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都三十日

079)第九日-子見貪念-濘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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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十四,己卯日。

鄭達醒來的時候,很滿意自己的身體狀況。傷口仍痛,卻已經開始有了麻癢的感覺,似是有螞蟻在爬。

鄭達想喊樊品,坐起才想到這是在家。

芷兒聽到動靜,拿了一件素白官服走到榻邊,準備服侍鄭達更衣。鄭達笑:“今日不穿這件。”說完自己找了一間葛布短衣穿上。

臨出門時,鄭達給芷兒兩個銅貝和幾個碎銅子:“我要出門幾天,你一個人在家,能不出門盡量不要出門。”

芷兒聽了,微微一愕,隨即低頭輕聲應了。

鄭達到弼人府,叫來雙胞胎兄弟吩咐一番,朝食過後,鄭達便成了一個生意人,乘車往濘地而去。

螭門外每天有不少生意人進出,行腳的,牛車拉貨的都不少,能夠乘車的生意人卻不多,乘二馬並駕的車更是少見。

鄭達知道這身裝扮配著馬車很是另類,卻沒有更好的法子,微微皺眉在想些什麽。

鄭達不喜乘車,但身上有傷,需要靜養,乘車出行對這時的鄭達而言,可算得上既快又好的方式。

出了城,鄭達便交待駕車的樊品快一些,很快就將一同出城的那些生意人丟在身後。

“快難及遠,你們那麽急幹嘛?”車從其他生意人身旁疾馳而過,有好事者對著車上的三人大喊。

樊品趁著弟弟正在駕車,搶先將這句話給答了,樊品也大喊回道:“去晚了這單生意就沒有了。”

車行極速,勁風撲麵,好不容易搶到說話的機會,樊品說完,快意大笑,說出的話被打散在風中,也不知那幾個行腳的生意人聽到沒有。

三人駕車沿著大道一路奔波,這一路,據往來濘地的人說,有他們能看到的最美的秋景,可惜三人不能稍作停留,看一看,體會一下那些奔忙的生意人說的沿途美景。

一路上鄭達閉目養神,他需要保留體力,應付在濘地可能遇到的惡戰。長劍掛在腰間,鄭達仍不放心,在小腿上還綁了一柄短匕。

利劍在手,對上那個凶人,他就能多一份勝算。

日中之時,駕車的人已經換了樊品,一直靜坐不言的樊替忽然道:“為什麽我老覺得有人盯著我?”

樊品沒聽清,大聲喊:“你說什麽?”

樊替上前,對著駕車的樊品耳朵邊又喊了一遍。

樊品嗬嗬笑道:“老婆前幾日問了覡人,說我最近可能會遇到危險,今日聽說我要出去,哭著不讓我去。”

樊替不解:“怎麽老婆沒和我說?”

老婆是他二人共有,卻隻為樊品哭,從不在意老婆對誰更好的弟弟。在此時竟有些嫉妒自己不善言的哥哥。

樊品抖了抖韁繩,道:“你沒危險唄,和你說幹嘛。”

一直閉目養神的鄭達睜開眼,對兄弟二人道:“都不會有危險的。我們隻是去尋訪。”

樊替眼光在四周搜尋一陣,什麽都沒看到,仍說:“我總覺得背後涼颼颼的,不是吉兆。”

樊品打了個響鼻,冷笑:“你都知道什麽是吉是凶了,還要覡人何用?”

樊替嘿嘿冷笑:“有沒有覡人,我現在就是這感覺,總不成這個也歸他們管。”

盤庚大王在王都立定腳跟後,幾十年來,勢力遠及數百裏之外,鞭梢所及的最遠處,已經是千裏之外。東到大海之濱,南及大江之南,西至大漠之邊,北達草原深處,都有大商的臣屬方國。

而當年以為屏障的濘地,不過數十裏之遙,目前已是王都附近的戍師的所在。

鄭達去濘地是找一個人,他甚至不知道這人叫什麽名字,是什麽來曆,隻知道這個人可能會和王後婦息身邊的媵臣在一起。

日中過後,鄭達三人駕車穿過了濘地的封林,進入了濘地。

鄭達笑著對雙胞胎兄弟說:“做生意,望發財。像我們這麽趕路的生意人隻怕真不會很多吧。”

“若是天下的生意人都像大人這麽拚命,怕是沒幾個人願意做生意了。”說話的照例是雙胞胎中的弟弟。

從王都出來,雖是寬闊大道,卻難免顛簸,兄弟二人被鄭達一路催促,有一次差點被拋出車外,心中叫苦,看鄭達安坐如山,卻不敢停。過了封林後,盧治吩咐放慢步子,樊替才有餘力說幾句奉承的話。

哥哥樊品也笑,說:“其他倒不怕,就是剛剛碾到那塊大石,差點側翻的時候,心裏想著,若是車馬打翻,我兄弟二人可就再也見不到家中的老婆了。”

兄弟倆都是大大的一張圓餅臉,餅的正中,很隨意的糊了一個扁平的塌鼻子,鼻孔朝天,大大地張著,像是隨時能噴出什麽黑乎乎的異物。

鄭達一路養神,沒怎麽說話,過了封林,今日夕食前趕到濘地已不是問題,對樊品說:“你就不怕車子翻了,樊替活下來,一個人消受你的老婆?”

