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初一,乙未日。
和向邑一樣,洛師的軍事長官亞旁以最大的熱情地接待了甘盤、子昭一行,隻是沒說要挽留的話,在他們次日離開的時候,送了一些藥草和不少幹糧,以及用來駝幹糧的五匹馬。
走出洛師軍營,曾利忍不住對亞旁抱怨了幾句,借機開始了新一輪遊說,極力攛掇甘盤,說王子該去曾國,至少會比亞旁更多些真誠。
曾利是曾侯次子,王子若去,對曾利在家族中的地位很有些好處,但曾利不好直說,隻能借著大家對亞旁的不滿,趁機說了出來。
甘盤心中也不爽利,他能理解亞旁的態度,明白亞旁隻是不想卷入王都的爭鬥,不想在大王與右相之間選邊,但如此小心謹慎,算不得將才。
對於曾利說的,甘盤未置可否,先往西行去周方,還是向南去曾方、息地,甘盤心中還沒拿定主意,在甘盤看來,所謂遊曆,更多的是經曆。
經曆便是閱曆。
有了天下的閱曆,眼界就是全天下,而不是右相府中被屋簷圍出的四方天空。
戈武帶著向節、曾利去追殺那個暗藏的射手,曾利追丟了,與戈武、向節也失去聯係,搜尋一夜未果,淩晨時趕到洛師,被亞旁手下軍士關押了小半晚,今早才見到甘盤。
戈武與向節沒有消息,甘盤很是掛懷,他對戈武有信心,哪怕是一對一,戈武也不會輸給任何人,何況還有向來低調,卻身手不弱的向節輔助。
但若是那個射手還有幫手呢?
為慎重,雖然遊曆的隊伍,包括戈武、向節在內,已不足十人,但前路究竟如何全然不知。甘盤還是小心地事先派出斥候,確保王子身前五裏內不會遇到危險。
饒是這樣,他們仍未能避免襲擊的到來——在渡過一條並不寬卻湍急的河流後,他們又遇到了襲擊。
…………
…………
最後逃掉的那個射手是寒嬉,她躲開戈武、向節,在躲在林中,潛藏在暗處,等子昭經過。
寒嬉身邊的人都被殺死,隻剩下她一個。
出王都,殺弼人府的追兵,收攏蒙間,這些事沒有費掉寒嬉多少功夫,一輪對戰下來,弼人府的人全部身死,而寒嬉的手下隻死掉二人。
在最開始的兩次針對子昭的追殺中,子畫從長勺氏借來的好手隻餘下三人,在得知截殺的人是王子,當晚那三人想跑,被蒙間發現,帶人追回,其間發生了內鬥,最後陪伴在她身邊的隻有蒙間。
蒙間很快也離開,被黎由射中胸前,然後麵門上挨了向節一下,從此寒嬉再也沒有見到蒙間。
於是寒嬉孤身一人開始了對子昭的追殺,他一直在子昭隊伍的前後,伺機射殺子昭。
她知道身後有人,但寒嬉有信心讓身後那幾個人輕易找不到她。
翻山穿林,寒嬉一邊要避開身後的追殺,一邊尋找刺殺子昭的時機,她一度有機會靠近子昭的隊伍,但身後的人已經威脅到她,她不得不放棄一路來幾乎是最好的刺殺時機。
整個通宵,寒嬉在洛師軍營之外出沒,有意暴露行藏,試圖惹出身後的人,但身後的人似乎已經追丟了,沒了蹤影。
這反而讓寒嬉沒了底氣。
子昭的隊伍從軍營中出現的時候,寒嬉看到追殺她的人中,有一個出現在子昭的身邊,她不知道那是真正走丟了的曾利。
看到在身後追殺的人出現在被她追殺的隊伍中,寒嬉懸了一夜的心終於安放下來,專注於尋機對子昭展開偷襲。
寒嬉想要的隻是射殺子昭一人,他身邊有多少人並不重要。她需要一個合適的距離,一個合適的時機。
寒嬉很快找到了這樣的機會,眼下的這條路的兩側離樹林很近,而林子很深,她有足夠的時間可以在射出奪命一箭後從容逃走。
王子昭的隊伍緩緩走近,寒嬉在衣裳上擦幹手心的汗,從背後抽出一支箭,緩緩搭弓扣弦,朝王子的身影瞄準,隻等他進入射程。
子昭的身影不時被馬匹攔住,隻偶然露頭,寒嬉對自己的射術有信心,但她不敢保證一擊必中。
而機會隻有一次。
寒嬉深深吸了一口氣,呼吸平複下來,手才能穩住。
猛然間,一道細小黑影從眼角劃過,寒嬉本能要躲,但緊跟其後,兩道黑影朝她所在的方向激射。
不容寒嬉多想,她本能撒放,弓弦然後閃避弓弦聲響,箭矢帶著勁風射出!
