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昨晚受到京新的冷遇,在城東的酒肆大鬧了一場,砍了京新親衛的一條膀子,但子畫仍是興奮。
梳洗好,待親衛為自己裝束完畢,子畫便去母親的宮寢辭行。
今日伐邛誓師,他會隨大王先去複廟請祖先木主神位,今日己卯,天幹屬己,當請雍己大王的靈位隨軍供奉,是為軍社。出了複廟,大王會在郊外燎祭告天,登壇誓師伐邛。
今日有大事,加之昨夜得了一個好消息,婦息心中開心得很,一早便起了,待子畫來說了些甲胄在身不能全禮的話,婦息笑盈盈地把住這個心愛兒子的手臂:“畫兒這一身真是英武!”
子畫心中納悶,這些日子一直未子畫要參與伐邛而愁雲慘霧的母後,到了自己要出征的日子,怎麽竟全無怨念?
“母後,孩兒此去,定建功以歸,請母後大人勿念!”子畫再次抱拳對婦息說道。
婦息依舊笑著:“畫兒昨日去了酒肆?”
子畫一怔,心想消息好快,昨晚他回宮的時候已經很晚,怎麽一早母後已經知道?
“京氏平素與王宮走得近,與右相那邊一直不冷不熱的,你冊封那日,他領著長子、長孫三代前來,再次示好,得知你要出征便立即歡樂一副麵孔,連他的孫兒也敢輕慢於你。”婦息語氣淡淡的,看不出喜怒。
“畫兒,經過這事,你總該明白些什麽。”婦息對子畫道。
曆來王子出征必是主將,除非這個王子極不得寵,將被邊緣化。
之前子畫被王都眾人看做是離小王僅隻一步之遙,突然以仆射這個隻與百夫長相當的軍職參與伐邛,唯一的可能就是,在上次王都對峙後,大王與右相已經達成了一個沒有說出來的協議。
在眾人的猜測中,大王為了取得右相的信任,讓子畫參與伐邛之戰。
換句話說,子畫被大王拋棄了!
昨日酒肆中京新的冒犯,不隻是京新一個人的態度,這是王都貴氏對一個失去王位競爭權的王子應有的態度。
失去了競爭王位的權力,唯一的出路隻有兩個字:之國。
之國又稱就國,王朝會給有爵祿的臣子一塊封地,封臣前往封地便是之國。
子見、子畫,包括已經死去的子成,在王都之外都有一塊封地,之所以不用之國,是因為他們是王位的可能繼承者。子昭沒有封地,因為他尚未滿十五,
對任何可能繼承王位的人,人們總是小心翼翼地保持著某種恰到好處的尊重,但對於一個注定之國的王子,身處王都的人則無需如此,甚至可以用一種身處中央之國、高高在上的眼神俯視對方。
這恰恰是婦息最不能接受的。
子畫自然知道個中緣由,但他從來沒有想過有一天能夠成為大商之王的念頭,也不覺得王位對他有任何吸引力。
能上陣殺敵的興奮,壓抑住了子畫可能會被人輕忽的顧慮,直到京新那不加掩飾的輕蔑與奚落。
“孩兒明白!”子畫怔了怔,然後含糊地回答婦息的問話。
“畫兒,你不明白。”婦息歎息一聲,將一個“不”字咬得分外清晰。雖然這一聲歎息沒有蓋過婦息自眉梢到嘴角流露出的欣喜,但終究還是歎息出口:
“世道艱難,不在山高水遠,而在人心翻覆。”
子畫這次是真不明白母後的意思了,看著婦息。
“天上的白雲倒映在汙泥潭之上,還看得出雲的形狀,但不可避免的,白雲已經不再潔白。昨日,在京新的眼中,你不再是天上白雲,而是地上的泥潭,所以他也想踩一腳。”
婦息冷笑一聲,接著說道:
“人們踩不到天上的雲,卻可以從泥潭上踩過!畫兒,我要你當天上的雲,不要做地上的泥潭!”
