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都三十日

156)第廿五日 石出之時 受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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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息邑來到王都後,息開就沒有一天安分過。

自邊鄙鄉下而來,對王都的一切都感到新鮮,息開小心地藏拙,不讓那些趾高氣揚、不拿正眼瞧人的王孫公子看出自己的好奇。

沒用多久,機巧百出的息開已是那些王孫公子中的首領,遊刃有餘地在王都紈絝圈中穿梭,慢慢獲得認同,起著穿針引線的作用,讓他們心甘情願地為自己辦事效力。

除了頭上頂著王後侄子的光環,一切還源於他的機智,息開足夠聰明機靈,那些王都子弟樂陶陶地和他一起開心、一起喝酒、一起尋歡作樂,供他驅使。

隻有一件事讓息開不快,身為王後的姑母希望他在軍中效力,起心為他謀一個能拿得出手的功勳,但大王在不經意提起的時候,被右相大人不動聲色地擋掉了。

雖然息開樂見這樣的結果,但被人暗中使絆子總歸讓他不開心。

事實上,他不願意去軍中效力,在王都自由自在的玩樂才是他的喜好,他就像一條魚兒,在王都這一汪水中,遊得格外暢快。

然而這樣無拘無束的日子,隨著子成的死,從此一去不複返。

身涉右相大人的兒子的死,雖然弼人府不敢拿他怎樣,但他很長一段時間都感覺身後有人盯著,讓他拘束,無法亂動亂說。

息開很憋屈,子成的死,他未曾參與,半點不知,既不曾起念要害子成,也未曾向誰透露過子成的行蹤,偏偏子成死在和他約好的冶遊中。

“你去京護府上走一趟。”王宮之中,婦息淡淡對他說。

息開內心不願,但姑母是他在王都最大的和唯一的依仗,婦息的話,他不能不聽。

京護是京氏族尹,宗室長老會十二長老之一。

“子畫昨日去了一趟,京護還是兩邊搖擺,讓人琢磨不透。”

“姑母,自子成死後,侄兒總覺得有人跟在身後,好不容易這種感覺消失了,侄兒去勾連右相親衛梅圖和王子子見的會麵,誰知子見卻……”

“嗯?”息開還沒說完,婦息便從鼻子裏哼出一聲,打斷了他繼續往下說。

息開左右一看,殿室之內並無旁人,謀於密室,什麽話不能說。姑母不願聽,他也不好再說,但心裏總覺得不爽,如果出事,婦息這般,定然不肯為他分擔。

息開這幾句是真心話,他總覺得子見的死,是因為之前他就被弼人府盯上,從而牽扯出子見。

從息開與梅圖聯絡,到子見死去,其間關連雖不明朗,但他心下惴惴,總覺得暗中有一雙甚至幾雙眼睛盯著自己不放,隻要他一個錯著,便會淪入萬劫不複的境地。

息開再不敢輕舉妄動,每日裏隻一味尋歡作樂,不做他想。

還好最近有楚國來的那個妙人相陪,沒有了子成的這段時間,他過得並不枯燥。

“你最近連姑母這兒也走得生了,我知你心中苦衷,但你始終是我自小疼愛的人,姑母也不怪你。”婦息的語氣變得淡淡的。“隻是我現下無人可用,你與京護的幾個孫兒都頗有交往,不得已隻好找你。”

大商的王後,在王郊領有一地貢賦,怎麽會無人可用?

息開心中腹誹,口上仍是推辭:“京長老的幾個孫兒和侄兒一樣遊手好閑,說到大事,總是不成器的。”

倒不是他不願為姑母辦事,而是怕把這事辦砸了,無端端地又惹出一條人命——子成的死,他並不覺得和自己有關,但子見的死,讓他心中隱隱不安,總覺得是自己或多或少連累了子見。

“鎮日就知道胡混,你也知道那些人不成器啊!姑母不過要你給京護遞個話,怎麽就那麽為難了!”姑母的話明顯帶著火氣。

“京長老這幾年除了長老會議事,餘事皆不太出麵,侄兒要見到他,隻怕不易啊。”見婦息要生氣,息開語氣中又退了一步。

“那京護雖年事已高,我卻知道他身子卻還硬朗,前一陣還從他兒子的媵女中看中一個,納入房中。京氏子侄輩中雖無高官,卻均屬要職,他對外間大小事體無不清水般,看得透透的。他不太出麵,不過是太過滑頭不願出麵罷了。”婦息道,順便給息開許了一個未來:

“京氏勢大,若把京護拉過來,畫兒的勝算自是大大增加,到時少不了你的好處。”

息開仍在猶豫,婦息又說道:“你一身所係,其實幹係非小:右相當上大王,哪有你的好日子過!若畫兒繼位,怎會少了你息開一杯羹?更何況你之榮華,早已牢牢綁在畫兒身上,安能置身事外!?”

