讓最後無力地擺擺手,脖子一歪,死在子昭的懷裏。
戈武等人回來,報說:林中有二人伏擊,一死一逃。死的那個是死在向節那塊打中麵門的石塊之下,而逃走那人卻沒看清模樣。
子昭心情有些沮喪,此戰開始時,他們連敵人的麵都沒見到,己方便一死一傷。
先是京桃,再是彭添、竹通、薛昌,這次是索讓,還有倒在林邊的黎由生死未知。去路尚遠,這樣的路偏又太多,隻要有哪怕一個人在暗中放冷箭,總是防不勝防的。
甘盤聽到逃走的隻有一人,以拳擊掌,恨聲命戈武帶領向節、曾利等去追殺,決不可放過。
“我給你們三天時間,不死不休!成與不成,我與王子一道,在洛師往南的第一個的村邑中等你們三天。”
一個人的冷箭,一路暗中跟隨,足以擊垮一隊人的士心。
麵對已知的敵人,每個人會有自己進退得失的判斷,而藏於暗處未知的敵人卻如同心魔一般,讓人莫名恐懼。
包紮傷口時,寡言的黎由與平日一樣一言未發,隻眼中透出不甘,看著林中射出那一箭的地方。
“你的箭並不慢,所以那人沒有跑掉。”甘盤對黎由道。
黎由寡言,卻好勝,向來自負射技,自從計五在相府展示了一手三箭穿一洞之後,黎由才知天外有天,也略有感悟,於射技上越發刻苦,方得寸進。適才與人對射,黎由對自己竟傷在對方箭下,心中委實不甘。
甘盤知道黎由好勝,繼續寬慰:“敵暗我明,僅這一點,你已經勝了一著。”
這是實話,但黎由猶是不甘,微微點頭,對甘盤說了聲謝謝,也不知道是謝謝甘盤的包紮,還是言語上的寬慰。
這邊包紮好,另一邊倪星也挖了個淺坑,將索讓埋了。
子昭看著躺在土坑中,平日愛笑的索讓,臉上因為縱橫的血跡,和臨死前痛得扭曲的臉,略顯猙獰。
對於單純的索讓而言,一切都已過去,索讓已死,從此不會再有悲喜,隻靜靜躺著。
索讓的重斧,在渡河時沉入水中,陪伴他的,隻有別在腰間的短劍,刻有“遊曆”二字的短劍。
子昭默默捧一把微潤的泥土,澆在索讓的屍身上,然後是甘盤,然後是單手的黎由……
臨走時,子昭回頭看了一眼這個鼓起的墳堆,心裏想著,隻要對方不達到目的,絕不會善罷甘休,前路一定還會有明裏暗裏的截殺,他該如何應對?
…………
…………
鄭達陷入焦慮之中,這是很久沒有的感覺,哪怕是子成遇害、右相遇刺,在案件最撲朔迷離的時候,他也沒有焦慮過。
芷兒可能是右相的人!
這樣的猜測讓他害怕。
鄭達後悔在濘地與計五見麵時,沒有更多聊起芷兒,他對芷兒的了解還是不夠,遠遠不夠。
鄭達目前能肯定的,不過是芷兒與計五一同逃亡來到大邑商的,具體是哪一天進入王都,計五也不知道。
他想起芷兒說起的光頭叔,但芷兒不知是誰家買了光頭,他沒辦法找到這個人。
懷著僅有的一希望,鄭達叫人去奴市打聽有沒有一個計地的奴隸,賣給了誰家,至於鄧有的府邸,鄭達另外叫了一個心腹去盯著。
他今天要做的,是跟在芷兒身後,看芷兒究竟與婦微、與右相之間有沒有他猜測的那些事。
昨夜鄭達說出那句疑問之後,芷兒慌亂著,沒有對鄭達的疑問表示任何是與不是的回複,鄭達沒有繼續問下去,而是淡淡說了些別的話,各自就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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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畫也在忙著,帶著盧保等親衛,一早出了王宮,來到西市的別院中,按子畫的意思,虎遊在這幾天中著重鍛煉耐力。
“我會叫人送牛肉來,燉爛了吃,脹力氣。”子畫對虎遊說,“不管怎樣,你在一個戰力類似光頭奴那樣的戰奴之後,還有餘力殺死一個比光頭更強的人。”
“這很難做到,我沒有那樣的長力。”虎遊想了想之後說,“如果對上羌宮,即便一開始就一對一打,我也不一定打得過。”
“你不會對上羌宮。”子畫語氣篤定,隨之臉色一寒,冷聲道:“你必須做到。我現在能告訴你的就是,你最後要殺的那個人,肯定比光頭奴要強上三分。你也許最先就對上那人,一擊斃命,也許你要經過連續三場角鬥之後對上那人。若是不能堅持到最後一刻,你就得死!”