這就是所謂的雲泥之判。
子畫若有所悟,點頭重又應了一句:“母後,孩兒明白!”這一句卻不是敷衍,說得分外誠懇。
“你進來,我給你看一件東西。”婦息見子畫似是終於明白,心中高興,挽著子畫的手,往裏間走去。
“母後,我該與父王出宮去了。”子畫看了看屋外天色,不知母後還要再說多久,子畫輕輕掙脫道:
“今天是出征誓師,萬不能誤了時辰。”
婦息笑道:“原來你還不知道,昨日你父王答應了右相之請,你不用去伐邛了。”
“什麽?”子畫一驚,情不自禁退了一步。
為了這一天,子畫期待了那麽久,為此不惜嗆祖,隻為能上陣殺敵。
王都子弟的輕忽怠慢,也許能惹動他一時之怒,卻不能動搖他搴旗取將,一戰功成的決心。
但怎麽一夜之間什麽都變了?
婦息沒有察覺到子畫的異樣,說道:“有些人做得過分,但更多的人在關心你,昨日夕食前後,寒子求到右相麵前……”
子畫中心亂亂,不待母親說完,便朝父王所在的路寢跑去,到了卻被告知父王已經整裝出宮,子畫再一路追去,出了宮便見到父王儀仗,繞王庭一周後往複廟而去。
子畫想要上前,被幾名軍士不失禮節卻堅定地攔住。
儀仗的正中,大王端坐車中,目不斜視,子畫張口欲喊,終是不敢以言語衝撞父王儀仗,想起是因為右相一席話使大王改變主意,悻悻然往右相府而去。
進了相府,不見右相,卻遇到子昭。
子昭見子畫,恭敬一禮,道:“哥哥今日卻早!”
子畫一肚子鬱悶不知對何人說,見到子昭,回了一禮,奇怪問道:“季父人呢?”
子昭笑道:“父親出門時對我說,今日哥哥也許會來,特意吩咐,若是哥哥來,務請在此等候,父親去亞進大人府上,不用多久便回。”
子畫心中更是鬱悶,隻好等。
子昭吩咐小奴奉上吃食,在一旁陪著。
子畫等得焦躁,也不好枯坐,便問子昭:“季父說你去了東甸,什麽時候回的王都?”
子畫說完,才認真看子昭,許久不見,竟又長高許多。
“確是去了東甸,事情尚算順利,留下些後續的事,交給他們自己處理去了。”子昭回道。
昨日子昭得了索氏族尹的讓步承諾,當天的議事極為順利,王子在師父的指點下,處措決斷,無不得法,頗具王者氣象,兩族的族尹甚是歎服。
子昭提出的解決之道並不複雜,既然上遊同意讓步,給北郭氏留足人畜飲水,便在水壩邊上引出一渠,引到下遊。同時雙方共同立一塊石碑,叫水度碑,埋於壩下,如果水度碑露出水麵,為了保證人畜飲水,兩族不得再取水用於農田灌溉。
水度碑一法,豐水期可保灌溉,枯水期可保飲用,上下遊的各自訴求也都顧到,得二位族尹一致讚同,皆大歡喜。
隻是苦了索讓,直挺挺的站在索益的後麵,手不能動,腳不能移,眼睛看著王子,想偷懶稍息,又看看在王子身後目不斜視的雀興,強自振奮,又是直挺挺站著。好不容易捱到小食時分,議事才散,索讓一屁股坐在草席上,大呼“好累”,割一天麥子也沒這麽累。
惹得眾人一陣大笑。
大原則定下來後,引水渠引水多少,水度碑埋的高低,二族自會有另一番相爭。子昭留下雀興居中調度,當晚便與甘盤帶著親衛回王都了。
子畫聽了子昭所言,對水度碑的做法大感興趣,心道從前總認為子昭比自己小,隻好算是半大孩子,不想處事竟極合法度,從前倒是小瞧了。
說完東甸的事,子昭上前撫摸著子畫魚鱗甲上綴著的銅甲泡,心中充滿羨慕,道:“哥哥頂盔束甲,極是英武,我心中甚是仰慕。”
子昭說的是心底實言,在子畫耳中卻勾起傷心事,與子昭說起昨夜京新的事。
子昭見過子畫冊封典上與殺奴角鬥,嗬嗬笑道:“京新那日也去看了哥哥的冊封,怎麽也敢與哥哥爭鬥?”