息開悚然,姑母此言非虛,若是右相大人當政,息開在王都再難有立足之地,除了悄悄回息地去,別無選擇。

在息地他不過是個閑人,那還不如在王都當一個閑人。

一念至此,息開心下一橫,躬身對婦息道:“姑母要侄兒帶什麽話去?”

“京護曾兩次爭相位而不得,這次卻不同。”姑母說話間已變得神定氣閑。“你對京護說,若子畫繼位,右相一職,需要一位德望俱隆的人來擔當,還要請他親自出來主持。他二兒子京怒現在四方掌事房任南事房小事,行事縝密,經驗足夠,屆時可掌一房。”

息開聽了心中暗驚,許一個右相職位已足可打動人心,姑母居然又拋出一個南事房的小臣,可謂下足本錢。

“姑母,這……是畫的意思麽?”

“我的意思,便是畫兒的意思。”婦息淡然道。“你和京護說,事成,馨絕不食言!”

馨是婦息的私名,身為王後,婦息要息開遞這一句過去,已是自降身份。

息開再次一驚,婦息為得京氏支持,可謂用心良苦。

息開從王宮出來,心中想著婦息所托。

他平日裏在王都子弟中混得風生水起,但如京護這般長老一級的人物,他是說不上話的,便尋思著要辦一場酒,請來京氏子弟,把要拜見京長老的想法悄悄遞過去。

置辦一場酒宴容易,難的是京氏子弟中誰最合適當這個傳話人,既要口牢,還要在京長老麵前說得上話。想了許久,平日裏和他交往的幾個京氏子弟居然沒有一個適合。

息開想半天想不出所以然,索性對隨行的幾個下人說:“天色正好喝酒,今日去何處?”

有下人道:“楚國的質子昨日裏已約了公子,公子難不成忘了?”

息開恍然,昨日酒到酣處,來自楚國的熊清是個趣人,因此和他多進了三五爵,臨別時熊清言道,帶了些南方的新釀,約了今日一同去品評。

“約的哪家?”息開問道。

“便是王庭南邊鄧氏的酒肆。”下人倒是機靈。“是公子定的地方,公子還和那南楚質子誇說,鄧氏的醃魚值得再四來嚐的。”

看樣子昨日的酒的確喝得不少,息開哈哈一笑,說:“隻是今日那熊公子自帶了酒去,鄧綜卻賺不到他的酒錢了。”

息開來時,熊清已點了酒食,見息開前來,叫人招呼了息開手下另開一席,又喚快上酒食,從腳邊拎起酒壇,拍開泥封,給息開倒上,說:“公子嚐嚐這酒如何?”

陸續又來了幾人,正是昨日一起喝酒的幾位,居然京新也來了。想是熊清怕二人對飲,難免詞窮,所以多叫了些人來。

喝到一半,京新等結伴上茅房,回來卻獨獨少了京新。同伴取笑道:“那京新從茅房出來,正好遇到他父親進來,隻一個瞪視,京新便屁滾尿流跑了。”

京新的父親京怒,乃京護之子,現在南事房任小事,息開得知京怒也在,心下暗喜:京怒也在這鄧氏酒肆,可不就是他遞話過去的良機?

息開正愁無從得進,聽了默不作聲,喝了一口酒,也裝作上茅房,打聽了京怒的所在,對下人說一聲“在此候著”,便在京怒的門外找一叢草深處躲了,候著京怒。期間熊清等人來尋,息開隻裝作沒聽到。

果然過不久,那京怒便出來上茅房,等京怒回時,息開便站在中庭等著,對京怒說:“京二父,請借一步說話。”

京怒疑惑地看著他。息開低聲連忙補上一句:“京二父,我是息開,王後要我帶一句話給你和京長老。”

京怒四處張望一下,左右正好沒人,問道:“是什麽?”

“王後交待了,要京長老在場方好說明。”

“今晚……不,今日夕食之前,你到我府上來吧。”京怒略一猶豫,輕聲說了一句,便匆匆進去了。

晚間宵禁,偷偷摸摸地反而顯形,息開腦子一轉便想清楚其中關節,難免對京怒的縝密又多一分認識。

息開在京怒的房中見到京護時,真覺得眼前這人已經老了,跽坐在席上,手中也杵著杖,眼皮耷拉著,頭須眉毛皆白,就看容貌體態,絕對想不到京護這等老態,居然還能新納一名女子入房。

“王後還說了什麽?”京長老開口,息開發現,京護的牙齒應該剩不了幾顆了,到處透風,他要仔細聽才能聽出京長老在說什麽。

“王後說了,若是事成,子畫年歲尚輕,正需要像京長老這樣德望俱隆的人去輔佐,想請京長老出任右相。還說京二父心思縝密,經驗足夠,正好在四方掌事房中掌一**權。”

京護連聲嘿嘿笑,聲音怪異:“這小女子倒是舍得。”

“你可知當年陽甲大王立下的規矩?”京護笑完,盯著息開,眼中精光一閃。“我是經曆過九世之亂的,美美想到當日亂象,心中猶自害怕。殺來殺去都是殺的自己人啊,兄弟相殘,叔侄相殘,還把我們這些多子族的牽扯進來,同族屠戮,直殺得血流成河。”

“坐不上王位的,自然是掉了腦袋。”京護桀桀怪笑,說不出的滲人。“但坐上王位的又如何?我商族的元氣已傷,好端端的一個中央之國,好端端的一個大商,卻不敵外族入侵,王都一遷再遷,國運日衰!”

