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那年冬天,详细的日期是十一月十日,那天是天皇的登基大典[40],大阪的街头巷尾,每晚都有手持四竹[41]的舞群上街,好不热闹,街上人声鼎沸,这种日子正是夜市生意最好的时候,我没卖过季的扇子,而是在谷町九丁目的夜市,摆起昭和四年月历及日历的摊子,来自花街柳巷的舞群也到了这里,吆喝着“嘿咻、嘿咻”的热闹舞群挤成一团,一名头发梳成眼镜髻[42],领口挂着豆绞[43]擦手巾的女子,跳着手古舞[44],在人潮的推挤下,脚步踉跄,一头栽进我的摊子。我怕商品污损,连忙把她抱住,仔细一看她的脸,竟然是文子。文子吃了一惊,似乎怀念地说:“这不是十吉先生吗?好久不见。”她竟然还记得笠屋町的学长。当时,文子已经是宗右卫门町的艺伎,由于工作的关系,出来跳舞让她感到十分愉快,才会跟我这个儿时玩伴打招呼吧,不过,我很高兴。同时,想到十年前与她见面的童工模样,而今晚我在夜市摆摊,跟周围的热闹气氛相比,我对自己的落魄模样感到羞愧万分。
文子立刻与舞群一同离去,我目送着她的背影,开始厌恶起在夜市摆摊这件事,觉得自己再也没脸待在文子所在的大阪了。我的想法很容易从一个极端飘到另一个极端,旋即我将自己逐出大阪。三年后,我又用了一次“发掘自我”,我发掘到的自我是漂泊到南纪白滨[45]的温泉,为旅馆招揽客人。在这三年之间,我一心一意地存钱,每一天,我都想着要用这笔钱去见文子。即使与旅馆的女服务生有一段情,也不打算与她结为夫妻,因为我心里一直思念着文子。
然而,所谓的偶然总是无独有偶,这也是活在这个世上的乐趣吧。有一天,文子与客人一起出远门,来到白滨,下榻的竟是我工作的旅馆。那位客人是东京一家唱片公司的董事,文子似乎不太喜欢那位客人,庆幸为旅馆揽客的正好是我这个儿时玩伴,说是要去买伴手礼,请我带路。后来我们两个沉浸于童年的回忆里,文子似乎十分欣赏我的妙语连珠。那家旅馆的庭院直接通往海滩,所以我们瞒着客人,走到白沙的海滩聊天。即使被人发现,也能拿我负责揽客的身份当借口,也就是说,我们其实不太害怕被发现。听到文子要在白滨待三天,我几近狂喜。如今回想起来,只觉十分怀念,还有几分羞怯。
文子待了三天,跟客人一起回大阪去了。我一脸痴傻,心不在焉地思念文子,想了半个多月,最后,我终于忍不住,去了一趟大阪。我来到宗右卫门町的桔梗屋,请他们帮我叫文子,这才得知文子差不多在十天前被唱片公司的董事赎身,去东京了。说是要帮她灌唱片。我万念俱灰,勃然大怒,为了平息怒火,我喝酒、找艺伎,从白滨带来的钱悉数化为泡影,我步履蹒跚地走出桔梗屋,是在第二天的黄昏之前。我倚着太左卫门桥的栏杆,眺望着道顿堀川的污水,突然萌生去东京的念头。
当时,我身上只有六十三分钱。
六个十分镍币,三个一分铜币。仅握着这些钱币,我打算沿着铁轨,从大阪走到东京。现在想起来,我当时有点儿疯狂。然而,我本来就是一个莽撞的人,从大阪到东京,不知相隔几里路,一想到这是与文子相逢的路程,我一点儿也不觉得遥远,因此,我压根儿不打算先筹到车资再出发。选择一步一个脚印地徒步往前行,因为我打算一边筹钱,同时加快脚步接近文子身处的东京,另一个原因,则是出于对漂泊的乡愁。
