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都三十日

080)第九日-子見貪念-偶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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計五和隗煙、任克三人沒有直接來濘地,而是經過易地轉道,然後再來到濘地。

易地與濘邑相隔不遠,在王都貴族的眼中,這裏也屬於濘地。其實也沒錯,易氏原本就是龍氏的附庸。

昨日天色將晚,他們在吃了第二頓幹糧過後,找到了一條林間小道。

“快要出林子了。”計五說。

從小路來看,他們已經到達林子的邊緣了,外麵應該有個小村落,而且村裏的人並不常進入林子。

“要不然,就還有另外一根路。”計五看著被落葉幾乎掩蓋的小道,斷言道。

隗煙看了一眼計五,心中暗暗詫異,計五說的是一“根”路,而不是說一“條”路。

秋日的白晝很短,他們還沒有走出林子,天色很快就暗了下來,便沒有再走,就在林中歇息了。

“這一次不用爬樹,已經在林子邊緣了,應該沒有大的野物出沒。”計五說。

但隗煙還是害怕,非要睡到樹上去。計五拗不過隗煙,找了一棵樹,讓隗煙爬上去。

當晚,他們背靠著樹幹,肩膀相接,隗煙的手拉著計五的手,睡得時分安詳。

計五醒來時,發現他與隗煙十指相扣,自己粗糙的手正握著隗煙柔嫩的五指,舍不得鬆開,又閉目假寐了一陣才“醒來”。

他們在離小路不遠的地方,沿著路的方向往前走。林子的邊緣,樹木慢慢的變稀,林間的空地裏開了好些小**,在樹葉間投下的斑駁陽光下,融融冶冶的,煞是好看。

因為走得並不快,隗煙居然有閑心采了一朵**,斜斜地插在發鬢,口裏哼著不知從哪裏學到的歌:

“季秋之月,菊又黃華……”

聽隗煙輕輕哼著的悠揚小曲,計五看著她頭上斜斜地插著的**,道:“王都有一家酒肆新出的**酒很香,叫長壽酒。可惜我隻喝到一次,再想喝,已經沒有了——店家說被一個貴族大人全部買走了。”

小道的確如計五所料通向林邊的村子。

遠遠望去,村子不見有人走動,但從茅草屋頂上漫出的縷縷青煙,分明看得出有人。

拍門找人這件事自然就落到了任克的頭上。隗煙自小就沒出過遠門——如果不算從鬼方到王都的那一段她完全不記得的曆程的話;計五不會理會這些瑣碎事,除了在野外。

“有人嗎?”任克在進村的第一個門前停下來,使勁拍門。

沒人應。

任克又走到第二間拍門,還是沒人應門。

第三戶終於應門,出來一個婆子,疑惑地看著他們。

“我們從王都來,”話一出口任克就發現失言了,他們事先說好“我們從厲地而來”,但說出來了,就沒法改口。“剛剛從那片林子裏穿過,特來向阿婆討口水喝。”

村外沒有小河,所以“討口水喝”,自然是一個說得過去的理由。

婆子仍疑惑地看著他們,不說話。

“阿婆。”隗煙難得地主動上前,對婆子說:“我們剛剛從外麵來,不知道現在到哪兒了。”

婆子還是不說話,隗煙還待再問,忽聽得村外另一頭呼喝之聲大作,張眼看去,塵土飛揚,滾滾而來。

不多時一群人已飛奔近前,兩個人在前頭跑,後麵一大群人在追。婆子見了,臉色一變,馬上“吱呀”關門,將他們關在門外。

前麵兩人死命地跑,後麵的人使勁追,呼嘯著從他們麵前掠過。

計五等人完全搞不清狀況,隻能站在屋前看著。

沒過多久那群人便回轉,前頭跑的兩個人,手腳被縛在木棍上,一前一後的倒吊著,像一隻被獵的死鹿。

“嗨!外鄉人!”領頭的是個二十來歲的人,粗壯橫膀,眯縫眼盯著隗煙看了一陣,又看著三人中塊頭最大的任克。

計五點點頭,饒有興致地看著這一幫人。

領頭的人手指著被吊著的二人,對手下說:“你們先送這兩個畜生回去,”又指著另外幾個人說:“你幾個等我。”

眾人似是明白什麽,看一眼領頭的人,又看了看隗煙,一聲哄笑,呼喊吆喝往村子裏走去。

“眯縫眼”笑嘻嘻地打躬一揖,說:“我叫易四。敢問幾位大名,從哪裏來,到何處去?”