“這個右相,我倒是想做。早在盤庚帝時,我便爭過,大王說我性格過於霸道,做侯伯正好,當右相卻還多了些火氣。隻是我身為多子族長老,又貪戀王都繁華,因此不曾討封。現在看來,隻怕是要終老在王都了。”京護說到這,連聲咳嗽。

京怒在旁,連忙遞上布巾。

京護以杖柱地,艱難起身,接著說:“當今大王繼位後,又選右相,我自然又想去爭,後來得知子斂也在爭這個相位,我便退出,你知為何?”

息開如何知道此等秘辛,搖頭說不知。

“你自然不知!”京護的手杖在地上頓了幾下,咚咚有聲:

“當年盤庚帝神歸之前,曾有意繞過子頌,要傳位給子斂,子斂推辭不受,盤庚帝和我說起此事時,對他這個四弟,心中亦是感佩。子斂當時說,若傳位給他,他的三兄、現今的大王定會帶來戰爭,給好不容易安定下來的商族惹來一場血雨腥風!”

“我與大王親近,自然向著大王。”說到這裏,京護又是咚咚頓了幾下手杖:“但子斂如此心胸,吾所不及啊。他當右相,遠勝於我,我拿什麽和他去爭!”

息開從沒聽說過有此等事,先是愕然,接著又一陣沮喪。

京長老如此態度,如何轉圜得過來?姑母所想,隻怕要落空。

“你扶我坐下。”京護在兒子的攙扶下,顫巍巍地重又坐下。

“你先出去,我有幾句話要單獨對他說。”京護枯槁食指顫抖著指向息開,京怒依言退出,輕輕合上門頁。

“小子,你很沮喪是嗎?”京護看向息開,眼中若有神,哪裏看得出是一個垂垂老者!

京護話鋒一轉,再次桀桀怪笑,笑得息開心中發毛:“王宮那個小女子想要的,也不是全無可能!世間萬物,何者不可交易?你說是也不是?”

世間萬物,何者不可交易?

息開一聽這句,事情似有轉機,連連點頭。

“上帝賜予你我耳目,眼之所見,五彩悅目;耳之所聞,五音悅耳。婦息便是這世間尤物,悅目悅耳。大王這段時間眼中隻有顧女,令這等尤物空耗歲月,使人不忍。”

京護這番話雲遮霧罩,息開不知如何作答,隻癡癡聽著,且看眼前這老兒要開出什麽條件。

“我這人有個毛病,就是好色。當年若非貪戀王都某人,我如何不願分封出去,稱一路諸侯?如今大王雖晉我侯爵,死後還能有哀榮,可稱國公,但到底和分封領地,當一國之主大有不同。”

京護不管息開驚訝的樣子,自顧著往下說:“婦息雖韶華已逝,卻依舊容顏姣好,你對她說,若她願意陪我睡一晚,我興許能保他進複廟。”

京護說完桀桀怪笑又起,說不出來的猥瑣。

息開聽到這裏才明白京護的意思,脫口怒喝:“我姑母乃當今王後,大王的大婦,你如何敢!”

“如何不敢?若是王命,怎麽會要你來傳信!若非王命,自然是由得我和婦息私下交易。”

京護冷笑:“何況婦息除了大王之外,還有她喜歡的人,隻是那人膽小,得手一次後,再不敢近她,婦息卻也莫可奈何。我自知算不得她喜歡的人,但我能幫她。你隻管對她說,她是聰明人,自會權衡其中利弊。”

息開啞然。

他絕想不到麵前這個老人上一刻還凜然說著大義,這一刻便能把如此齷齪不堪的事說得冠冕堂皇。

相比之下,包括他在內的王都紈絝之間的那些惡意、快意和小小恩仇,不過是小兒間的遊戲罷了。

“你回去稟報婦息,說我京護一直以來對她這女子心心念念,難忘於心,若能得美人垂憐,便是死心塌地,也要護得她周全。”京護癟著沒牙的嘴說話,讓息開感到無比的惡心。

“若她誠心要成此事,她來,我隨時恭候!”京護不再怪笑,隻以玩味的眼神看向息開:

“小子,你對她說,這便是我的條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