盛夏的阳光十分毒辣。我把擦手巾披在草帽底下防晒,有气无力地走着。抵达京都的时候,天色已经黑了,不过我还是继续走,一直走到石山,这才露宿郊外。清晨,我在濑多川洗把脸,在车站前的餐馆用了早餐,身上只剩下十五分钱了。我用这笔钱买了香烟与火柴,把剩下的三分钱收在火柴盒里,也没看濑多川当时举办的划船比赛,再度上路。然而,待香烟抽完之后,我发现火柴盒里的三分钱也掉了,只够我买一个麻薯。看来,我这一路上,只顾着赶路,肚子饿了,再加上酷暑逼人,我头晕目眩。这时,我哭着向路边的人家说明事情经过,有几位亲切的太太请我吃了一顿饭。不过,到了后来,我也没办法做这种事了。只要说明一下,通常他们会请我吃饭,不过,大部分的时候,我已经累到没办法开口说明。听起来好像在骗人,疲劳、饥饿到极限的时候,我连开口都觉得麻烦。随缘吧,我觉得开口很麻烦,干脆别吃好了,这个状态持续一阵子之后,到最后,即使我想开口,嘴巴也张不开了。后来,好不容易来到丰桥附近,我连一步都走不动了,眼前一片雪白,实在是受不了,只好偷了铁路维修员的便当。我已经有所觉悟,要是被逮到,会被送去警察局。说也奇怪,我竟然觉得进了拘留所之后,就有饭可以吃了。人类就是这么可悲。不过,铁路维修员并没有发现,所以我的计划失败了。这个便当为我补充了一些力气,我又蹒跚地往前走,来到静冈,拖着虚弱无力的身子,先找警察局,好不容易走到警察局自首,我说我在丰桥偷了便当。
看起来和善的警察并没有受理我的案件,还请我吃便当,推荐我去工作。那份工作是安倍川的疏浚工作。我立刻上工,毕竟我是那种刚开始全速冲刺,很快就后劲不足的人,不懂怎么平均使力。因此,前两三个小时的效率非常好,后来就完全没力了,其他工人一天可以赚七十分钱或八十分钱,我顶多只能赚三十四分钱。当时我还要吃三餐、买香烟,不管我多省,一天至少要四十五分钱。工作五天之后,我又沿着铁轨往前走。夜色降临,我在一户人家屋后的树丛里露宿。我在树丛里,把挂着蚊帐的客厅看得一清二楚。我看到屋里有收音机,也听见音乐声。我一边忍受蚊子叮咬,听着音乐,后来,音乐播完了,接着播出落语。听了播音员的介绍,我不觉潸然泪下。表演者出乎我的意料,是父亲圆团治。父亲那熟悉的声音,让蚊帐里的人们听得呵呵大笑,只有我独自一人,喂着蚊子,扑簌簌地落泪倾听……一思及此,我觉得自己真是太不争气了,不过,文子所在的东京就快到了。想到这点,我又多了几分活力,哭着哭着,天也亮了,我再次往前走。
抵达东京的时候,是我离开大阪后第十八天的傍晚。那天深夜,我才到芝区的白金三光町,探访从桔梗屋老板娘那里得知的文子的住处。文子与女用人两人同住,已经就寝了,本来以为敲门的是这家的老爷,结果竟然是个跟乞丐没两样的男人落魄地站在外面,好像把她吓了一跳。当我告诉她,我特地从大阪走路过来,为了与她见面,文子似乎突然觉得我很恶心,也不愿意留我住一晚。在她的妇人之仁耗费之前,我已经失去对自己的耐心。我真是个笨男人。不过,我却做了更笨的事,当痛苦的夜晚将尽,我正要离开那个家,不小心收下文子让我回大阪的旅费。那笔旅费,大概意味着“你在东京这一带徘徊,只会造成我的困扰,快点回大阪吧”。我本来应该退回这笔钱。哼,别瞧不起我,把钱甩回去,我可是个男人。我却恬不知耻地……不过,我收下旅费,原本是打算回大阪寻死。收下这种东西,除了一死,我再也没有其他念头。我心想,再看一次大阪的灯火,之后再死吧。若要探究当时的心境,应该十分复杂,不过,我现在一点儿兴趣都没有。再说,复杂也不是什么好得意的事。不如快点说下去吧。
