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玩具店隔壁是今川烧,今川烧隔壁是揭秘魔术技法的摊子,灯笼不停转动,宛如走马灯,卖虫摊子的红色灯笼上画着日本钟蟋、金琵琶、纺织娘的图案,虫摊隔壁的烤糯米丸子店,卖着淋上糖蜜的祇园丸子,烤糯米丸子店的隔壁不知道是什么店。
当时,我身上只有六十三分钱。
六个十分镍币,三个一分铜币。握着这些钱币,我打算沿着铁轨,从大阪走到东京。现在想起来,我当时有点儿疯狂。然而,我本来就是一个莽撞的人,从大阪到东京,不知相隔多远,但一想到这是与文子相逢的路程,我一点儿也不觉得遥远……所以,我压根儿不打算先筹到车资再出发,而是选择一步一个脚印地徒步前行。另一个原因,则是出于漂泊的乡愁。
话说回来,从我出生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我漂泊的一生。
出生时的事,我当然没印象了,我在母亲的肚子里,好像只待了八个月,也就是人家俗称的不足月的孩子,这也是常见的情况。不巧的是,在我出生前的十个月,身为落语家[1]的父亲到九州巡回演出,离家一个月后母亲发现有孕,他掐指计算日子,心生疑窦,怀疑我是他不在家时母亲与别人怀的孩子。也许是这个缘故,我出生的时候,父亲忐忑不安地盯着我的脸瞧:肤色白皙,鼻子高挺,下巴有几分像戽斗——他只找到这些与母亲相似的特征,于是他满脸愁容。而每当父亲走上高座[2],大家就会立刻说他是个肤色黝黑、鼻子扁塌的人。
当时,母亲根本不打算辩解,原因之一是她已经气若游丝,几乎无力开口,甚至没力气喂我喝奶。接生婆吓了一跳,急忙把我的嘴从她的**旁拉开。母亲已经面色蜡黄,舌尖外露,低声呻吟。就这样,母亲死了,父亲送她到阿倍野殡仪馆的路上,像是要把我扫地出门似的,送到别人家当养子。对于刚刚丧偶的父亲来说,这是一个不得已的选择。不过,喂牛奶的话,还是能把孩子养大,再怎么说,急着将一个出生还不到七天的孩子送养,想必是因为父亲有所猜忌吧……这是我十五岁的时候,阿君奶奶告诉我的。阿君奶奶的话有太多臆测的部分,不过,我幼小的心灵却丝毫不觉可疑,反而早熟地认定她的说法。这也是因为当时我根本不受父亲宠爱,才会对她的话深信不疑。如今,我已经不是以往的我了,现在的我,十分确信自己是父亲的骨肉。
我的印象已经有些模糊,记得我寄养的第一户人家位于南河内的狭山一座周长超过一里的大池塘畔。那个愿意收留我的人家,本来就是个贫苦人家,几乎只能靠喝水度日,家中连一头牛都没有,只能住在仓库里勉强过日子。男主人出门种田的时候,太太在家糊纸气球,并喂我跟另一个与我同年的儿子喝奶。还不到一年的光景,日俄战争爆发,男主人上战场去了,换太太去耕田。尽管太太是名坚毅的女子,下田耕作时,还是无法双手抱着两个还在喝奶的孩子。某个冬天的早上,她去大阪挑粪当肥料,顺便到了我母亲位于高津区的娘家。她没让当时家中四岁的长女照顾我,而是到了附近的池塘边,说:“难得来一趟,请让我挑粪吧。”据说她把粪挑走之后,把我留在了那里当作谢礼。
