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婚

第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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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蓮初開,桃子剛染紅了嘴唇。不漂亮的人也漂亮了些,男的至少有個新草帽,女的至少穿上件花大衫,夏天更自然一些,可以叫人不富而麗。小趙穿上新西服,領帶花得像條熱帶的彩蛇。新黃皮鞋,底兒上加著白牙子,不得人心地響著。綢手絹上灑了香水,頭發加了香蠟。一邊走一邊笑,看見女的立刻把眼珠放風箏似的放出去,把人家的後影都看得發毛咕。他心中比石榴花還紅著一些,自己知道是世上最快樂的人。

到了北海。早蓮在微風裏張開三兩個瓣兒,葉子還不密,花梗全身都清潔挺拔,倚風而立,花朵常向晴天綠水微微地點頭。小趙立在玉石橋上,看一眼荷花,看一眼自己的領帶,覺得花還沒有他那麽俊美。晴天綠水白蓮,沒有一樣值得他欣賞的,他自己是宇宙的中心。他的西服,特別是那條花領帶,是整個人類美與幸福的象征。他永不能靜立看花,花是些死東西;看姑娘是最有趣的。你看她,她也看你;不看你也好,反正她不看你也得低低頭;她一低頭,你的心就癢癢一下!設若隻有花沒姑娘,小趙的心由哪裏癢癢起?

他將全身筋肉全伸展到極度,有力而緩緩地走,使新鞋的聲響都不折不扣地響到了家,每一聲成了一個不得人心的單位。這樣走有點累得慌,可是把新西服的棱角彎縫都十足地展示出去,自覺的脊背已挺得和龜板一樣硬;隻有這樣才配穿西服;穿西服天然地不是為自己舒服,而是為美化社會。走得穩,可是頭並不死板:走一步,頭要像風扇似的轉一圈,把四圍值得看的東西——姑娘——全吸在自己眼中去。看見個下得去的,立刻由慢步改成快步,過去細看。被人家瞪一眼,或者是罵一句,心中特別地暢快——不虛此行。

不過,今天小趙的運動頭部,確是有一定的目的。雖然也看隨時遇見的姑娘,可是到底是附帶的。小趙在把一個姑娘弄到手之前,隻附帶地看別的婦女。“愛要專。”他告訴自己。不過,遇到“可以”同時並舉弄兩個或三個姑娘的時候,他也不一定固執,通權達變。今天小趙的愛特別地專,因為這次弄的是個純潔的女學生。往日,他對婦女是像買果子似的,揀著熟的挑;自要熟,有點玷兒也沒關係,反正是弄到手又不自己存著,沒有爛在手裏的危險。今天他的確覺得應當興奮一些,即使一向不會興奮。這回是弄個剛紅了個嘴的桃。小趙雖然不會興奮,究竟心中不安定。他立在一株大鬆樹下,思索起來:“這回是完全留著自己吃呢,還是送給人?剛紅了嘴的桃,中看不中吃,送人不見得合適。特別是送給軍人們,他們愛本事好的,小桃不見得有本事。自己留著?萬一留個一年半載,被人看見而向我索要,我肯給不肯呢?我會忌妒不會呢?兩搭著,自是個好辦法,可是萬一她硬呢?不能,女人還硬到哪裏去!這倒完全看咱小趙的了。“小趙,有人要你自己的太太,不是買來預備送人的,是真正的太太,你肯放手不肯呢?”他不能回答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