好了,接下来要进入故事的关键了,仔细想想,我花了太多心力在前言上,已经失去接下来详细叙述重点部分的热情。不管我做什么,总是在前面耗费太多力气,后继无力,这个习性也显现在我讲故事的手法上,虽然是自作自受,既然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也于事无补了,就让我快速交代吧。
我在夜里抵达大阪车站。文子给我的钱,买了火车票之后,已经所剩无几,只能在车站餐厅吃喝一顿,下火车后,买了香烟,我已经身无分文。不过,我反而觉得爽快,从大阪车站走到中之岛公园。走进公园里,我坐在河畔抽烟。河的正对面恰好是北滨三丁目与二丁目中间那家中华餐厅的后门,大门开敞,地下室的厨房几乎就在河水旁。厨房里,在昏暗的灯光下,**的厨师宛如皮影戏般,不停地动。上面是包厢,年轻男女在面河的窗边品尝餐点。他们可能在聊天吧,我听不见声音,只觉得这一幕宛如哑剧。隔壁好像是牙医诊所,可以看见穿着白色医师袍的医生,在二楼房间里沉默地站着工作。接受治疗的不知道是哪里的夫人,穿着清凉的夏季洋装,套着拖鞋的双脚整齐并拢,仰躺着。此情此景,勾动我那段每日辛勤工作的回忆。我突然感受到旅行时挥汗如雨的情趣,下一秒,对生命的执着旋即复苏。这时,我突然忆起文子的脸庞,她的额头低窄,鼻子有点儿上翘,眼皮浮肿,真是一张丑陋的面孔。以二十四岁的年纪来说,她尖锐又高亢的声音只会让人觉得不耐烦与幼稚。
挂着灯笼的轻舟,有如生物一般,在河上左来右往。当电车行经浪花桥时,灯光落在河面,在波浪上绘出上下颠倒的电车形状。后来,不知道过了多久,中华餐厅店面的灯熄了,二楼的牙医诊所的灯光也灭了,电车已经停驶,再也不见轻舟的踪影,我仍然坐在那里,动也不动。夜色的尽头,愈来愈深。我无力地起身,一直盯着河底,这时有人叫住我:“喂。”
我回头一看,是一个拾荒者——也就是大阪人口中捡破烂的男人。他问我“你在干吗”的声音苍老,但年纪却约莫与我相仿,才二十七八岁吧,体形纤瘦,弱不禁风,个子很高,鼻子旁边长了一颗很大的痣。我盯着那颗痣,回答:“我没地方可以落脚,所以待在这里。”我怎么也不敢说自己刚才还想寻死。男人一直盯着我的脸瞧,随后,他说:“跟我来。”他便往前走。我像是丧失意志一般,跟在他身后。
我们走出公园,离开北滨二丁目,男人往东边一直走一直走。后来,他从天满弯到马场的方向,沿着日本桥那条路,一直走到阿倍野,接着又沿着阪和电车的轨道,一直走到美章园车站附近的高架桥下,有一处以瓦楞铁皮跟草席围成的地方,看起来像是游民小屋。男人钻进去了。这就是男人的住处。男人说:“去今宫就有不用钱的休息所,不过,沦落到必须进那种地方啊,这个人就没救了。”他留我在小屋过夜。
第二天早上,男人在附近的米店花十分钱买了四合米,在蔬菜店买了五分钱的豌豆,煮豌豆饭给我吃。他又说:“你想不想捡破烂啊?”我实在是太渴望有人陪伴了,这种渴望使我萌生一股近似女人心态的怀念之情。我听从男子的话,扛着铁制的大空罐,一起去翻找垃圾桶。正好是一九三一年,各行业跌到谷底,在那个年代,还有东京法律学士靠拾荒维生的报道,所以捡破烂并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再说,能跟男人一起工作,我喜不自胜,再也没想起文子。