寒嬉顧不得看利箭是不是穿透子昭的咽喉,匆忙閃避射來的黑影。
子昭走在隊伍的正中間,因為林子距離道路很近,甘盤將子昭夾在人和馬的中間,在高度警戒中緩緩向前。
甘盤似是嗅到危險氣息,一再吩咐緩行,就在這時,一支箭從林中射出,射在一匹馬背後裝幹糧的袋子上,馬匹受驚,人立而起,希律律叫了幾聲。
甘盤高喊:“蹲下!”
一時不見動靜,甘盤悄悄探頭留意兩邊的樹林。
但林中在沒有第二支箭射出。
寒嬉躲過了第一道黑影,一塊石頭,躲過了緊隨其後的一支箭,但肩上被一塊石頭擊中。
劇痛讓寒嬉抽出的第二支箭掉在地上,在她還沒有來得及做進一步的閃避動作前,又一塊石頭砸了上來,正中寒嬉的太陽穴。
寒嬉一陣暈眩,晃了晃頭,下意識的從背後重新抽出一支箭,人卻軟軟地向後倒去,在身子傾倒時,又一股大力擊在他的胸口,寒嬉低頭看了看,一支箭插在心髒部位。
寒嬉全身**,一陣猛顫,然後軟軟倒下。
陽光從林間樹梢灑落,耳畔被壓碎的枯葉碎裂的聲音巨大而焦脆,然後寒嬉陷入黑暗,陷入永遠的黑暗。
甘盤嚴陣以待,林中傳來響動,曾利已經接下大弓瞄向聲音的方向,隨後林中死寂。
甘盤等了一晌,林中傳出戈武的聲音:“是我,還有向節。”
甘盤示意眾人放鬆,自己卻保持著警惕,對林中大喊:“你們走出來!”
看到林中死的人竟是寒嬉,甘盤心中一突。
一路追殺王子的竟是寒嬉,與大王未來的兒媳,王子畫的未來的大婦,難道王都發生了什麽,不然何以子畫的人會對子昭窮追不舍?
戈武沒有甘盤這許多疑問,寒嬉的死讓戈武略鬆一口氣,一日一夜的追蹤,他可以肯定,對方這一支追兵應該已經覆沒,不會再有人跟在身後。
但戈武沒有放鬆戒備,仍讓手下親衛保持著高度的警覺,不肯有絲毫放鬆。
因此他們走得很慢,到夕食時分,遠遠看了一片劃分疆界的封林。甘盤指著前麵,露出一路上難得的笑,說道:
“過了這一片封林,就是豕韋國了。我們就露宿於此。”
子昭聽言,不待吩咐,坐在一塊大石頭上,解下背在背上的食物袋,斜斜地靠在石頭上,舒展開身子。
實在太累了!
以前學的那些關於禮儀和由禮儀帶來的威嚴,現在統統不管用,生存下去變成唯一的目的,而保持足夠的體力是生存下去的前提。
子昭躺在石頭上,望著湛藍的天空。在明晃晃的天空的映襯下,樹林的邊緣在實現中劃出一道暗綠的輪廓線,斜斜地刺入子昭的眼簾。
“豕韋國……終於可以消停了嗎?”