易四說話時,不住拿眼睛盯著隗煙,眼裏有說不出的猥瑣。

計五心中厭惡,正要發話,任克卻搶先答了:“我們從厲地來此,口渴要討杯水喝,剛剛敲了幾戶人家都沒人應門,正在想不會全部都出去營生了吧,恰好遇到你們。”

任克不愛說話,說的時候也是盡量簡短,好不容易說了這麽長的句子,也是難為了他。

“正好,我家就在前麵不遠,何不一起去喝口水,便是喝一角酒,也無不可。”易四說,依舊笑嘻嘻地看著隗煙。

按照計五的安排,從一個村邑經過,在從這裏再轉道濘地,身後的族人便很難循跡跟蹤。

但過於熱情的易四打亂了計五的計劃。

他們警惕地跟在易四的身後,發現身後已經被易四的幾個手下圍住,竟是防止他們逃走的架勢。

任克發現了這一點,看了身後幾人一眼,卻被身後的一個後生惡狠狠的瞪了回來。

任克嘟囔一聲,向隗煙走近幾步,又看了看計五,見計五似是毫無察覺,嘴角甚至有淡淡的笑。

任克忽然對計五生出鄙夷,聽說有酒,計五就忘乎所以,對眼下處境竟全然無知!

他們停在一間屋子前,“眯縫眼”笑嘻嘻地對隗煙道:“請吧,屋裏有水也有酒,盡可痛快暢飲。”

計五舉步進屋,卻被“眯縫眼”伸手攔住,臉上仍滿是笑意,眼睛細縫中卻透出狠辣:“識相的就給我站著,小爺沒請你!”

計五的眼瞳微縮,笑道:“難道是請他?”說罷指著任克。

“眯縫眼”對手下幾人示意,幾個後生上前將計五、任克與隗煙隔開,“眯縫眼”拉著隗煙就要進屋。

“計五……”隗煙無助地看著計五。

“眯縫眼”見兩個男人竟沒有動作,愈發膽大,一臉壞笑,朝隗煙的手臂抓落。

隗煙驚叫。

計五微微伸腿,將身前兩個後生一撥,二人齊齊絆倒在地,計五的手,再不猶豫,飛身上前抓住“眯縫眼”伸向隗煙的手。

而任克卻是撞開身前一人,挺身攔在隗煙身前。

“眯縫眼”一手被計五拿住,另一手卻毫無顧忌又從任克的身側繞過,伸向隗煙,獰笑著要把她搶進屋子,任克怒目圓睜,揮起手中的銅棒朝著易四的頭劈下……

計五在任克揚起銅棒時,已發現情況不對,拉著隗煙的手,在人群中穿插,幾個閃身已經閃過幾個後生,到了眾人身後。

耳聽得銅棒集中顱骨的脆裂聲,“眯縫眼”嗷地一聲倒地,幾個後生驚退了幾步,然後聒噪連聲,遠遠圍著任克,神情激動,指著任克罵著什麽。

任克看著腳下在抽搐的易四,有點發癡,不知自己何以突然如此暴烈,一上來就下死手。

“走!”計五拉著隗煙跑了幾步,喊道,“任克,走!”