然而,我从事拾荒约莫十天后的早上,我去高架桥附近的人家要井水,那户人家的男主人说:“拾荒没什么不好,不过你这样一天顶多挣三十七分钱吧?要不要帮忙拉车啊?”听说男主人有个上了年纪的亲戚龟先生,他每天从北田边出发,沿路叫卖青菜水果,由于体力大不如前,所以拜托他帮忙找个年轻人来拉车。回家之后,我与秋山先生(那个男子叫作秋山)商量,对方也赞成,于是我与秋山先生道别,拉车去了。
龟先生每天早上都两手空空地从北田边出发,在河堀口的米店取回寄放的空推车,接着把车子拉到附近的果菜市场,把采买的蔬菜放在车上,往石辻或生国魂方向沿街叫卖。我在那家米店二楼,租了一间三张榻榻米大的房间,看到龟先生来了,我就会跟他一起出发,帮忙拉车,一天赚七十分钱。然而,才过三个月,龟先生猝死,我打算再回去拾荒,到高架桥下寻访秋山先生,秋山先生却不知道上哪儿去了,已经不见踪影。我去之前讨井水的人家打听,也去找了与秋山先生有往来的回收业者,他们都不知道。
气球在空中飘浮,挂着百货公司大特卖的广告字样。我拖着无力的步伐,走回河堀口,路上看到有人在演纸偶剧,孩子们都聚集在他的脚踏车前面。那天的我,已经不知道该何去何从,于是我停下脚步,只想傻傻地听上一回。听着听着,我觉得我讲得应该比他还精彩,这时,我的眼里又绽放出光彩。第二天起,我成了纸偶剧表演者。
帮忙拉车的那三个月,我存了九元三分,我把它当成资本。到日本桥四丁目,有个叫五会的跳蚤市场,用五元买了一辆二手脚踏车。接着我到大今里一个叫“常磐会”的纸偶剧协会,付了三元,租来纸偶与其他道具。在谷町花五十分钱买短裤,在松屋町的糖果店买了五十分钱的糖果,用剩下的三分钱买芋头,填饱我的肚子,一边推着脚踏车往前走。糖果一根五厘,我用五十分钱买了一百根。一般人都是把一根对折,卖一分钱,卖完可以进账两元。不过我没有对折,维持进货时的长度,一根卖一分钱。那一天,我跑到全部卖完为止,还要扣掉我的饭钱,总共赚了九十七分钱。
约莫半个月之后,我从河堀口的米店二楼搬到今里乌冬面店的二楼。因为那里离“堂磐会”比较近,租纸偶剧道具比较方便,而且楼下就是乌冬面店,不用自己煮饭。然而,那家乌冬面店也有卖酒,在寒冷的夜里,疲惫不堪地回家时,我难免想要喝一杯。我本来就喜欢喝酒,老板倒酒的时机又拿捏得很好,一不小心就喝开了。我已经没什么野心了,也不想当什么大富翁,一想到自己被逐出家门的处境,还是希望自己能好好做人,衣锦还乡,跟父亲及弟、妹见面,因此,我希望先存一笔钱,不过,因为嗜酒的缘故,心愿一直无法实现。
到了年底,某天晚上,我演完纸偶剧正要回家,看到今里的青年会馆前面,立了一块宣传禁酒的演讲广告牌,不知道在讲什么,我也想见识一下对方怎么讲,于是我就进去听了。我本来就是一个极端的人,等到第二个讲师讲完的时候,我已经在禁酒会员名册上签名了。当时,东成禁酒会的宣传队长叫作谷口,他长着一张国字脸,在谷口先生的请求下,我经常到演讲会场表演倡导禁酒的纸偶剧,也因此获得了东成禁酒会附属少年禁酒会长的头衔,偶尔会针对这一区的孩子,向他们表演宣传禁酒及储蓄的纸偶剧。既然我在倡导储蓄,不存钱倒是有点儿奇怪,于是我每个月都会存下一元禁酒基金,除此之外,我用秋山的名义,另外开了一个户头。秋山就是在中之岛公园捡到我的拾荒者,我把他当成救命恩人,虽然现在不知道他的下落,如果有机会再相逢,我打算把这个户头的钱全部都给他,于是用了秋山的名字开户,每月十日都存一元。为什么定在十日?因为我们在中之岛公园相遇的那个夜晚是八月十日,还有我叫作十吉,如果说我这个想法有几分孩子气,也不为过,对我这样的人来说,储蓄这个东西,要是没有那个念头,大概怎么也存不了钱吧。