“挑粪的谢礼……”这是我不自觉脱口而出的笑话,也许是遗传父亲吧。也许父亲心存芥蒂,不过我的确是落语家的儿子。虽然没什么好自豪的,但我很会讲话,应该说是很爱讲话,爱讲到连自己都觉得有点儿讨厌,不过,对于个性轻佻的女子来说,这个特质似乎特别吸引她们。事实上,也有几个女人曾着迷地听我讲述自己可有可无的遭遇直到深夜,跟我结下不解情缘,我也有几分想引起对方的同情,所以跟她们畅所欲言。不过,就算我想引起对方的同情,依我的个性可不想得到对方的怜悯。既然是这么苦闷的故事,不如讲得开心一点儿,加上一些小时候根本不记得的事、天马行空的幻想,创作成我的故事,尽量添油加醋,让故事更有趣、更好笑,凡事都以“挑粪的谢礼”这种方式来说。用沮丧的口吻,嘟囔着那些只有本人才觉得有趣的孩提往事,无趣极了。要是不虚构一番,谁想听人家小时候的事呢?抱着这样的想法,为了赢得对方的慈悲,我谎话连篇。话说回来,只有用这种方式,我才能感到一些慰藉。于是我这样说:
“……就这样,我被当成挑粪的谢礼,那天傍晚,我已经被送到消除肿瘤特别灵验的神明处——石切爷[3]——山下的人家了,这家的男人是个急性子的人,我也没资格说他,毕竟我八个月时就从妈妈肚子里跑出来了,也没什么耐心。总之,我不费力气就有奶喝了,不过,厄运总是接二连三,不出十天,那户人家的阿姨便染上了伤寒。就算石切爷专治肿瘤,对伤寒也是束手无策。即使治得好,伤寒想要康复可不容易。后来,庸医上门了,巡警也带着证件上门关切。一到桃山(的传染病医院),为了消毒,又闹了好一阵子。最后,说是不能再给我喂奶了。这话说得也对啦,再怎么说,伤寒的奶万万不能喝啊。好吧,我肚子饿了,不管我怎么哭,都没人理我,也没人帮我换尿布。真是雪上加霜,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我气得要命,哇哇大哭。这时,来了一个修灶工,他扛着担子来,正好经过,听了事情的经过,也许是看我可怜,决定帮个忙,于是我就到了修灶工位于大和西大寺附近的亲戚家。正巧那里有奶可以喝,我总算免于饿死。那户人家的阿姨可是个醋坛子,到了西瓜盛产的季节,男主人去大阪卖西瓜,好几天都没回来,她为此大闹一场。后来两个人还出手打起来,‘滚出去’‘好啊,走就走’,阿姨最后说了声‘我走了’,便带着包袱离开了,但她竟然没把我这个寄养在家的孩子带走。于是,我又没奶可喝,肚子饿了,没人帮我换尿布,根本没人理我。我又气得一边踢脚、哭闹,一边瞧男主人的脸色:‘大叔帮帮忙!’我哭个不停,大叔也觉得祸不单行,最后只好背着我,带我去找父亲。不过,父亲立刻又把我送到和泉的山泷村。说起这个山泷村,是岸和田山中知名的红枫景点,还有瀑布,风景非常美丽。这回,却是我自己离开了。后来,我好像上了瘾,不管被送去哪里,我都会自己离开。”
“话说回来,等一下,当时你还是小孩吧?还真早熟啊,明明还是个孩子……”
女人也笑了,关于我的故事,不知道哪些部分是真的,哪些是假的。总之,到七岁为止,我就像一张贴着便笺的明信片[4],被送到六七户人家,我想,就是在这个时候,漂泊的习惯就深植在我心底了吧。
七岁那年的夏天,我终于回家了。也许是父亲终于怜悯起我这个被他送养的孩子了吧。不过,当时来八尾乡下接我的人,并不是父亲,而是弹三味线的阿君奶奶。