麵對這幾個人,任克要逃脫沒有問題,因此計五拖著隗煙先逃。

任克楞了楞,終於回過神來,銅棒在眼前揮舞幾下,幾個後生躲閃不跌,又退了幾步,任克趁機跑了出來,朝計五追去。

濘邑是離大邑商最近的大邑,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濘邑對周邊族群的影響甚至還大過王都。

王都時興的衣飾鞋帽和器具樣式,經過濘邑的消化吸收,再從這裏朝四周的小邑村落慢慢滲透,變成整個大商流行的式樣。

自盤庚遷都,將舉族隨遷的龍氏封以侯爵,封在濘地,世襲罔替,數十年間在此耕耘勞作,枝開葉蔓,到而今已隱然是一方之雄。

隻是遠有江黃之師,近有羌師駐守,龍氏在王都貴族心中卻並不如何顯眼。

“大人,你看這城,遠看破敗衰壞。沒成想,進得城來,卻另有一番繁華氣象。”說話的是哥哥樊品。

弟弟聽了,輕聲接嘴道:“都說了好幾次了,不能叫大人,要叫老爺。”又癟了癟嘴說:“別以為說話文縐縐的,老爺就當你是識文斷字的人了。”

“這城是四十多年前夯土而建的,數十年間,隻是修修補補,卻沒重建,因此看上去破舊不堪。”鄭達看著街頭的熱鬧,心中感歎。“從這小事,可見得濘侯也是體恤民力。”

因為剛剛的微雨,進城的路寬闊但濕滑,夯得緊實的地麵上有深淺不一的車轍,沿街屋簷上伸出的草葉的尖梢,還零星的掛著幾滴雨珠,映著放亮的天光,剔透得顯眼。

已是夕食時分,樊替急著在前麵找地方歇腳,看到一家酒肆,急匆匆躬身鑽進去,又興衝衝鑽出來,對鄭達二人大喊:“這邊!這邊!”

酒肆是幾間半地穴的草頂小屋,待客的一間是方方正正,裏間不待客,才是圓形的。

在王都,這形製的房屋頂多隻能算是茅屋,用來做酒肆很難有客人來。不過樊替走了好幾家,倒是這一家看上去還算整潔。酒肆裏三三兩兩的坐了些食客,也強過前麵幾家的冷清場麵。

“照人多的地方來總是沒錯。”樊替似是繼位內行,說道。

幾人坐定,叫了豬肉和羊肉,又叫店家上了幾角酒,樊替給鄭達和哥哥斟了酒,又給自己倒上,看著幾上熱騰騰的肉食,心裏滿足。

鄭達端起碗喝了一口,眉頭微皺,含在嘴裏勉強下咽。樊替卻顧不得這些,酒剛進嘴裏,直接“呸”的一聲吐掉,對著裏間大喊:“店家!這酒水如此寡淡,怎麽也好拿出來賣?”

樊品喝得遲些,看二人的樣子,猶豫著淺淺地嚐了一口,接了一句:“店家,酒還是酸的啊。”又嚐了一口,皺皺眉,接著仰脖子一口倒在嘴裏,喝完又說:“酸的,酸的!”

店家在裏間應了一聲“就來”,人卻沒出來,該是正在忙著什麽一時放不下手的事。

“這裏的酒水都這樣,吃了好幾家,就這家還有些酒味。”鄰座靠牆角處響起一個懶洋洋的聲音:

“好懷念大邑商的**酒,香氣馥鬱,醇正綿長,真是好酒!”

樊替小眼一亮,看著鄰座的男子:“你也從大邑商來?”

“可不就是!”鄰座的男子背著弓箭,一手把玩著酒碗,一手指著案幾上的酒食,笑著對鄭達說:“不如我們拚到一起,如何?”

鄭達看著這男子臉上的烙印,有心拒絕,想想再怎樣也不會比現在這樣漫無目的更壞的情形了,旋即笑著說:“不妨,不妨!”

那人要離得近些的樊品幫忙,把案幾上的吃食搬了過來,舉起酒碗,對三人道:“我今日才從大邑商到此,從日中吃到現在,吃了三家,都是這寡淡且酸的‘美酒’,真是苦了我。”說完自己大笑,仰頭一口喝了。

“對了,我叫計五。”那人用手抹了抹嘴邊的殘酒,說:“還未請教幾位尊號?”

鄭達聽了這個名字,心中一動,想起留在家中的芷奴,心底驀然泛起一陣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