如果你觉得这个故事是一个美谈,接下来的内容会更像美谈。不过,这种故事通常缺乏趣味,接下来,要请各位继续耐着性子看下去了。
我每次都存一元,等账簿存款正好累积到四十元的时候,我突然兴起一股想与秋山先生见面的念头。过去这段时间,我一直带着纸偶剧走遍大阪的大街小巷,也顺便打听他的下落,不过一直没找着。有一天,我向宣传队长谷口先生坦白说出这件事,谷口先生听了也跃跃欲试。第二天,我们两个带着便当,在大阪找了一整天,由于我们只能靠着秋山这个名字,以及他以前从事拾荒工作的线索,简直是漫无边际,完全称不上寻人任务。最后我们找累了,消息正好传进当时跟今里幼儿园颇有渊源的弘济会幼儿园园长田所先生的耳里(谷口先生当时因为工作关系,经常造访今里幼儿园,跟田所先生很熟),田所先生认为请警察找比较快,于是跟大阪府的警局报告这件事。《朝日新闻》的政府线记者听说这件事,立刻把它写成报道,还起了一个奇怪的标题“秋山先生人在何方?寻找救命恩人纸偶剧人”,我觉得很困扰,也有点儿丢脸。不过,这篇报道竟促成了我与秋山先生的会面。
四年后的重逢。说起来好像新闻报道,那位《朝日新闻》的记者也写下了我们见面的情况。我真的有点儿不好意思,不过,像我这样的平凡人,竟然能被报纸报道,总觉得有点儿荣幸,如今,我仍然记得那篇报道的每字每句。
“日前报道的‘人生纸偶剧人’,通过本报报道,有幸获知被寻者秋山八郎先生的住处。四年前——昭和六年[46]八月十日的夜晚,长藤十吉先生(当时二十八岁)伫立于中之岛公园河岸,决心求死,秋山八郎先生出手相助,教他谋生方法,便翩然离去,其后历经流离失所的生活,在疾病及失业的交迫之下,落魄潦倒,于东成区北生野町一丁目,从事纽扣制造业的古谷新六先生处养病,古谷先生见了本报昨日(二十二日)的报道后,得知‘人生纸偶剧人’寻找的似乎是目前住在自家二楼的秋山先生,大呼意外,拿着本报,到大今里町三宅春松先生处,拜访长藤十吉先生(现三十二岁)。长藤先生正好准备上街,为孩子们表演纸偶剧,听了古谷先生的话,欣喜若狂,即刻将此事告知日前报道的‘人生纸偶剧人’配角。于是,济生会大阪府分部主事田所滕弥先生(四十八岁)、东成禁酒会宣传队长谷口直太郎先生(三十八岁),一行人赴前述古谷先生家中,拜访秋山先生,两位主角暌违四年再度相逢。‘秋山先生。’‘长藤先生,你来啦。’两人感动地握住对方的手,忘我地聊起四年前的回忆。随后,长藤先生将以秋山先生名义积存的存折赠予秋山先生,秋山先生说‘救人的反而被救了’,感动得泣不成声,把存折当成更生纪念,誓言重新振作,于是‘人生纸偶剧人’就此画下圆满的句号。前述田所先生提议,要不要借这个机会,踏出‘人生升官图’的第一步呢?两人交换誓言书:‘为避免彼此依赖,两人独立工作,同时,每次为对方存一元,五年后的昭和十五年[47]三月二十一日下午五时五十三分,于彼岸中日[48]太阳落入大阪天王寺西门大鸟居正西方那一刻,我们在鸟居下重逢吧!’于是,两位以感动的双手,抛出乘载着人生明暗与喜怒哀乐的人生升官图骰子,就此各分东西,发誓走上各自的人生航线。”