子畫卻不是想打不打得贏京新,歎一聲:“將出王都,才知人情冷暖。”
子昭靜默半晌,忽然說道:“強大自然能讓人心歸服,弱小的人才會感歎人情世故。哥哥如此英武,總有一天會讓那些人歸附的。”
子畫愕然的看一眼子昭,子昭說了東甸的事以後,他已經對這個尚未成年的族弟另眼相看,不以孩童視之,不想子昭這一句話仍超出子畫想象。
雖然婦息曾多次對子畫說,想要他承繼王位,也好讓婦息百年之後得享於複廟,但身在王宮,子畫卻不願成為父王那樣的人,他心中的榜樣,是眼前這個與自己身高相仿的族弟之父,他的季父,當今的右相大人。
今天一早,婦息說的雲泥之判,子昭說的強弱分野,才知道,要是去了封地當一個偏僻之地的國君,要在王都贏得他人的尊重,卻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但命運似乎隻給了他一條道,推著他往封地走去!
父王百年之後,繼位的會是季父,而之後,承繼季父大王之位的,不是別人,就是眼前的子昭。
想到這裏,子畫心中失落,語氣中竟有與年齡不符的淡淡憂傷:“沒人能始終在高處,便是大河之水,也要流向低處。”
子畫想的低處,便是在周國以東的那一處不大的封地。去了封地,他雖是一國之君,卻每年要來王都朝拜稱臣,獻上供奉,他的兒子也不能和子昭的兒子一樣,被稱為王子。
子昭搖搖頭道:“不然。人的強大,應源自內心,如果人們敬的隻是你的權位和權威,而不是你,那不是真正的強大。”
“有區別嗎?”
“有!”子昭毫不猶豫的答道。
子畫問出口,便想到其中的區別。自己仰慕的,也不是自己的父王,而是右相!
“是握有權柄的父王還是不夠強大吧。”子畫心想。
子畫不知道的是,若幹年後,他在朝歌握有權柄,子昭在王都徒有虛名,正是這個區別導致了二人命運的不同。
在子昭遇子畫對話的同時,大王從複廟中請出雍己大王的神主,浩浩****往郊外而去。
昨日夕食過後,一身戎裝的衛啟,以及這次隨他一起出征的七名親衛,便到營地報到。
因為明天要誓師王庭,衛啟告知手下親衛,今晚就住在軍營,不能解甲。
衛啟被任命為千夫長,作為侯虎的副手,管理一個大行。
商族慣例,十人為什,設什長;十什為行,設百夫長;十行為一大行,轄下千人,設千夫長。
千夫長隻是衛啟本次征戰中的臨時職位,他的王宮衛隊長的職務並未撤銷。衛啟已經積累不少軍功,但距離封爵還有不小的差距,他急切的希望能夠通過這場戰爭,讓自己能夠獲得男爵的封號。那樣,他就能在某處有一小塊屬於自己的封地。
子畫昨日比他先到軍營,但衛啟到軍營時卻未能見到王子的人,直到天色已黑,還沒見到子畫來軍營報到。
衛啟微感納悶,按子畫的急切心情,應該今日來才對啊。
難道是和大王一起祭拜複廟,請出雍己大王的神主再來?
號角聲嗚咽,鼓聲隆隆,大王的儀仗慢慢近了,侯虎與衛啟整隊,在高壇下等候大王的到來。
終於要到出征的時刻了。
高台上,大旗招展,那個無比高貴、有著高辛氏標記的“商”字,在風中時而歙合,時而舒展。
“商”字大旗在秋風中獵獵作響,緊隨其後的是侯虎的虎形大旗,猙獰地在風中舞動。隨後是雜色相間大小不一的各色旗幟,雖然雜蕪不純,卻也算得上旌旗如林。
士兵們大都穿上了從王都兵庫中發放的皮甲,手執長矛,分成三列,走在王都最寬闊的通向王庭的大道上。最前排的三輛戰車上,正中站立的,正是領兵大將侯虎。
衛啟頭著銅盔,身穿鱗甲,手持長戈,在侯虎左邊的戰車上目不斜視,昂然挺立,向來儀表堂堂的衛啟,此刻更是威風凜凜。
在侯虎的右邊原本應該是子畫,子畫的職位不高,但和侯虎同為侯爵,品階不低。但子畫並未隨大王一同來,站在侯虎右邊的是王都西序教習,呂會大人。
衛啟心中詫異,看侯虎的安排,應該是事先知道子畫今日不能來,怎麽沒人和他說起?