穿过高津神社的后门,迎面的就是梅木桥。虽然说是桥,却是一个小孩两三步就能走完的桥,这是大阪最短的桥,走过这座桥之后,马上就能看到一家已经结束营业的商店。“从今天起,那里就是你的家。”阿君奶奶告诉我的时候,我雀跃不已,不过,那里已经住着一个叫滨子的后母。事后才听说,滨子本来是南地[5]的艺伎,与其说是父亲帮她赎了身,不如说其实是他当时迷恋滨子,在她身上花了大把银子,厌倦之后,滨子在四年前主动找上门当他的老婆,还生了一个男孩子,当时三岁,叫作新次。那孩子挂着两行鼻涕,有一双宛如受到惊吓的圆滚滚的大眼睛,与父亲如出一辙。父亲的五官全都是圆圆的,艺名也叫作“圆团治”。因此,滨子叫新次“小圆团治”,开心地说也让这孩子当落语家吧。阿君奶奶也许一直很羡慕吧,才送我回家,一脚踩进家门,立刻就话中带刺地说些什么高津神社内的安井稻荷神叫安井爷(日文发音同安产),是保佑平安产子的神明,这孩子的母亲在安井爷身边生产,却难产而亡,大概是什么因果报应吧……刻意提起生下我的母亲,让滨子不开心。后来,阿君奶奶一脸痛快地去表演了,不久,父亲登台的时间到了,没看到他的身影,我突然有点儿不知所措。到了晚上,滨子带着新次与我去了二井户[6]与道顿堀,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去逛夜市。
让我详细描述当时的情况吧。因为当时见到的夜间世界,对我的一生都造成了影响,同时,让我怀念着大阪这座城市。事到如今,我仍然十分怀念,甚至有一股怜爱之情。
走出家门,穿越正门的鸟居[7],就是高津表门筋的坡道,走到坡道的最高处,南面有一家“蟹丼”,卖红豆年糕汤——应该没什么人知道吧,也许大家都知道二井户的“蟹丼”,却没有人知道这家“蟹丼”。不过,那天晚上我们并没有去那家“蟹丼”,而是直接走下坡道,下坡的路上,有一座站在马路上就能看见的明灯的寺庙,那座白墙砌成的寺庙,转角处可以看见生国魂神社的北门,还有在入口供奉地藏的小巷、卖金属灯笼的店、售卖口中叼着书卷的石头狐狸的店、售卖用蓑衣虫壳制成的零钱包的店、在红色玻璃门灯上写着家号的外卖餐馆、店面宽阔的油行,还有从红色暖帘的缝隙间能窥见**人们的澡堂。这条坡道正好衔接大阪高台区的上町及船场岛之内的下町,寺院的怀古幽静与狭窄市井的人声嘈杂混在一起,别有一番风情。
走下坡道,往北走是市场,屋顶下拉起遮阳棚,将腥臭味儿聚到屋檐下,几个年轻人似乎已经结束营业,都只穿着一条四角**,**上半身,借着门灯昏暗的光线下着将棋。他们见到滨子,便跟她打招呼:“上哪儿去啊?”滨子说:“去南边走走,”又指着他们**的上身,“这样可是要罚五十分钱哦。”市场里又窄又暗,穿越市场,转向西边,路突然开阔了,我们来到明亮的二井户。这里有卖海狗肉干的店,也有卖猿猴头盖骨、焖烤海马的黑烧[8]屋,也有卖中日老鹳草及鱼腥草的药店。正当我觉得药店好像有点儿多的时候,又看到了好几家卖尺跟秤子的店,岩米香[9]店前方有两口井。下大和桥的桥边,有间屋檐低矮的小房子,卖的是三色外郎饼[10];对面的鱼板店里,没卖完的白色半片[11]浮在水面;卖山猪肉的店里,倒吊着一只山猪;经过昆布店时,有股好像在熬煮盐昆布的香气扑面而来;卖玻璃卷帘的店里,玻璃珠彼此摩挲的声音、风铃的声响,清脆动听;梳子店里,童工正在打盹儿。通往道顿堀河岸的阶梯下方,有一间漆了青色油漆的建筑物,那是公厕。还有卖芋头的店、卖舶来品的摊贩,以及和服店。在一家叫作“善罢屋”的和服腰带专卖店前,滨子停留了好一段时间。
新次经常来这里,对他来说,二井户也许一点儿也不稀奇吧。他打了好几个呵欠,在这勾人心魂的夜间世界的**之下,我童稚的心蠢蠢欲动。我凝视着前方道顿堀的灯火,茫然若失地想:这个世界上,竟然有比方才经过的二井户更耀眼的世界,要是滨子不肯带我去,我也要找机会去瞧一瞧,好想纵身一跃,跳进那片光明的洪水之中。滨子停在“善罢屋”前好一会儿,待她终于迈开脚步往前走时,我连忙跟上她,越过界筋的电车轨道。这时,道顿堀的光明将我瞬间虏获,我不知所措。
