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成問題的問題

字體:16+-

直到如今,我還是不能明白那到底是怎麽一回事。

我所不能明白的事也就是當時讓我差點兒瘋了的事,我的妻跟人家跑了。

我再說一遍,到如今我還不能明白那到底是怎回事。我不是個固執的人,因為我久在街麵上,懂得人情,知道怎樣找出自己的長處與短處。但是,對於這件事,我把自己的短處都找遍了,也找不出應當受這種恥辱與懲罰的地方來。所以,我隻能說我的聰明與和氣給我帶來禍患,因為我實在找不出別的道理來。

我有位師哥,這位師哥也就是我的仇人。街口上,人們都管他叫作黑子,我也就還這麽叫他吧;不便道出他的真名實姓來,雖然他是我的仇人。“黑子”,由於他的臉不白;不但不白,而且黑得特別,所以才有這個外號。他的臉真像個早年間人們揉的鐵球,黑,可是非常的亮;黑,可是光潤;黑,可是油光水滑得可愛。當他喝下兩盅酒,或發熱的時候,臉上紅起來,就好像落太陽時的一些黑雲,黑裏透出一些紅光。至於他的五官,簡直沒有什麽好看的地方,我比他漂亮多了。他的身量很高,可也不見得怎麽魁梧,高大而懈懈鬆鬆的。他所以不致讓人討厭他,總而言之,都仗著那一張發亮的黑臉。

我跟他是很好的朋友。他既是我的師哥,又那麽傻大黑粗的,即使我不喜愛他,我也不能無緣無故地懷疑他。我的那點聰明不是給我預備著去猜疑人的;反之,我知道我的眼睛裏不容沙子,所以我因信任自己而信任別人。我以為我的朋友都不至於偷偷地對我掏壞招數。一旦我認定誰是個可交的人,我便真拿他當個朋友看待。對於我這個師哥,即使他有可猜疑的地方,我也得敬重他,招待他,因為無論怎樣,他到底是我的師哥呀。同是一門兒學出來的手藝,又同在一個街口上混飯吃,有活沒活,一天至少也得見幾麵;對這麽熟的人,我怎能不拿他當作個好朋友呢?有活,我們一同去做活;沒活,他總是到我家來吃飯喝茶,有時候也摸幾把索兒胡玩——那時候“麻將”還不十分時興。我和藹,他也不客氣;遇到什麽就吃什麽,遇到什麽就喝什麽,我一向不特別為他預備什麽,他也永遠不挑剔。他吃得很多,可是不懂得挑食。看他端著大碗,跟著我們吃熱湯兒麵什麽的,真是個痛快的事。他吃得四脖子汗流,嘴裏西啦胡嚕地響,臉上越來越紅,慢慢地成了個半紅的大煤球似的;誰能說這樣的人能存著什麽壞心眼兒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