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畫從寒燎的館驛回宮,沒走多遠便看到息開,息開似是在王宮專意候著子畫,見子畫來,便硬拖著邀請子畫去城東的集市。
城東的集市在王都子弟中很有名,因為那裏有好幾個有名的酒肆,善於將平日看不上眼的食材做出別樣的美味,就如灘螺,堅硬的殼中隻得一個小指尖尖大小、並不清爽的肉,便是尋常人家也不太吃,偏這幾家都能做出美味,或是加了梅幹,酸酸的可口,或是加了茱萸,微辣中帶著回味,弄得一班王都子弟趨之若鶩。
當然,能搜羅各地美酒供他們暢飲,也是王都子弟願意來這毫不起眼所在的重要原因。
在二十歲以前,想要盡興喝酒,在王宮是不可能的,所以好些王都貴戚子弟,便成了城東酒肆的常客。
明日便是伐邛出征的日子,子畫隨同父王廟祭、誓師之後,便隨師北伐,今天便該好好休息。
子畫搖頭拒絕,息開卻不放棄,始終**著:
“今天剛來了好幾車新酒,從西邊拉過來的。”
息開見子畫搖頭,又繼續**,特別強調了“西邊”兩個字,“西邊的酒雖不如楚國的貢酒,卻是加了鬱金香草調製,叫西馥,好喝著呐,平時很難喝到。”
“明日出征,今夜便不能盡興,不如不去。”子畫仍是推拒,“何況這個時間,怎麽出宮?”
“我自有辦法。”息開眨眨眼,神秘一笑。
出宮時,息開對守門的宮甲亮了亮腰牌,宮甲居然不再問什麽,挺直身子站好,任二人帶著宮甲親衛大搖大擺出宮去了。
子畫略微好奇,問:“佩的是什麽?”
子畫進宮隨意,出宮卻每次要領出宮令符。
息開笑:“說穿了毫不值錢,還是不說了吧。”
子畫也沒有再問,從王宮出發,經過城東的居民區,再從城北延伸過來的百工營邊上擦過,道路從可以並排通過三架馬車的規整大路,變成低矮茅草房之間的滿是水窪和泥濘的小巷,直到空氣中的氣味也變得混雜,就到了城東的酒肆。
這是一個半露天的場合,雖然很簡陋,簡陋到隻有幾張厚木板做的簡陋案幾,各自架在草席上,分布在酒肆的邊角。
這裏偏居城東一角,卻可以看出,來這裏的並不都是平民——有不少貴族在裏間的案幾邊,坐在用當地的蒲草編製而成的草席上,這在平時是這些貴戚子弟絕看不上的,在這卻安之若素,大聲或小聲地和同伴說著什麽。
裏間的桌子已經滿了,他們幾個便和周圍的穿著麻布或是葛布的平民在外麵坐著,渾不顧身上的貴得嚇死人的絲製的衣裳,直接踞坐在樹墩上——夯過但仍滿是塵土的地上,實在沒法進行貴族式跽坐,隻好用他們平日不屑的踞坐。
“息公子,這裏!”
才進院落,子畫看到京新坐在鋪了蒲草席上,朝正從門外走進的息開招手,又拍了拍身下的草席。
息開是一個很英俊的小夥子,和他當往後的姑母一樣,有著俊美的容顏。眉目間的柔美線條,讓息開顯得秀美。
有人說息開是很多王都少女和少婦的夢中情人,子畫很不以為然,總覺得少了些英氣,這一點,他倒更喜歡他的異母哥哥子見。
子見現在是大商的多馬亞,有一年子畫在王庭前看到子見禦車馬而過,英氣勃勃,威風凜凜,心中甚是仰慕。
“喲!小夥子佩劍了啊!”京新看到息開身邊的子畫,誇張的表示著驚奇。
在王都,子畫都佩著作為寒嬉信物的短劍。
京新是京氏長老京護的孫兒,雖無爵位在身,但仍是王都子弟中不可忽視的一員。
京新的語氣帶著調侃,用的是大人對小孩說話的語氣,和前些日子的恭謹絕不相同,子畫心中微感不快。
子畫沒有說什麽,隻默默做下。
京新向息開介紹身邊的人:“熊清,從楚國來的。”
京新隻介紹一句,子畫卻多看了一眼熊清,楚國兩度南遷,據說已經去到大江以南,這些年朝貢卻不多。
息開低頭就著陶碗聞了一下,說聲“好酒”,對熊清打趣道:“熊公子此番來大邑商,必是先往故裏一遊了吧。”
“正好路過,倒真是去看了。”熊清道:“隻是那地方雖還叫楚丘,卻已無楚人了。”
“哦?此話怎講?”息開問。
“這次來大邑商,路途遙遠,特地提早了些日子,到楚丘時,估算了時間,距南事房簽到期限還早,特地在楚丘盤桓了兩日,四處走訪,卻再無羋姓之人了。”說完熊清唏噓一陣。“山河依舊,故裏無人啊!”