后面又写了十几行,我实在太害羞了,就此省略吧。之所以决定在彼岸中日见面,是因为我们见面那天,正好是三月二十三日,所以我们听了田所先生的建议,既然要再次见面,与其选在二十三日,不如定在二十一日,中日那天比较好。田所先生是个出家人,长年从事幼教事业,眉毛特别长,开玩笑的时候总会吐舌头,是个十分有趣的人物。据说田所先生的千金在学习日本舞。
报纸写着我们当天各奔东西,其实秋山先生直到半个月之后才与我道别,前往四国。另一方面,我还是老样子,留在大阪演纸偶剧。然而,这个社会实在是太奇怪了,因为我上过两次报,竟然一下子成了街头巷尾的大红人。这是个凡事都要靠宣传的时代,某家大酒店想雇我当服务生,要是不小心答应了,我又会成了新闻话题,羞上加羞,我终究没点头。一名女子寄信给我,表示想与我结婚:“你的境遇与我相似。让我俩携手同行,迈出人生纸偶剧人的第一步吧。”她是认真的吗?还是在戏弄我?我完全不考虑这件事。我带着纸偶剧走在街上,经常听到有人窃窃私语,说着“人生纸偶剧人”。虽然报纸帮我宣传纸偶剧,不过,我反而不想再演纸偶剧了,实在是太丢脸了,我没办法继续抛头露面。后来,在田所先生的介绍之下,我曾到造船场管理仓库工作,也曾去医院打杂,用微薄的薪水,持续存着禁酒基金以及坚持为秋山先生开的户头存钱。不过,我从未收到过秋山先生捎来的只言片语。我们本来就约定好,在下次见面之前,不要写信给对方,可是,音信全无难免叫人担心。
五年一眨眼就过了。快到了约好的彼岸中日那一天,我愈来愈担心:秋山先生是否平安?秋山先生会不会来呢?每次与田所先生见面,就会提起这些事,彼岸第一天,也就是十八日的早报,《朝日新闻》正好以“人生纸偶剧人”为主题,做了一篇专题报道,标题写着“飞黄腾达的升官图,约定的五年‘终点’即将来临,对方是否现身?”。后来又写了一篇。到了约定的日子,我与田所先生他们一起来到天王寺西门的鸟居下,也许是彼岸中日的关系,鸟居附近的人多得宛如一座黑山,挤得水泄不通。得知这些人都是看了报纸,打算来凑热闹,见识一下第五年重逢的情况,顺便来天王寺参拜,我突然觉得自己惨不忍睹……我这副德行根本配不上报纸写的什么飞黄腾达的升官图,羞愧万分,要是有洞,我真想钻进去,大概就是当时的写照吧。然而,我无路可逃,又想到秋山先生不知道会不会来,自然把充满希望的眼神,一直放在西门车站的方向。
秋山先生果真来了。他推开人潮,往这边走来。他穿着皱巴巴的国民服[49],还拿着一个包袱。虽然事后报纸写着“下午五时五十三分,太阳没入天王寺西门鸟居正西方的瞬间”,不过,他迟到了十分钟。那里实在不方便站着说话,所以我们事前安排好房间,前往附近逢坂町一家叫春风庄的修行道场,报社的摄影师叫我们留步,让他们拍照。接着,秋山先生把手搭在我的肩上,我抬头看个子比我高的秋山先生,对他微笑,我们维持这个姿势,不久,摄影师正要燃起镁光灯之际,有个人冲进来,大叫:“等一下,我也要拍。”来者竟是我的父亲圆团治。
后来,我们一行人在春风庄的房间里坐下,父亲说:“我当时错怪你了,在你年轻、血气方刚的时候,把你逐出家门,后来,我很后悔,我才是血气方刚,做了错误的决定。看了报纸,我按捺不住,就跑过来见你了,你看看,我已经老了,你也不年轻了,啊,你已经三十七了啊?”果然是落语家的口吻,他又对秋山先生说:“你就是犬子的救命恩人吗?”白发苍苍的他,向秋山先生躹躬。于是秋山先生笑着说:“哪里,我才是被救的人。”听说秋山先生后来去了四国的小豆岛,在丸金酱酒当挑夫,跟当地的女孩有一段深刻的恋情,女孩的父亲说是不肯让她嫁给大阪的拾荒者,把他们拆散了。