“要活下來,前麵的三場角鬥,我隻能一擊必殺。”
子畫點頭:“我看過你的角鬥,你做得到!”
子畫信他,但虎遊並不盲目自信,隻暗暗捏緊拳頭,回道:“我試試。”
“不是試試而已,你必須做到!”子畫眼中精光迸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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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長勺氏的別業內,婦息對光頭說:“在你殺到右相身邊之前,你要在最短的時間內殺死他身邊的親衛,他的身邊通常會有一個什的親衛,因此你最少要做好殺死五個貼身親衛才能接近右相的準備。”
光頭沒有說話,靜等麵前這個優雅美貌的貴婦繼續。
“右相身邊的親衛最有戰力的倪星和竹通不在王都,但能在右相身邊任親衛,身手都不會太弱,你隻能用最快的速度,在其他親衛還反應不過來的時候殺死右相。”
婦息一直掛在臉上的優雅笑容凝住,直視著光頭,緩緩道:“告訴我,你能做到!”
雖是秋涼,光頭額頭卻有汗珠滾出,思忖良久,光頭道:“行或不行,我要看幾天才知道。你讓我跟幾天,看看右相身邊的人。”
婦息思索片刻,道:“你的光頭太過顯眼,我叫婦操給你準備一套益鬄(tì)(假發)戴上,免得沒跟幾步你就被人認出來。”
光頭不知婦息說的益鬄是什麽,待小奴送上假發,光頭臉漲得通紅,推說:“我不要這個!”
婦息緩緩上前,從小奴手中接過假發,戴在光頭的頭上,擺弄了幾下,覺得不甚滿意,對小奴道:“你打散了重新編一條發辮。”
光頭見婦息走近身邊,一陣說不出來舒服的清香,人似被定住,不敢動彈分毫,任婦息在頭上擺弄。
小奴編好,對婦息虛跪,退到一邊。
婦息上前,左右撥弄,滿意道:“今天就去吧,我叫個人隨你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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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子畫從西市小院出來,徑直去了鄭達的家,正好看到那名女奴從鄭達家中走出,才想跟上,鄭達也從家中出來,悄悄跟在那名秀麗女奴身後。
子畫略感奇怪,這場景與他想象的不太一樣。
在他的想象中,是右相授意鄭達將這名女奴安插在子見的府上,並最終導致了子見的死。
若真如子畫所想,女奴是鄭達的人,鄭達何以要跟蹤女奴,偷偷綴在女奴的身後?難道女奴身上還有什麽鄭達也不知道的秘密?
子畫帶著疑問跟在鄭達身後,小心地不讓鄭達發現,直到子畫看到女奴去見的人竟是右相的大婦婦微,心中恍然:一切出於右相的策劃,而鄭達一直被蒙蔽。
鄭達心中的震驚並不比子畫小,因為一路上,芷兒並未如昨夜所說的“問路”,徑直到了城南的絲織坊與婦微見麵。
更讓鄭達覺得不可思議的事,婦微與芷兒相處,並非主母與小奴那麽簡單,婦微始終笑著,笑得親切,對,是親切,不是優雅,也不是居高臨下的雍容。
婦微從人手中拿過一個小罐,伸出食指在裏麵沾了點什麽,在芷兒臉上左右點了點,然後用手掌在芷兒臉上輕柔,將燕支勻開,又拿了一麵鏡子遞在芷兒麵前,與芷兒如私交甚久的閨中蜜友般討論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