楚國乃是羋姓,有熊氏。自古男子稱氏不稱姓,熊清之父,乃楚國之主,先祖曾被封為子爵,隻是楚國性情彪悍,時叛時服,被大商數次滅國,一再南遷,離中央之國卻是越來越遠了。
息開也跟著歎息一聲:“自湯武革命之後,到盤庚大王,楚國兩度南遷,數百年間,還要再故地尋故人,自是難能。”息開得人,全因能說會道,此時因應熊清之言,正是熊清所感。
感歎一番,息開將子畫介紹給熊清。
熊清一聽子畫是當今大王之子,眼睛一亮,當即便熱情的向子畫敬了一碗酒。
溫過後的酒,散發出馥鬱的香氣,第一口入口辛辣,這陣辛辣在舌上滾過,在口中亂竄,過後便是微甜,以及一陣從背後升起的,在後腦盤旋不止的微溫。
熊清敬一碗酒,感覺猶不盡意,舉起陶碗又要向子畫敬第二杯。
一旁京新笑著說起子畫明日要隨大軍出征,任的是仆射一職,大約與百夫長相當。
子畫不欲喝得太猛,才一口盡了一碗酒,熊清又來,正待推辭,熊清的手卻僵住在空中,滿臉的笑也顯得尷尬。
息開眼見場麵不對,立即端起碗,接過京新的話:“亞進大人當年上戰場時不過一介白身,照樣殺出一條血路,成為我商族的大亞!好男兒隻管沙場殺敵,百夫長,威武!”
熊清聽息開之言,才知失禮,訕笑著舉起碗與息開喝了。
“西邊來的酒,曆來隻有楚國的能與匹敵,這次熊公子來,必定帶了貢酒來,若是帶了,切可不準藏私,開壇的時候記得叫我。”
息開喝完,有意把話岔開,話語中透著親熱,也不管楚國之主不過是子爵,距離公侯還差了好幾個等級,直接以“公子”相稱,彷如與熊清是多年的好朋友般自在隨性。
熊清被息開一捧,忘乎所以,也與息開親熱起來。
酒局在熱烈的氣氛中進行,但子畫卻明顯感到京新的冷落,熊清有意無意間的疏離,若非息開照顧周到,居中暖場,這一場酒隻怕更是無謂。
就在幾日前,子畫的冊封典上,老京護帶著兒子京怒、孫子京新,特意到婦息麵前示好,那天的京新拘謹而巴結,與此刻完全不同。
子畫皺眉想要離開,卻被息開嬉笑著壓住,又熱情地勸了一碗酒。
幾碗酒下肚,子畫很快便感受到酒的美好,渾身熱辣辣、暖洋洋的味道讓他很舒服,於是他學著周圍的人喝酒的樣子,大口地喝,和著香草的酒入口綿甜,讓他不知不覺意識迷糊,四肢舒坦。
微醺間,子畫看到長勺選的兒子帶著三個親衛走近,然後就這麽站著和他們說話,自上而下的看著他們。
京新對來人言語輕慢,不知怎麽就說到子畫身上,二人竟爭吵起來。
京新大意是向來王子征伐,未能擔任主將的,從此便是王都閑人,難有作為。
而長勺子卻說子畫身為王子,怎麽說也有一塊封地,好過京氏百倍,以後去了封地,封地之內的大小事務,一言而決,怎好算是閑人?
京新也喝多了,被長勺子一激,竟不擇言,指著子畫輕蔑道:“畫地如此偏遠,也無人口,北有犬戎、東邊說是周國,卻是周國與羌人雜居之地,子畫封在那麽偏僻的地方,開疆辟壤是別想了,就是去,也是送死!”