弁天座、朝日座、角座……再往前走一点儿,还有中座、浪花座[12],由东边起依序排列的五座剧场。当时,我缓缓仰望这些招牌,只觉得十分有趣,滨子突然转进角座隔壁水果行的小路,往千日前的方向前进,在眼镜行的镜子前整理浴衣的领子。滨子穿着蛇目伞[13]图案的浴衣,下摆拉得很高[14]。也许是这个缘故,如今,我看到蛇目伞,都会想起这位后母,感到十分怀念。我还会想起另一件事,滨子经过法善寺的小巷前时,稍微往巷子里瞥了一眼,指着花月[15]吐舌头,对我们说:“你们的父亲就是在那个寄席表演。”
不久,我们终于看见乐天地[16]的建筑物。不过,滨子并没有把我们带到那里,而是竟然转向日本桥一丁目的方向,接着走进路边的目安寺。里面挂着好几盏信徒供奉的灯笼,烛光摇曳,香火闪烁,虽然很亮,但还是留下一些昏暗的角落,与道顿堀的光明完全不同。滨子在不动明王之前点了烛火,以奇妙的旋律吟唱着我听不懂的字句。接着我们不发一语地来到水挂地藏[17]前,朝眼睛、鼻子都已经磨损的地藏脸上,以及其积了不少水垢、业已变色的胸口泼水,再用刷子刷洗。我与新次只能四目相觑。
离开目安寺之后,天色很暗。不过,滨子立刻带我们走进了光亮之中。我们来到午日夜市。午日夜市是每逢午日[18],从道顿堀朝日座的路口,一直绵延到千日前的金刀比罗通,在南北向马路上举办的夜市,我再度化身为夜间的飞蛾,憧憬这个世界。
玩具店隔壁是今川烧[19],今川烧隔壁是揭秘魔术技法的摊子,灯笼不停转动,宛如走马灯,卖虫摊子的红色灯笼上画着日本钟蟋、金琵琶、纺织娘的图案,虫摊隔壁的烤糯米丸子店,卖着淋上糖蜜的祇园丸子,烤糯米丸子店的隔壁不知道是什么店。仔细一瞧,是豆板[20]店,玻璃盖子底下盛着金米糖[21]、一口糖,隔壁在卖鲷鱼烧,现烤的鲷鱼烧,连尾巴都填满馅料,即使用报纸包裹,还是烫到几乎拿不住。还有面人、积木工艺品、绘草纸[22]、印有图案的圆形纸牌、七彩弹珠、烟火、河豚小提灯、奥州斋川孙太郎虫[23]、扇子、日历、兰寿金鱼、木屐、风铃……各种色彩,各种外形,在电灯及灯笼的光线下,使人眼花缭乱,却仍保持某种秩序,对于我这个在乡下长大的孩子来说,这景色宛如梦幻世界。我呆呆地走着,不久来到一家园艺店,空气中充斥着电灯的气味,青色的灯光照在被洒水器浇湿的绿植上,生机盎然,再往前走就是夜市的尽头了吧,四周昏暗,深不见底,演歌师[24]弹奏的小提琴乐声,传到夜市的尽头,听来凄切无比。
不过,我还来不及说想要回头再逛一次,滨子已经再次回到光亮之中,园艺店、风铃、木屐、兰寿金鱼、日历、扇子、奥州斋川孙太郎虫、河豚小提灯、烟火、七彩弹珠……我觉得她是一个好母亲,即使我没开口向滨子讨东西,她仍会说:“买这个吧,那个也好,啊,那边的好像也不错啊,大叔,这个帮我包起来。”她拼命买个不停,从头买到尾,连同新次的,全都各买两份,害我不知如何是好。高兴得都快要尿裤子的我,到了卖虫摊子前,夹紧双腿,急着回家,不过滨子还在物色虫盒,不肯离开。
滨子持家的能力并不差,却老是改不了以前爱买东西的习性,再加上我这个继子回来了,从明天起就要顾虑街坊邻居的风评,她也害怕没开口就主动上门来照顾我的阿君奶奶出去说三道四,想必要展现比亲生母亲更大方的一面吧。不过我还是个孩子,不懂这么多,回家的时候,在二井户的“蟹丼”吃了红豆冰,走回高津坡道的路上,我时不时地醉倒在从未尝过的甜蜜的母爱里,抬头望向滨子美丽的侧脸,不知望了多少回。