他心灰意冷,愤世嫉俗,有了寻死的念头,又想起五年后的重逢,他才振作起来,前往九州,去了高岛、新屋敷各地的矿山。去年六月,他进了佐贺的山城矿业所工作,要是没有那个誓约,也不知道能不能活到今天。现在想起来,长藤先生就像我的救命恩人呢,说着说着,秋山先生的泪水打湿了鼻子旁边的那颗痣。秋山先生又说:“长藤先生,我们再约一次吧?我们再次各奔东西,五年后,在与今日相同的时间及地点见面,你意下如何?”这也是我想说的话。于是,我们出示为对方存的账簿,又继续带在身上。
秋山先生搭乘第二天傍晚的船,前往九州。我在父亲及田所先生的陪同之下,赴天保山送行,后来,我与父亲一起去了父亲位于千日前的家。歌舞伎座后面的自由轩旁边,有一条叫雁治郎横丁[50]的巷子。我不知道为什么要叫雁治郎横丁,巷子尽头供奉着一尊地藏王像,旁边都是一些金妇罗[51]店、寿司店等餐厅,有一家格子拉门的小型已歇业商行——那就是父亲的家。父亲已经七十五岁,不再表演落语,现在也讲得不好了,跟不知第几任的年老的妻子,一起过着落魄的生活。那个老婆婆跟死去多年的阿君奶奶一样,都把牙齿染黑,以前在帮人家梳头。房子的屋檐还挂着父亲以毛笔写着“美发店”的灯笼,听说在两三年前,老婆婆的右手出了毛病,后来就没再梳头了。弟弟新次去了满洲,妹妹雪乃,还有后来又多了一位同父异母的妹妹,两人都出嫁了。得知父亲靠他们三人的孝亲费度日,我决定跟父亲同住,好好孝敬他。
父亲不喜欢我身上的药味儿,不久,我辞掉在医院打杂的工作,当起储蓄公司的推销员。倡导储蓄这件事,我不知用纸偶剧演过多少回了,再加上我的经历,这份工作真是太适合我了,实在是让人啼笑皆非,不过,我那个讲话粗鲁的坏习惯还没改掉,敬语讲得不太好。从我的故事中,应该看得出来,只要想着讲话要客气点,粗鲁的话马上就脱口而出。因此,我在推销的时候,偶尔会惹火对方。总之没被炒鱿鱼,还能保住工作,父亲见了我的情况,大概是放心了吧,两年后的五月,他以七十六岁高龄驾鹤西归。因为他是落语家,报纸也有小篇幅报道,不过滨子和玉子都没有来。说不定她们已经过世了吧。自从我加入禁酒会之后,每个月存下十元的禁酒基金,当时已经超过一千元了,我用那笔钱办了丧事,为父亲建坟墓。八月十日,我带着父亲留下的年老妻子,一起去高野山安放父亲的骨灰。自从昭和十六年[52]八月十日,在中之岛公园认识秋山先生的那一夜,至今已经十年了,我刻意选在这一天,心情十分感伤,另一个原因是父亲的妻子认为十日正逢中元节,是个好日子。
父亲的骨灰及骨头,在骨灰坛里传来喀啦轻响声,将骨灰坛安置好后,我们松了一口气,离开寺院,进了中之院的茶馆,里面播放着过时的老唱片,仿佛走进不同的时空。“今天的天空,也飘着广告气球……”我心不在焉地听着歌声,觉得那好像是文子的声音。也许是我的错觉吧。我并不想确认,听着那高亢又有些哀伤的歌曲,忆起十年前的往事。那已经是遥远的回忆。回顾如今的自己,我并未出人头地,没达到飞黄腾达升官图的地步。我仍然是储蓄公司的推销员,没什么出息,不过,我没有什么远大的梦想。**着我的大阪灯光,早就消失了,我反而觉得平心静气。从事推销工作的时候,倒也不是没有赚钱的机会,想到再过几年,报纸又会报道我与秋山先生的再度重逢,是不是该振作一点儿……倒也不是没有这个想法,不过,想到会被报道,我应该更谨言慎行,不能做些偷鸡摸狗之事。秋山先生是不是跟我抱着同样的想法,在九州孜孜不倦地工作呢?
