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滿月,夜空幽藍。
計五借著月色回酒肆找到任克。
隗煙已經睡了,但任克不敢睡,靠在隗煙門邊的牆上,抱著銅棒小憩。計五從圍牆跳進院子,任克的眼猛然睜開,隻一個呼吸間,銅棒在手,對著計五月下的身影輕喝:“誰!”
“是我!”計五應道。
任克略略放鬆,問:“怎麽不從門外進來?”
“我不知道身後是不是有人跟著。”
任克一愣,警惕看著計五身後的圍牆。
“隗煙呢?”
任克擺擺頭,示意隗煙在身後的房間。
計五沒有過多猶豫,道:“這個地方肯定被人探知,我另外賃了兩處房間,我們現在過去。”
任克叫醒隗煙,隗煙很慌亂,走出門,看到計五在,莫名其妙的安心不少,一手挽著包袱,站在計五身邊。
計五在牆角細聽片刻,確定牆外無人,將隗煙抱起騎在牆上,然後翻身而過,從另一邊將隗煙接下來。
至於任克笨手笨腳翻牆,計五卻不管了。
月色明亮,照得街巷清冷。
計五向前幾步,走到轉角處靜聽,一隊軍士迤邐而過,計五招招手,任克與隗煙弓腰穿過小巷,通過一條街口,走進另一條小巷。
任克於直來直去的相鬥,並無半分怯場,但這種月夜的穿行卻讓他無從措手,隻能聽憑計五的手勢行事。
又一個街口,計五在拐角處蹲下,聽前麵可能發出的動靜,沒有。
計五正準備招手示意任克前行,發現背後街角有暗影跟隨,計五揮手讓任克繼續前行,悄悄解下弓箭,對著身後的轉角處。
剛聽到的輕微腳步聲便來自這個方向。
計五張弓以待,牆角卻始終沒動靜,但計五沉得住氣,畢竟等待野物重過獸徑比這更要有耐心。
但願出來的不是阿大。計五心中默念。
雖然計五自以為即便是阿大出現在眼前,他也會毫不遲疑的射出奪命一箭,但能夠不是阿大最好。
沒等多久,從牆角閃出一個身影,計五沒有理會這個身影是誰,果斷撒放,箭矢“咻”的一聲射出,擦著牆角,釘在地上!
對麵傳來一聲輕呼,然後是寂靜。
不知道這一箭是否建功,計五反手重新抽出一支箭,張弓指著牆角方向,慢慢逼近。
計五指向不變,有意拉開距離,繞著牆角劃了一道弧線。牆角後的小巷慢慢出現在計五的視線之中,月光下,小巷空無一人,陰森深幽。
計五不敢放鬆,慢慢走近箭矢落處,鬆開手中弓矢,取回釘在堵上的箭,反手插回箭箙。
計五看了一眼,小巷森森,並無人影。計五退了幾步,轉身往任克的方向追去。
在計五最後落腳的那家酒肆裏,店家在床榻上被計五吵醒,看著去而複回的計五,心中充滿無奈。
任克睡在已睡了三人的那間房,隗煙單獨睡在店家的床榻之上,計五代替任克睡在門外。
計五白天睡了許久,入夜卻睡不著,看著天上的滿月,不知心裏在想什麽。
庭院中栽了一棵樹,沐浴著月華,顯得格外的幽深茂密。
習慣性的,計五又在想如果要衝入這個院內,若是院內是他和任克在,外人突入,該從哪裏突破比較好。
“在想什麽?”一個聲音從身後響起,計五一驚,他向來耳力不錯,竟然沒有聽到這來自身邊的聲音。
他側頭看,隗煙走近,在他身邊坐下:“讓你和任克輪流值守,不能好好休息,真是抱歉。”
計五笑笑搖頭,若沒有任克在,他願意整天為隗煙守候。
“以為你睡著了,怎麽沒睡?”
“睡不著。”隗煙說道。
二人良久沉默,看著天上朗月和漫天的星子。
計五性子素來灑脫,但自從昨夜被任克說破,反而不知該說些什麽。計五找了一個話題:“我一直以為你和任克是夫妻。”
隗煙輕笑:“那你看我的時候怎麽還是滴溜溜的打轉?”
計五憨笑。
他知道自己情難自禁的眼神早已出賣了他,卻不知自己如狼般的眼神曾一度讓隗煙困擾。
又是良久的沉默,計五指著天上的星星:“以前在深山打獵,最愛看的就是星星,阿大——我的兄長——對我說,隻要找到一顆星星就能知道方向。”
隗煙好奇:“哪顆?”
房屋朝南,他們靠牆而坐,亦是朝南,自然看不到北鬥七星。
計五很自然地拉起隗煙的手,走到庭中樹下,指著北方的天空,搜尋一陣,找到北鬥星,對隗煙道:“那裏!”
計五手指天空,隗煙看不準,攀著計五的手臂,好看清計五手指的方向,口中問:“哪裏?”
隗煙的頭靠在他的臂彎,沿著他所指的方向,看著幽藍的天空。
計五心中一陣悸動。
也許是因為一直以來的情愫,也許是今夜的圓月,看著幾乎是偎在懷中的隗煙,計五心中湧起一股柔情,頭微微低下,在隗煙的額頭輕輕一吻。
隗煙毫無防備,額上被計五印了一吻,回頭看著計五,心中不知是愕然還是甜蜜。
計五不知自己何以如此衝動,也因這突如其來的一吻而無措,慌亂中要找些話題岔開當前的尷尬,一時情急,指著西方的天空,強自鎮定道:“在那邊,是西方七宿,你看,從那裏……”計五的手在西方的天空劃過,“到這邊,像不像一隻老虎……?”