“寒嬉死了,對方應該在沒有人了吧。”
子昭腦中紛亂,胡思亂想著,在睡眠讓他失去意識前一刻,子昭的心裏這麽想著。
心中有事,子昭隻是稍微迷糊了一下便醒過來,看著親衛們忙碌著,略微有點發愁。
從大邑商出來的時候,他們是十三個精神煥發、有著無比忠誠和無限美好前程的勇士,現在隻剩下八個人。
一路南來,一路追殺。雖然一次次死裏逃生,但每一次追殺,總有人永遠的離開這支隊伍,子昭甚至來不及為他們挖一個坑,填一捧土。
他們就在封林的邊上駐紮下來。
躲進林子裏當然目標會更小,但林子很密,不知道裏麵會遇到什麽,反而是在林子附近會更安全。
子昭不知道豕韋國是如何得到這一片封土的,更不知道是哪一年植的這一片封林,但看上去這一片封林應該有近百年的曆史了吧。
“明天要派幾個人先去看看那邊的情況。”甘盤見他醒了,走過來,坐在他的身旁。
“既然這些人從王都追殺出來,我們也需要了解王都究竟發生了什麽,之前說過在豕韋國盤桓幾天,正好派人回去問問王都的情況吧。”
敢於明目張膽追殺王子,甘盤很自然的想到是不是王都發生了什麽事,他需要明確的消息,以確定接下來的日子該怎麽走。無法知道消息的甘盤,感覺如同盲瞽般失去了方向,隻能憑感覺摸索前行。
“但願右相不會出什麽事。”甘盤睡前想著。
子昭在短暫的睡眠過後反而清醒,他在想手下死去的幾名親衛。
第一次遇襲,手持雙斧的“螳螂”京桃,還沒來得及從腰後抽出斧子,便被林中暗箭射中,再也沒能和他們一起走上洛師所在的平原。
在津渡,折了竹通和薛昌,彭添不知所終,也許自小舟翻了之後,就沒能再上岸。
第三次遇襲,索讓死在子昭的懷中。
子昭的情緒有些低落,而親衛們卻沒有王子的沉重。
不遠處“犀牛”倪星一邊哼著帶有濃重方言的歌謠,一邊嚼著肉脯。子昭依稀聽明白其中幾句,像是對著姑娘唱的情歌,隻是內容直白,沒有絲毫含蓄。另一邊,向節的鼾聲已經響起……
值得慶幸的是,活下來的人精神還沒有被擊垮。
“這是唯一值得慶幸。”子昭心想。
到了午夜,子昭和向節負責起警戒。
一個什的親衛已經死了五個,十三人的隊伍隻餘八人,因為人數不敷分配,子昭也不得已參與進警戒輪值之類的活。
從索讓的死開始,子昭變了,不再在乎身上沾的泥土,不再在乎親衛們相互間的粗俗笑話。
“從一個王子變為一個真正的勇士,便是自索讓死後始。”
很久以後,甘盤準備退隱,將國事交付給傅說,在王宮大殿有一場兩個人的對話,甘盤對子昭這麽說。
當然,現在的子昭自己也不知道在他身上發生了哪些變化,更不知道這對於注定成為大商權力頂端的自己來說,這些變化是好是壞,是禍是福。
但至少現在,這個變化讓子昭更深融入了這支隊伍中去,與以往不同,這一次的融入,帶入了子昭的情感。
“也許真的不會有追兵了吧。”他和向節交替遊弋警戒著,看著熟睡的師父和親衛們,這麽想著。
夜沉如水。秋夜的風帶著一絲涼意,這風還會越來越冷。子昭知道,相比入骨冷意的冬夜寒風,這風已經足夠溫和。他和向節輪流在篝火旁暖暖身子,然後又四處遊弋。
因為白天趕路,無人能休息,戈武命所有的人都不能熬通宵,那樣會讓白天的體力打折。
篝火漸熄時,向節又添了柴枝,把篝火燒旺,然後叫醒了戈武和蔡表,下半夜由他們輪值警戒。
天還沒亮,子昭有些犯困,迷迷糊糊地看到甘盤踢醒還在沉睡的“犀牛”倪星:“帶上曾利,到前麵探路去,看看封林的那邊的情況!”
“犀牛”的長處就是刺探,這一點和他龐大的體型絕不相符。
“犀牛”隻是獵戶的兒子,是右相身邊為數不多不是出身於貴族公室的親衛。從“犀牛”第一次參加田獵起,身為右相的父親就發現了“犀牛”的這個長處,並親自將“犀牛”從普通軍士選入相府的親衛中。
右相大人對“犀牛”說,兒氏乃是享有爵位的貴氏,他不能用,既然是來自兒國的人,就叫倪氏吧。這個來自兒國原本叫阿星的人,從此便登籍為倪星,也算是從此有了自己的氏號。
這著實讓“犀牛”在同伴麵前很是風光了一陣,“犀牛”對此心懷感恩,也因此對右相死心塌地。
一旦處在狩獵的狀態,平日略顯憨厚的“犀牛”便變得淩厲而沉穩。按他自己的說法,他的家族先祖乃是蜘蛛所化,自小便拜蜘蛛為祖神,所以他也有蜘蛛一樣靜候獵物的本領——他曾在雪地裏趴了大半天,隻為在鹿道旁守候一隻必定會經過的鹿。
“曾利不用去了,我一個人去。”“犀牛”對甘盤說。“帶上那匹馬。”
甘盤想了一下,搖頭:“去叫醒他。”
沒過多久,各騎了一匹馬的倪星和曾利便回來,道:“封林就是封林,薄薄的一片林子,穿過去是一個小村落。”
“往兩邊探了一下嗎?”戈武牽過“犀牛”手中的馬韁,把幹糧等物重新掛上馬背。
“犀牛”對自己看過的地方有著充分的自信:
“看了,沒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