不过,这么温柔的母亲,却是邻居那些大人口中的后母。“这孩子是哪家的孩子?荞麦面家的继子,进来玩儿吧,拿缺了角的饭碗,盖满你的头。”阿君奶奶还特地教我唱这种歌,她总是在千日前的常盘座对面一家外号“五折店”的千日堂里,买五厘[25]的糖给我吃,说十吉跟阿新不一样,是继子,处境凄凉,好可怜啊。她以染成黑色的牙齿、有几分怪异的嘴巴,在我的耳畔低喃,说得眼睛噙泪,于是我没来由地感到一阵惊慌,于是她骂我,要我振作点儿,说:“难过的话,就跟老身一起哭吧,来,尽管哭吧。”阿君奶奶以前是一个大阪二线演员的妻子,尽管已经育有两子,仍然因为一个艺伎出身的小妾身份,被人从堀江的家里撵了出去。如今已经过了二十五年的岁月,她始终担心两个沦落为继子的孩子,目前她租住在野堂町牙刷工匠家的二楼,是个孑然一身的孤独女子,明明没人拜托她,她仍然特地去八尾的乡下接我,不只因为单纯的好心,也许也是受到她本人并未察觉的残酷的好奇心驱使吧。因此,一开始就讲些莫名其妙的话,像是我是继子啦、后母怎么样啦、我很可怜啦……曾几何时,这些话已经烙印在我心里,挥之不去。
后来,我长得愈来愈像被欺负的继子,当我用这张脸对着滨子时,年轻的后母也愈来愈像后母了。滨子对我的新鲜感,差不多也该到尽头了。晚上,当父亲出门表演的时候,新次就会向滨子吵着要去逛南面的夜市,她会瞄我一眼,说是没人看家。这时,我反而会言不由衷地说:“我想睡了,不想逛夜市。”另一个原因是,我想要一个人偷偷享用阿君奶奶白天给我的糖果。“一个人偷偷地”,也是阿君奶奶教我说的话。这阵子,滨子与父亲似乎相处得不太好,讲话愈来愈冷淡了。“怎么这么虚啊。好吧,十吉就待在家里吧。”白天,当我带新次到外头玩的时候,街坊邻居只觉得我被逼着照顾小孩,因为我老是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每回新次哭了,滨子一定会怪到我头上。有一次,新次得了中耳炎,哭了一整天,为了躲避滨子的视线,我高兴地接下买冰块的任务,一直待在神社的平台上。结果手上提着的冰块愈融愈小,从绳索中滑落,摔碎了。我吓了一跳,连忙捡起来,已经没办法再挂回绳子上,只好用围裙裹住,回家的路上却被石阶绊住,跌了一跤。我的手和膝盖只有擦伤而已,但我想这正好是两手空空回家也不会被滨子处罚的好借口,于是我倒地不起,直到路人把我抱起来,我仍然动也不动。
到了寻常[26]三年级那年冬天,放学回家后,我听见新次的哭声,立刻做好挨滨子骂的准备。我畏首畏尾地摸进家门,正巧没碰见滨子,父亲像铅块一般,坐在长火盆前方,一边抽着烟,一边望着哭泣的新次发呆。天终于黑了,父亲出门表演,过了不久,附近的便当店送来两人份的便当,我跟新次一起吃着,问他怎么了,他说滨子再也不会回来了。“你说什么傻话啊。”我也没当真,第二天,阿君奶奶急着赶过来,说:“痛快,痛快,她终于被赶走了。”据说是因为滨子苛待我这个继子,所以被父亲赶走了,不知道为什么,我并不觉得父亲有那么关心我。