隗煙的眼沒有看著天空,仰頭看著計五,計五臉上微現慌亂,隗煙心中暗笑,又看到計五眼中的純淨,再抑製不住,微微踮腳,雙手撫住計五的臉,溫潤的唇親在計五的嘴上,將計五後麵的話堵在嘴裏。
仲秋月圓之夜,在濘邑這間無名酒肆的中庭樹下,二個為逃脫追殺,從王都逃出來的男女,深深地吻在了一起。
隗煙喘不過氣來,腦子幾乎暈眩,好不容易強自推開計五。
才脫開,又被計五一把抱住,重新吻了上去,又是久久不能分開。
月色清麗,將潔白月華灑落整個世界,樹影下的男女久久不語,隻有輕聲的喘息傳出。
半晌之後,隗煙推開計五,幽幽道:“我是王都妓女。”
“妓女是什麽?”
計五知道女樂坊,也知道隗煙是女樂坊的人,卻不知道妓女代表著什麽。
“就是隻要給錢就能睡我。”隗煙的聲音低不可聞。
“那我也給你錢。”計五道,“我又很多很多錢,隻是不再身邊,被我埋在一個地方了。”
“笨蛋!”隗煙想笑,卻輕聲哭了起來。
計五不知哪裏做得不對,見隗煙掩麵而哭,手足無措,將隗煙抱緊,手在隗煙的後背輕輕的拍:
“隗煙,不管你之前經曆過什麽,在這之後我都要讓快樂,讓你遠離苦難。”
隗煙從鼻子裏輕輕“嗯”了一聲,依偎在計五懷中低聲道:“我以後隻對你一個人好。”
隗煙對計五說因為目睹凶殺,因為不斷地追殺,她與任克被迫逃出王都。
“連累你了。”隗煙對計五道。
計五拉著隗煙的手,坐在樹下,給隗煙說了另外一個故事,一個逃奴從計地被人一路追殺的故事
“那天晚上,來酒肆追殺的人是追殺我的。”
隱瞞了隗煙這麽幾天,計五終於把真相說出來,心裏驀地一鬆。
“是我連累了你。”計五攬住隗煙的肩,讓她靠在自己的肩上。
“我是一個奴隸,在人世中行走將近二十年,有拿我不當人的,也有待我為上賓的,我從鄉野來,在那裏,有時候走上一天也見不到一個人,也看到過王都的繁華,走到哪裏都是人。
“可我總覺得孤獨,哪怕是在王都中,也像是獨自一人行走於荒郊,因此,我總是拉人陪我飲酒。
“因為要上山打獵,我比旁人看過更多的日出日落,聽到更多的風過疏林,雨打新葉,可不管怎樣,我都是一個人獨行,那時候,我不知道什麽是孤獨,甚至會覺得,山林間多一個同伴,就會少打幾隻野物。
“直到那夜在酒肆中遇到了你,才知道,我以前的生命是不完整的,這一路來,隻有夜晚,睡在樹上,拉著你的手時,才覺得安寧。而所有不為你牽掛、不為擔憂的時候,心卻更孤單,更落寞!”
計五抱著隗煙說了一大段話,單眼皮的小眼睛直視著隗煙,心思激**不已:“隗煙,是你,讓我變得完整。”
隗煙雙眸輕閃,如天上的星子般明亮,聲音幽幽道:“能認識你,我也很開心。”
這一晚,二人在月下說了很久的話。
隗煙告訴他,因為她長得過於高大,比王都大多數男人還高,所以她其實並不很被客人看好。而且她不會吹塤,不會用石磬敲出動聽的樂曲,不能讓客人流連,所以大姐也不看好她。
在院子裏的滿天星子下,隗煙對計五說起她的過往,說那隻在夢裏出現的草原,說自己笨拙地怎麽也學不會一件樂器,說大姐對她的毒打和對她的好,說女樂坊中讓她開心或是惡心的事,說自己憧憬的未來……
“其實這些都是我自己騙自己的假象,我這樣的人,怎麽會有未來?”說到未來,隗煙黯然,低著頭,泫然有淚。
計五不在乎她的過去,他在乎的是隗煙,在乎的是隗煙對他的好多些,還是對任克的好更多。
計五靜靜地聽隗煙娓娓傾訴,看著隗煙忽而開心,忽而落寞,心情隨著她的表情起伏,他覺得自己完全被對麵站著的這個美麗的女人掌控了,但他願意,他願意融入這個女子的生命中,感受她的悲喜,體會她的人生。
在這個月夜,當隗煙低頭垂淚時,他心中憐意大起,他緩緩抬手,捧住這個女人精致的臉,親吻她的淚眼,輕聲對她說:
“有的,會有的!”
隗煙不說話,雙手攀著他的肩膀,更深靠進他的懷中。
“我會給你你想要的未來!”計五之前從沒想過明天要怎樣,但這一刻,他真心想著要給心愛的女人一個未來。
“等此間事了,我們便找一個地方,做一件能養家的營生,一起快活地過以後的日子。”
“好!”隗煙的雙眸在月光下熠熠閃亮:
“你愛喝酒,我們就找一個地方,開一家酒肆,生意不用太好,能養活我們就夠了,這樣就每天有人陪你喝酒了。”
“好!”計五想象著未來,心中無比滿足。
二人再次沉默,相互間抱得更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