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都三十日

083)第九日-子見貪念-喜歡

字體:16+-

濘邑算不上大邑,卻因為地處大邑商往東、向北的要道之上,加上常年戍守此地的羌師人數不少,卻也有超過尋常城邑的繁華。

計五一到濘邑就聞到酒香,選了一家店,賃兩間房住下來,時值日中,計五才住下,便叫任克與隗煙一起去喝酒,任克不好飲酒,隗煙一沾床榻便想好好睡一覺,二人都不願去,偏計五精神十足,見二人都不願出門,口中喃喃表示著不滿道:“喝一點正好鬆鬆骨怎麽不好?”

計五嫌住店的這家就不好,換一家仍是一樣,吃到第三家,發現到處一樣,也就懶得再動,恰好遇到自王都而來的鄭達三人。

計五與鄭達等喝得盡興,但少見世麵的計五也看出三人的不同尋常。

那個被稱為老爺的人和他一樣,身上有傷,但掩飾得極好。

計五無意間將倒滿酒的陶碗擺得離鄭達稍遠,發現他右手的動作幅度不能太大,從而看出鄭達傷在右肩。

那兩個長得幾乎一模一樣的兄弟則對鄭達有著超出生意人中生徒對師傅的尊敬。其中一個偶爾會漏出一句“大人”,另一個會自以為很小心地碰碰對方的手肘,提醒他說漏了嘴。

計五看出這些,卻並不以為意,哪怕是鄭達看向他身上斜背的弓箭,或是看向他額前的奴籍烙印時,偶爾投來的銳利眼神中,頗有些耐人尋味的意思。

隻要不是來追殺他的族人,其餘的人和事與他並無關係。

計五不在乎對方的身份,是什麽小臣還是生意人,是貴族或是奴隸,這些都不重要,他需要的隻是酒伴。

而鄭達顯然是一個很好的酒伴,話不多,卻豪爽,一碗一口,毫不含糊。

雙胞胎兄弟喝得不多,而鄭達酒量卻奇大,在計五已經醺醺然的時候,鄭達卻宛若無事。

計五喜好飲酒,卻能克製,覺得微醺便起身告辭,走到門口才想起沒有給店家付酒錢,又折回,對店家道:“兩席一起,結賬!”

店家臉上掛著習慣性的笑:“那邊已經結賬了。”

計五一愣,回頭看向三人,那位叫鄭達的生意人正對他點頭示意。

計五走了過去,道了一聲謝,對三人道:“改天有緣,一定讓我來。”

雙胞胎兄弟中的一人打了一個響鼻,毫不客氣道:“下次自然該你。”

計五走到街道,馬上要宵禁,巡街的人已在催促路人歸家,回房間時,天色將將黑了下來。

任克睜開眼看著計五,嘴裏含混著說:“回了?”

“回了!”計五將弓弦從身上卸下,靠在床榻的手邊位置:“夕食在哪裏吃的?”

任克聽計五問起,也懶得動手,嘴巴朝外間努了努:“就外麵,等你去結賬。”

三人中,隻計五身上有貨貝,所有花銷自然該計五出。

計五說了聲好,又問:“吃了啥?”

計五覺得渾身懶洋洋的,隨口問道,話一出口,才想起之前覺得店家煮的麂子肉不錯,原本想著要帶些來給隗煙、任克,誰知和鄭達喝得興起,出門時竟忘了。

計五略帶愧疚,任克半天不說話也沒在意。

酒意襲來,計五和衣而睡,迷迷糊糊快要睡著時,忽然任克說了一句話,讓他瞬間清醒:

“夕食的時候,隗煙有五次提到你。”

計五側過身子對著任克:“她……說了些什麽?”

“其實沒什麽,就是提起你。”任克嘟囔著,似是要睡著。

計五默然,任克也不說話,默然很久,計五再次迷糊的時候,任克又一次用一句話驚醒了他:

“我喜歡她!”

計五驚得坐起,看著任克。

第一次見到任克和隗煙時,計五見二人隻賃了一間屋子,以為二人是夫婦,不知入夜之後,任克都是捧著銅棒,在屋外靠牆而睡。

在之後幾天的逃亡中,計五得知二人不是夫婦,他自己也不知道,在他的心中其實有一絲絲竊喜。

但他知道任克和他一樣,也喜歡隗煙,但任克很克製,從不曾表露出來。計五不通人情世故,卻有一雙立於常人的眼,看得出,若幹次計五有意無意間看向隗煙時,任克的眼光也貌似不經意地掃過隗煙。

在屋內昏暗微光下,計五看到任克背對他,麵對著小屋另一邊的牆。大約是知道計五已經坐起,任克動了動身子,身下的細密的草莖在任克的身下沙沙響著。

在“眯縫眼”易四**笑著對隗煙的胸部抓過來時,任克搶在他前麵挺身攔在她的身前;在易四把他們和隗煙隔開,獰笑著要把她搶進屋子的時候,任克毫無遲疑地揮起銅棒,朝著易四的頭劈下。