滨子离开后,我们一家很快就搬到笠屋町。从周防町一带往南走,大约半町[27]远的地方,在东边的巷子里。我们住在那条巷子的最深处,一间朝南的房子里。那条巷子跟鳗鱼池没两样,十分狭窄,不过,那一带离宗右卫门町的花街很近,不是上町和长町常见的那种穷人长屋[28],巷子两侧的房子林立,有的门口挂着三味线师傅的招牌,也有做舞台小道具的人家,也有艺伎的住所,还有独立的艺伎与母亲及猫同住的人家,还有拉了电话线的长屋,每到深夜,这里总是热闹非凡。还有,整条巷子有股难以言喻的**刺激。说到**刺激,我们搬家那天,有个没见过的女人玉子过来帮忙,她只有在脖子上抹了白粉[29],跟滨子一样,浴衣的下摆特别短,就连孩子都看得出来,她比别人性感。玉子收拾完之后,并未离开,就这么待了下来,成了我们的新母亲。
玉子跟滨子一样,都会带我和新次去逛八幡筋的夜市,对于玉子来我家这件事,一无所知的新次似乎很高兴,我又是如何呢?八幡筋的夜市指的是走出巷子之后,再往前走十步,东西横贯笠屋町通的那条路,那里就是工具店、装裱店及古董店林立的八幡筋。我们这个地方称南北向的路为“通”,东西向的路为“筋”,船场[30]的南北线比东西线还热闹,所以称东西向的路为通、南北向的路为筋;到了岛之内[31]则相反,南北向的路比较宽,所以南北向称为通、东西向称为筋,虽然也有南北向的心斋桥筋及御堂筋等例外的情况,八幡筋是东西向,所以称为筋,夜市就在那条路上。
这座夜市横越心斋桥筋,一直延伸到御堂筋,玉子来到心斋桥筋的转角时,突然转向南边。接着越过戎桥,走到桥的最南端,再转进道顿堀,经过浪花座,走过中座,来到角座旁边的水果行。她跟滨子不同——没转进千日前的方向,而是转进反方向——太左卫门桥的方向,到了桥上,稍微吹个风,再往北方,直直走回笠屋町的巷子。我以前初次见到的心斋桥灯火朦胧不清,相较之下,从戎桥及太左卫门桥上见到河岸两头的灯火,深深地撼动了我的心。宗右卫门町的青楼及道顿堀的芝居茶屋[32]正好隔着河水,两两向望。两边的背后都挂着凉夏卷帘,透出来的灯光,把里头扇扇子的人们化为皮影戏,映照在道顿堀川平缓的河水上,我敏感的心灵也随之跳动。不过,我已经没那么天真了,不再像从前那个夜晚,认为带我来欣赏这景色的玉子,跟滨子一样是个好母亲。“干吗?你不是后母吗?”我用这样的眼神望着玉子,接着抓住明年要上大宝寺小学的新次,告诉他:“你是继子哦。”尝到一股残酷的快感。滨子还在的时候,我曾经那么羡慕地望着新次,如今,想到他跟自己一样,都成了继子,总觉得有几分爽快。
不过,新次是个怪孩子,他似乎一点儿也不怀念滨子,很快就与个子高大、简直跟怪物没两样的玉子混熟了。然而,玉子很快就产下女儿,新次总算认同我口中的继子说法,露出悲伤的神情。当我看到新次照顾那女孩的时候,也觉得他有点儿可怜。至于我的父亲呢?父亲一点儿也不疼爱那个女孩,成天跟玉子吵架,我从不认为父亲会呵护我跟新次,其实是看开了,才有这么早熟的想法。不过,玉子是个小气的女人,从来不给我们买点心的零用钱,我突然怀念起大方的滨子,跟新次聊起这件事,又觉得滨子宛如自己的亲生母亲,于是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现在回想起来,只觉得有些不可思议。玉子除了个子高,根本没优点,脸也长得丑,完全比不上滨子。