樊品看著弟弟,認真地想了想,說:“弟弟會對她好,有他陪著,她會過得很好。”

鄭達看著樊品的大而扁平的鼻子,心下驚歎一聲。

雖說鄭達還沒有娶妻,但他自問不能做到樊氏兄弟這樣——和人共有一個老婆的事已經讓他覺得難以接受了。

樊替鼻子噴了噴,好似馬兒打了個響鼻,說:“若大人今後娶婦,性子如虎,卻不知大人如何消受?”

鄭達嚴厲起來,一個眼神就會讓他兄弟倆噤若寒蟬,尤其是在人前,因著鄭達的提攜之恩,兄弟倆總是低眉順目,指哪打哪。但鄭達本性佻脫,任務之餘,和誰都能勾肩搭背,倒有點上下不分、老少鹹宜的味道。

穿過一篇樹林時,樊替感覺臉上有蟲子在爬,他沒有絲毫猶豫,“啪”的對著自己拍了一巴掌,蜜蜂垂死時在他臉上叮了一下,臉上火辣辣的痛——大半是因為蜜蜂的叮咬,有一小半卻是自己那毫不留手的一巴掌。

樊品看著弟弟的臉,紅腫的一大片的正中心,有一個更紅腫的小皰,笑個不停,說:“老婆每次說我們倆難得分清哥哥弟弟,你要是這樣回去,就不怕她分不清了。”

樊替歪著臉,白了哥哥一眼:“她怎麽分不清,她和我都說了好幾次了,我的比你大!”

樊品被弟弟這句噎著,看著歪頭腫臉的樊替,半天沒說出話來。

看這一對活寶鬥嘴,曆來是弼人府的樂子。

按理說,他們兄弟倆臉部特色太過鮮明,很不適合現在的行當,偏偏鄭達利用雙胞胎長得一模一樣的特點,很是破了幾個棘手的案子,因此,同行在拿他倆逗樂之餘,卻也不敢小看他們。

隻是現在鄭達沒有心思逗悶子,已經到了濘地,如何找到凶人和婦息的媵臣,才是他應該考慮的。在思考這方麵,這一對雙胞胎可幫不上忙。

一路的奔波,讓他想起第一次離開鄭邑時候的踟躕:往東,是薄姑和萊;往西是大商的王都,天下的大邑商。

族人曾對他說,薄姑國的繁華錦繡會讓他流連忘返,而大邑商的生機勃勃則可以讓他平步青雲。

他最終選擇來到大邑商,並不是期待能夠平步青雲,他隻是想看看,傳說中大邑商的人流如織,看看大邑商遍地的機會。他選擇了一路向西,朝著天下的中心,朝著大邑商奔跑。

他真是跑著進入大邑商的。

自小善走的他,一路狂奔,跑到了大邑商。到達時,正值夕食時分,太陽懶洋洋的剛走過中天,他看著這座沒有城牆的城市中冒起的處處炊煙,在城市上空攏聚成一團巨大的雲霧,心中驚歎。

他一頭埋進著巨大的城市中,從此再也沒有回過鄭邑。

那一年,他十六歲。

登籍過後,他在城市邊緣的樊氏一族中編過籬笆,在銅匠鋪的師傅手下壓過風囊,在施氏一族裏織過旌旗……直到那一次他在無意中參加了王都的比武大會。

樊氏兄弟的家,有他們不為人知的快樂,而自己已經二十六歲尚未娶妻,隻因為曾經的家帶給他的傷害……

十年前離開了家,他再也沒有回去過,他心心念念廣大鄭氏門楣,心中已有意無意間避開了家這個字。

鄭達心中鬱鬱,不理睬樊氏兄弟的相互攻訐,癡癡望著遠山。

從大山大穀中過來,濘地的長滿野草的山丘和緩坡顯得格外的溫柔。遠處有一條河彎彎曲曲的蜿蜒流過,在走過及眼所見的河邊那個小小村落,便是濘邑,是他們今夜的落宿地。

雖是秋末,天上卻開始飄起微雨,遠處淺淺淡淡的山色越發顯得朦朧模糊。細蒙蒙、白絲絲的霧雨,給叢林、寒村、遠山、河流都披上一層輕曼的柔帛,說不出的柔順舒服。

這沾衣不濕的微雨灑在人的頭發上,一顆顆似露珠般晶瑩。

鄭達見了此情此景,盡掃心中鬱悶,胸襟為之一闊,叫停了車,站在崖邊,雙手在嘴邊圈成圓筒,對著遠處河邊的小村“喔——喔——”長嘯。

長嘯過後,鄭達胸中塊壘盡消,心情大好,指著遠遠近近的景色,也不管身邊的雙胞胎兄弟能不能聽得懂,隻顧自己大聲地說去:“如此江山勝景,任你權勢滔天,也隻能看上一眼;再怎麽貧弱殘缺,也照樣能看得一眼。”

“爭也是這般,不爭也是這般。”鄭達說得興起,幹脆停步不走,一屁股坐在已經潤濕的草地上。“貴賤窮通,原也沒差!”

……

就在鄭達停車崖邊暢懷之時,山的另一邊的大道上,王子子見帶著一百軍士,走在了回王都的路上,在並行的兩列隊伍中間,用繩索串起的數十名瘦弱羌奴,在微雨中艱難前行。

很輕鬆地完成了此行的任務,子見心中暢快,昨夜與四名羌女荒唐了通宵,但想起王都的那個叫馨的美貌女子,子見的腹部仍升起一線暖流,直抵後腦。

子見閉上眼,顱內一片旖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