子畫正在享受酒後微醺的感覺,卻被京新一番話說得火起,站起身,反手抽劍,閃電般出手,等京新反應過來,子畫的劍已經架在他的脖子上。
京新沒想到子畫如此生猛,也不招呼一聲就直接開打,吃了一驚,接連後退幾步,躲進親衛的身後。
京新後退,子畫的劍也隨即欺進,始終不離京新的脖頸,進得幾步,被京新身後隨侍的親衛持戈格擋住。
子畫進酒肆之後,一直被京新冷落,而今更是**裸的奚落,酒意上頭,怒意充斥,竟不顧後果,左手抓住親衛的戈,右手的劍收回迅疾反撩,當即砍掉了攔在麵前這家夥的左手。”
子畫得手,喊一聲:“痛快!”
酒興上來,見了血便愈發興奮,子畫一把奪過斷臂親衛的戈,往躲在親衛身後的京新刺去,京新側身躲,躲過身子,卻沒躲過手,喀啦一聲鉤破京新簇新的衣料,刺中手臂。
京新吃痛,哎喲亂叫,被親衛架起走到酒肆的另一頭,警惕地看著怒目相視的子畫。
息開原本想的是,子畫明日便要上戰場,便該灑脫的過上一夜,先此喝一頓酒,然後趁著酒意去女樂坊找幾個女人玩樂一番。在息開看來,戰場上可沒什麽高低貴賤之分,萬一有事,子畫還是個沒有近過女色的雛雞,怎麽算都劃不來。
京氏長老向來與王宮走得近,長勺氏長老更是大王當年的同袍,因此息開來二人為子畫壯行、助興,不想才沒多久,事情已經鬧大。
子畫帶來的宮甲見子畫動手,也不再顧忌,立馬撲上來,左右分開,將子畫護在中間。
息開腦筋靈活,過了一會想通京新何以冷落子畫,心中鄙視,冷落便罷,子畫畢竟是王子,怎麽也不該奚落,弄得事情不可收場。
長勺子也不意三言兩語間,席間竟已見血,癡在當場,看掉在地上的斷臂,不知怎麽辦才好。
“你去勸住王子。”息開對長勺子說道,自己奔向京新,看京新傷勢如何。
京新正為傷創驚懼,細看卻並不嚴重,隻是擦破了皮,又見子畫被勸住,息開一連關心的跑來,破口大罵:“息開,今天我是給你麵子才來,他雖住在王宮,卻已經被大王拋棄,便是請我,也要看我心情。”
息開看京新無事,心底先鬆了一口氣,為息事寧人,笑著安撫:“大家一起來玩,怎麽就動了真火?不過是傷了一個親衛,京公子無需動怒。”
京新指著子畫:“你不過仗著手中有利器,算得什麽!”
子畫本隻是微醺,發泄一通後,酒已醒了大半,慢慢撥開親衛攔在身前的手,將手中劍收入劍鞘,對親衛說:“對方親衛不動,你們也不許動。”
說罷,子畫從親衛腰間抽出一把劍扔在地上,上前一步,走到酒肆中的空地,對京新道:“剛剛我攻你,你沒武器。現在換你攻我試試!”
子畫腰間的劍是寒嬉的信物,他自然不能將之讓渡。
京新被子畫冷厲氣勢一逼,頓時無聲,子畫卻輕蔑的盯著他的臉不放。
京新踟躕一陣,終於忍受不了子畫的輕蔑,撿起地上的短劍,說一句“是你要我動手的。”話音才落,便朝揮劍子畫撲去。
京新也是習過劍,起手落手都中規中矩,頗有威勢。
息開在一旁跌足,他今晚瞞著婦息叫子畫來,若事後叫婦息得知,便是婦息對他寵愛,一頓罵是免不了的。
息開想罷,忽然笑了。
有人提劍衝向子畫,他不擔心子畫,居然隻是擔心挨婦息的罵。可見對子畫的身手有足夠的信心。
子畫見京新撲來,一掌上切,正中京新持劍的手腕,長劍脫手衝天飛起,緊接著一足踏出,攔在京新身前,將京新輕鬆絆倒。
京新噗通倒地時,子畫正好接住落下來的劍,擲還給親衛。
子畫動作一氣嗬成,輕鬆寫意,果然子畫隻一招就收拾了京新。
京新頭麵撲地,一臉一嘴的灰,起身呸呸的吐了幾口塵沙,氣急敗壞,也不管當言不當言,指著子畫罵道:“你他媽……”
子畫見京新口中不幹淨,竟辱及母後,上前幾步,一手扼住京新咽喉,左右開弓扇了幾巴掌,生生將京新沒有罵出口的話扇了回去。
京新被打得臉麵紅腫,子畫手一鬆,無力軟倒在地,不敢動彈。子畫自上而下俯視著他,帶著輕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