一直到我从大宝寺小学毕业之后,我才在佛坛的抽屉深处,发现了亲生母亲的照片。阿君奶奶说:“对了,就是她,就是她。”我一直盯着照片,于是,我下定决心,要离家去当学徒。因为我觉得这样比较悲壮。我向阿君奶奶坦白说出自己的想法,她哭着赞成了。我有点儿夸张,阿君奶奶也很夸张。当时,大宝寺小学寻常四年级的班级里,有一个从叠屋町来的女生,叫作漆山文子,她好像是艺伎的孩子,总是穿着染有硕大藤花花纹的浴衣到学校上课,放学之后抹上白粉,还会擦上胭脂。要是去当学徒,我就再也见不到她了,这股离别的甜蜜感伤,反而加深了我的决心。不过,让我铁了心的,则是当我向父亲报告时,他完全没有反对的态度。我是个机灵的孩子,知道这表示父亲对我很冷淡,不过,当时的大阪,除了好人家的大少爷之外,大部分的小孩都会被送去当童工,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我老是把事情想得很严重,所以才会认为前面我提起的那段冗长的孩提时期,像是送给别人当养子、被后母养大、被送去当童工,我认为是这些事改变了我的命运。不过,事到如今回想起来,我觉得我之所以成为现在的自己,并不是环境或境遇造成的,不管在什么样的环境及境遇中成长,最后我终究只能成为现在的自己吧。不对,什么样的方式造就了我这么平凡的男人一点儿也不重要,所以,不管再说什么,故事都无法起头,我开始后悔为什么要提到前面那些长篇大论了。我就是这么爱说话的人,真是自作孽不可活,我也想要快点把话讲完,聊到天西寺西门的相会一事,既然讲起小时候的事了,头都洗了一半,也只能继续这个不怎么有趣的故事。不过,我会加快速度。话说回来,提起大阪,我就觉得怀念,不小心就愈说愈多了。
好了,我到西横堀的濑户物屋[33]当学徒,是我十五岁那年春天的事。那里就是人们俗称的濑户物町,从高丽桥通上方的筋违桥旁,一直到四桥为止,沿着西横堀川那段大约十五町的距离,比邻而居的几乎都是濑户物屋,我当学徒的店家,从平野町通往南走两三户,位于西侧佃煮屋[34]的隔壁。
他们让我穿上木棉工作外套与白绳围裙,早上吃清粥配腌渍小菜,中午吃一种叫作“万菜”的什锦炖蔬菜,或是淡而无味的蒟蒻清汤,晚上则又是腌渍小菜配茶泡饭。没有薪水,零用钱一年五十分,一个月不到五分。老鸟学徒也差不多是这个金额,平野町每逢一、六日[35]晚间有夜市,同事们就小心翼翼地握着零用钱,去吃一串两厘的土手烧,这是一种以味噌熬煮的肥猪肉,或是享用一片五厘的蔬菜天妇罗,用来补充身体的油脂。因为我是新来的,他们不肯让我去夜市,晚上只能在紧闭的大门内学着怎么干活。早上还要第一个起来,要开门、扫地。扫地可是一件苦差事,碎绳屑和垃圾可以当燃料,所以要轻轻扫起来,不可以混进沙子,否则就会挨骂。老板是个斤斤计较的人。打扫完毕之后,也不能立刻用餐,还会被派去跑腿。因为只有在早饭前派去出公差,才能早点儿回来。不过出门跑腿回来又怕你吃太多,腌渍小菜腌得难吃无比。他大概觉得腌渍小菜难吃,才不会吃太多清粥。这可不是这户人家的习惯,后来我到各地当学徒,才知道这是船场这一带的规矩。
由这件事就能得知,做童工的日子相当辛苦,然而,第一个中元节,我返乡之后,才发现老家已经在两三天前从笠屋町搬到上宫町了。就在上宫中学那边,有间位于藏鹭庵的寺院正对面巷子里的第二户房子。玉子已经离开了,一个名叫茂子的女人成了我的新母亲,玉子留下的雪乃,也就是我的妹妹,跟新次一起成了继子。我心想,还好我去当学徒了。当时,我似乎露出了非常悲痛的表情,不过,如今回想起来,还是觉得很纳闷,父亲似乎有个换老婆就马上搬家的习性,而且每次都是夏天。现在,我仍然不知道父亲离婚的原因,不过他也算是符合落语家的优哉个性。