誓師王庭,曆來是大的征伐必經的儀式。
大王廟祭過後,便是誓師,由大王給出征主將親授斧鉞,領兵主將手持節鉞,號令軍士,聲明軍令,專執殺伐。
主將隨後拜迎大王在宗廟中請出的祖宗木主,將神主供奉於行旅之中,設軍社,燎祭社神,受賑於社,整個儀式才算完成。
在集合時,隊伍出現了一點點狀況,有幾個部落的軍士找不到自己的位置,不過很快便整頓好。
三千人馬整整齊齊地列隊,恭迎大王登台。
大王子頌邁著穩健的步伐登上高台,看著台下即將浴血奮戰的將士,胸中激**。
高台上,大王緩緩張開雙臂,高舉。
“天生玄鳥,降而生商!”大王高呼。
廣庭之中,將士和唱,山呼:“天命攸歸,佑我大商!”
待振聾發聵的山呼過後,大王對著高台下整齊的隊伍高喊:
“餘答應北方戌邊的將士,爾等可以歸家,當北風再次吹過田壟!而今,凜冽的風已經激**在北地的天空,我們還沒看到親人們歸來的行蹤!是什麽讓他們不能歸來?是他們不願回家,還是敢於對王命不從?”
大王注視著台下的大將侯虎,侯虎居中立於戰車之上,身子挺立,在他的左右是全身甲胄、持戈肅立的子畫和衛啟。他們的身後,是手持旗杆的衛兵,更遠處,是來自各部落的三千健兒。
“是誰,讓他們在北風吹起的時候,不能圍著火塘,盡情把世間的美好吟頌?是誰,讓他們背井離鄉,告別父兄,不能和家人樂享融融?是誰,讓他們頻頻南望,掛念著家中稼穡之事,憂心忡忡?”
大王仰首望天,一陣風過,回應著王的質問,各色旗幟在風中獵獵作響。繡著“商”字的白底黑字雲罕旗,在隊列正中,耀眼奪目。主將侯虎的綠底虎形旗,猛虎圖騰人立而起,張牙舞爪,煞是威風。
“是邛!是擄我人口,侵我田土的邛!是背德無義,天人共棄的邛!”大王聲音嘶啞,竭力呼號,是怒吼,是痛斥,是感同身受的血淚控訴。“北地的風吹得再凶,都不及邛方帶給我們的苦痛!”
“擂響大鼓!”渾厚低沉的鼓聲隆隆。
“敲響金鍾!”綿長擊心的鍾聲當當。
“邛!誓將伐汝!”
大王的聲音蒼茫,一字一吐,自肺腑而出!
“以有道伐無道,以大義討不義!我大商男兒威武雄壯,奮起神勇,似虎豹,似貔熊!誓剿邛於呼吸之間!我大商男兒勇猛頑強,矢誌盡忠,如奮蹄之夔牛,如窮穴之鬥鼠,誓亡邛於指顧之中!”
在鼓聲中,王的語氣越發激昂起來。
“爾等勿為新婚念,勿為妻兒念,勿為稼穡念,稱爾戈,比爾幹,立爾矛,以雷霆之勢,搴旗取將,一戰功成!待爾等得勝,餘將在此迎候大軍歸來,罰罪賞功!”
說罷,大王揮起手中劍,對跪在一旁的邛方奴隸脖子砍去,鮮血噴濺,屍首分離。
大王高舉手中長劍,對廣庭中三千健兒起誓:“予其誓!”
劍身滴血,見證王的誓言。
台下,一長排跪綁在地的邛方奴隸頭顱也隨著刀光落地。將士見血,頓時興奮起來,以矛頓地,齊聲虎吼。
王庭中吼聲喧天,揚塵漫地。
王庭聲浪漸息,大王長聲呐喊:“唯我兵勇,天下稱雄!旃戎所向,指顧之中!”
騎在馬上的侯虎、衛啟等人,高舉長戈,高聲和應。
一時間,戰吼如雷,氣壯山河:
“唯我兵勇,天下稱雄!旃戎所向,指顧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