計五拉著隗煙的手逃奔,任克突圍追了上來,在他們的身後,是呼嘯而至的易人。

易地的人緊追不舍,這一次的逃亡,和之前的追殺相比,沒有戈矛箭矢的奪命,但飛來的石子不時砸中後背,雖不至於受傷,卻讓三人難受不已。

易地的人拿著竹竿木棒,在十幾丈的身後始終甩不掉,連聲喔謔,緊迫得讓三人疲於奔命。

最先跑不動的是隗煙,她腳下發軟,正好一顆石子打中膝窩,若非計五拖著,隻怕摔倒當場。

任克見隗煙幾乎摔倒,頓下腳步回看。

計五與任克對望一眼,非常默契的將隗煙交到任克的手中,讓任克背負隗煙先逃,計五拿起弓箭,踹到已經追到眼前的一人,彎弓搭箭,朝追得最後的一人身上就是一箭。

計五箭箙中隻有三支箭,打倒三人,射傷二人,終於穩住局勢。

計五張弓,用僅餘的最後一支箭對準易地的人,眼光冷毅堅定,誰敢移動腳步,就將箭矢對準誰,阻嚇對方不敢過分逼近。

計五一步步慢慢倒退,追來的將近二十人卻不肯就此放手,計五退兩步,他們便逼近一步。計五覺得任克跑得足夠遠時,轉身就跑。

易人一愣,喔謔聲四起,緊追在計五身後。

他們亡命逃奔,跑過封林才擺脫易人的追擊。

從那之後,任克背負著隗煙一直沒有放下來,哪怕隗煙說腳並沒有崴著。

昏暗的小屋內,計五看著一動不動似是睡著的任克,心想,我知道了你也喜歡隗煙。

屋內沉寂了很久,計五以為任克真已經睡著時,任克翻身坐起,看著計五:“我知道,你也喜歡她。”

黑暗中,任克的臉看不真切,可計五還是看到計五臉上有兩行微亮的水跡:“可是,她喜歡你!”

“她喜歡你!”任克不知道計五已經看出他臉上的淚,看著對麵的黑影,再次說,聲音低沉,透著深深的悵惘與失落。

兩個男人同時喜歡上了同一個女人。

計五默然,不知道該怎麽回答任克,在此之前,他沒有喜歡過誰,也沒有被誰喜歡過,驟然遇到這樣的問題,他不知該怎麽說。

“隗煙是女樂坊的人。”隔了很久,任克又說了一句,喉嚨中似有痰梗,顯得黏濕:

“你最好是先知道這一點,若是嫌棄,你明早便離開她。”

計五的眼睛微眯,他來大邑商的第一天便被一個濃豔的鬼方女子拉進女樂坊中,在屋內昏黃的油燈下歡好一場。

計五很喜歡那種銷魂滋味,但從來沒想過為何要嫌棄一個女樂坊的女子。

但任克這麽說了,計五很快想明白任克的意思,於是他的眼睛微眯起來,揣度任克這麽說是基於什麽樣的心思。

“你是輕賤於她麽?”

隗煙是計五喜歡的女人,是從第一眼看到就會心跳加快的女人,雖然他與隗煙可以說已經同睡了兩晚,但二人之間除了睡在樹枝上的相互護持之外,沒有任何旖念。

他絲毫不覺得隗煙“髒”,哪怕任克告訴他隗煙出自女樂坊。在一顰一笑間,他看得出隗煙的清淡哀愁,也看得出她清麗眼中的純淨。

因此,在任克說嫌棄之類的話時,計五心中有一絲冒犯的惱怒。

這種情緒很沒由來,隗煙不是他的女人,甚至連認識他,也是在任克之後。

“好!你這麽說,我明白了。”

計五心中冷笑,說:“我說什麽了,你就明白?”

任克的聲音沒了上一句的黏濕,甚至沒有了慣常的渾濁:“她喜歡你,若你不能接受她,便該離開她,明天一早就走,不要讓她空喜歡一場。”

計五這才知道任克的真實想法,卸下心中敵意,點點頭道:

“好!你這麽說,我明白了。”

這一句和剛才任克說的一字不差,卻說得真誠,甚至有些自己也不知道的感激。

“還有一句話我要告訴你,她正在被很厲害的人追殺,我是弼人府的人,負責看管她,保護她,我們住進酒肆,就是為了躲開那些要追殺她的人。被關在弼人府的時候,就有很多人要殺她,這一路來,追殺她的人你也看到了,你若是害怕,也請你離開她。”

包括酒肆的追殺,還有從王都逃亡的這一路,追殺他們三個的都是計五的族人,不是追殺隗煙,而是追殺計五的。

計五知道這一點,但當時他存了私心沒說,現在想說明白卻無法開口。

但便是追殺隗煙的人來,計五一樣會全力保護她,就如從王都來此,中間遇到的那些追殺一樣。

“不,我不會害怕。”計五沒有任何猶疑,愛上一個女人,自然該嗬護她、保護她。

“我隻是不確定她是不是喜歡我。”計五搔搔頭。

“我知道的。”任克說,微亮的水跡在臉上劃出一道微不可見的彎。

一陣幹草的沙沙聲,任克背對計五躺下,臉對著牆,聲音不知怎麽又變得黏濕:

“她喜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