总之,我们家搬到上宫町这件事,让我感到有几分落寞。这是因为漆山文子住在叠屋町,是笠屋町往心斋桥筋方向往西走的下一条路,我满心期待,原以为很快就能与文子见面了。我没能与文子见面,就回到濑户物町了。不过,即使当时还住在笠屋町,看看自己这副当学徒的模样,我应该会觉得丢脸,不敢跟她见面吧。然而,到了第二年七月二十四日的陶器节,在这个日子,濑户物町会展示陶器制成的人偶,是一年一度热闹的大日子,我雀跃不已,却在拥挤的人潮中,与文子碰个正着。她跟母亲一起来参观盛会。文子见了我,冷淡地佯装素不相识,这也怪不得她,因为我从未开口跟文子说话,再说文子才十二岁。不过,十六岁的我很快就领悟了文子冷淡的原因,是因为我这副学徒的德行。我对濑户物町突然生出一股厌恶之情。
我对文子的感觉,也许是世人所谓的恋情吧。还是出于憧憬,又有一些怀念呢?算了,不需要追究少年时期懵懂无知的心情。总之,自从这件事之后,我对学徒的工作感到意兴阑珊。我想这话应该半真半假,即使没发生这件事,我怠惰的习性应该也快发作了。每次跑腿都会趁机摸鱼,把脚踏车停在鳗谷的汤品店,喝一碗汤再回去;在出入桥边吃一块金锷烧[36];到卖牛肉饭的金(店名)又喝一份“不加马铃薯”的浓汤,金在新世界、千日前、松岛和福岛都有分店,我全都光顾过了。然而,夜市的灯火却比食欲更吸引我。电土灯的气味与青色灯光,六十瓦的炫目灯光在相馆的玻璃窗上反射,放在算命师摊位上的小灯笼,还有在桥旁阴暗处卖萤火虫的摊子,流泻出萤火的闪烁微光……我的梦,永远都在这些灯火的周遭,化为泡影,转个不停。到了每逢一、六的平野町夜市点灯时分,我就会心神不宁,离开店里。接着,我见到新世界通天阁的灯光。狮子牙膏的广告灯闪闪烁烁,一会儿红,一会儿蓝,又转为黄色,那南方的夜空深深**着我,我心想,我一定要出人头地,跟文子结婚。翻开中学的商学教科书,不过我的思绪很快就把教科书抛到九霄云外,被不知打哪儿传来的大正琴[37]牵引,幻想着灯火的夜空,四处漂流。
不久,我辞去濑户物屋的工作,去道修町的药种问屋[38]当学徒。在濑户物町,我穿着白绳围裙,到了道修町,我换上褐色绳子的围裙。不过,两年之后,我已经在韧的干货行穿上蓝绳围裙了。我漂泊的天性很快就浮现了。不过,另一个原因出于我那恼人的个性,我总是比别人更认真投入工作,却很快就厌烦了。也就是所谓的虎头蛇尾,以一千公里的赛跑为例,刚开始的两百米,我会用尽全力,接下来就累瘫了。因此,刚开始当学徒的时候,我总是认真工作,深得老板器重,一旦我腻了,就再也待不下去,马上换新工作。
从十五岁到二十五岁的十年之间,我只记得白色、褐色、蓝色这三种绳子的颜色,后来穿过什么颜色的围裙?因为太常换工作,我早就记不清楚了。跟去别人家当养子的时候,换了好几户人家,有几分相似,也许父亲早已忘记往事,轻易把我当成不良少年,与我断绝父子关系。等到我与父亲断绝关系之后,再也没有地方肯雇用我,可是不工作就活不下去,二十五岁那年秋天,想到我必须发掘自我,到我憧憬万分的夜市,卖着不合时宜的扇子,还真是讽刺啊。“发掘自我”这个说法,大概是我读教科书的时候,吸收一些横书文章[39]受到的影响吧,提起教科书,我只有在前三个月废寝忘食地读过一阵子,后来,我没再付费,所以就没再收到教材了。不过,我怎么也无法割舍的,唯有出人头地的野心——出人头地,与文子结婚的愿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