走出茶馆,听着蝉鸣,我信步走到缆车乘车处,父亲的妻子小碎步跟在我身旁,看着她满是皱纹的脸孔,我突然兴起一股孝敬这位老婆婆的念头。不知不觉中,我轻声哼着“今天的天空,也飘着广告气球……”。
[1] 日本的传统技艺,类似单口相声。
[2] 落语家表演时的座位。
[3] 石切剑箭神社供奉的神明。
[4] 表示拒收退件之意。
[5] 大阪中央区的声色场所。
[6] 当时大阪的地名。
[7] 神社的入口。
[8] 黑烧指的是将食物放在瓮中干烧,烤成焦黑状。
[9] 大阪名产。
[10] 名古屋特产,以米粉、糖、水制成的点心。
[11] 以白肉鱼制成的鱼浆食品。
[12] 以上皆为剧场名称。
[13] 中央有一圈白色,宛如蛇眼的伞。
[14] 穿着浴衣时,将下摆穿在较高的位置,露出的肌肤比较多,较为性感。
[15] 原名金泽亭,后改名南地花月,已于1944年结束营业。
[16] 位于今大阪府中央区,1914至1930年间,是大阪剧场及电影的娱乐中心。
[17] 相传祈愿后向此神像泼水,心愿即可实现。
[18] 旧历日干支的午日。
[19] 日式红豆饼。
[20] 以糖蜜将豆子凝固后,制成板状的甜点,外观类似花生糖。
[21] 又称金平糖,星星形状的小糖果。
[22] 绘本。
[23] 黄石蛉的幼虫,相传可治婴儿夜哭。
[24] 以乐器伴奏,唱演歌的表演者。
[25] 一元等于一千厘。
[26] 寻常小学,旧时代的教育制度,相当于小学。
[27] 一町约为109米。
[28] 日式传统建筑,在一栋长形的房屋里,隔出许多间独立的房间。
[29] 涂抹在脖子或脸上,使肤色白皙的化妆品。
[30] 大阪中央区的区域名称。
[31] 大阪中央区的区域名称。
[32] 剧场附设的餐厅。
[33] 瓷器店。
[34] 佃煮是日本传统的料理方式,以酱油及砂糖熬煮小鱼或贝类,煮到像一层黏稠的糖衣状。
[35] 如一日、六日,十一日、十六日,以此类推。
[36] 日本传统点心,以薄面衣包裹红豆内馅的甜品。
[37] 日本森田吾郎于大正元年(1912)发明的乐器,类似古筝。
[38] 药局。
[39] 指较新的书籍,多半为外文书或翻译书。
[40] 指昭和天皇,昭和天皇于1928年11月10日登基。
[41] 双手各持两片竹片,是一种敲击的乐器。
[42] 头发梳成马尾后,从发根分成两部分,梳成中空的圈状,形似眼镜的发髻。
[43] 小圆点图案的绞染手法。
[44] 祭典的舞蹈。
[45] 位于和歌山县。
[46] 1931年。
[47] 1940年。
[48] 以春分或秋分为中日,前后为期一周的时间为彼岸,日本人通常于这段时间扫墓。
[49] 二次大战时期,日本男性的日常服装,外形与军服相似。
[50] 初代中村雁治郎,歌舞伎演员,当时受到人们的热爱,通往剧场的马路也因此改名为雁治郎横丁。
[51] 使用大量蛋黄,面衣呈金黄色的天妇罗。
[52] 1941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