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妇善哉

天衣无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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讲完漫长的往事之后,那个爱讲歪理的朋友说:“在轻部先生的面前,经常觉得自己是个丑恶的人呢!”被那人借过钱之后,才知道他多伟大,这人到底在讲什么蠢话啊!那人有这么伟大吗?

众人笑我鼻子上淌着汗水,气喘吁吁,像只小鸟蹦蹦跳跳地、迫不及待地出门相亲。才没那回事,我才没有迫不及待呢。当时,我们这些妙龄女子老是故意把“讨厌死了、讨厌死了”挂在嘴边……这句话是假的。有点儿丢脸,不知怎的,到了这把年纪,都还没有亲事上门,我虽然不像旁人那样不知所措、欣喜雀跃,但是毕竟活到了二十四岁,这把希望之火稍微抚慰了我的心,倒也是一个事实。不过,并没有迫不及待这回事,怎么可以乱说呢?

“美好的婚姻”,光是想到这几个字眼就觉得讨厌,我从没奢望过这件事。白马王子或骑士来到身边,现在写出来我都觉得浑身起鸡皮疙瘩。不过,我毕竟是平凡的女孩,心里仍然憧憬着,说是憧憬似乎不太正确,我期待有人来到我身旁,或是出现什么意外的发展。因此,要是有人突然给我看索然无味的照片,不容我拒绝,对我说“你去相亲”,我也只能乖乖地说“好”。不对,明明是被逼着点头,却说我迫不及待,简直太过分了。我用了“索然无味”这样比较男性化的词语,不过,见到那张照片时,我也找不到其他可以用来形容的字句了,干脆说是“凄惨”好了。如果你也这么想,应该不会在背地里说什么“鼻子上淌着汗水”之类的话。

那张照片里的人,戴着眼镜。这样讲应该没人能理解吧?总之对我来说,他戴着眼镜。算了,别用这么装模作样的说法了……他明明才二十九岁,为什么要把眼镜戴成这样呢?为什么不能正式一点儿?最近连上了年纪的人都会注重打扮啊。在青年长相却布满皱纹的脸上,挂着赛璐珞粗框眼镜,但是这个人啊,你会忍不住猜想他是不是故意的:他的眼镜仿佛快要滑落,不禁联想到他的鼻水好像也快要流下来了;落泪的时候会从薄薄的耳朵上取下绳子编成的环形链,以又粗又短的大拇指尖擦拭镜片的雾气;轻轻眨着浮肿的眼皮……简单来说,就是老头子的戴法——不对,这个说法还不足以形容,正如俗语所说,“其貌不扬的人有很多种,没有什么人是真的一点儿特色都没有”。这个人任谁见了都……唉,算了,反正我也半斤八两,一点儿也不漂亮。要是矫正一下牙齿,大概勉强还能见人……算了,反正我就是个丑女、丑八怪。所以他看了我的照片,肯定也很失望吧,我们大阪的方言叫作“おんべこちゃ”(彼此彼此),想到这里,我反而觉得很好笑。实在是太好笑了,连眼泪都掉下来了。好不容易有亲事上门的心情,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真是活该。我忍不住飙了几句脏话,难过死了,完全没有兴奋的期待之情。虽然已经说过很多次,说我迫不及待,怎么可能……

那一天,我像是要粉墨登场似的,有生以来第一次**上身连背后都抹上白粉,仔仔细细地化了妆。差点儿就赶不上约好的时间,我急急忙忙地赶过去。相亲应该隆重地化妆,因此让我萌生些许少女的兴奋情绪,在旁人眼里,也许有几分迫不及待吧。不过,怎么能轻易地断定我迫不及待呢?算了,就当成大家对我的误解好了。

总之,我出门了。我急忙赶到约好的地点,那个人却还没来。我安静地在包厢里等候,媒人露脸了,说是对方的双亲早就来了,不过本人因故晚点儿才能来,他的工作没办法请假,必须一如往常地出勤,下班之后才会过来,可以请您稍等一下吗?我刚才打电话去他的公司问的。话说回来,今天天气真好……我心想,没看到我这呆头呆脑的样子,应该不会出洋相。不行,我本来下流地打定主意,至少要探探他的领带有没有品位,现在我的干劲全没了,讨厌,真讨厌,我根本不该来这种地方,故意装作十几岁的姑娘,忸忸怩怩地闹脾气,好让大家安慰我……虽然闹了一场,总之,我们还是静悄悄地等了一个小时,他终于来了。他满脸通红,气喘如牛,只消看一眼,就知道他喝了酒。

事后才听说那天他结束工作后,本来打算按照原定的安排,来相亲的地点,却突然被朋友邀去喝一杯。明明只要拒绝,说要去相亲就好了,有了这么光明正大的理由,应该推得掉,而且,他理所当然应该这么说,可是,他却说不出口。对我来说,这代表什么呢?平常交情很好的朋友硬要约他,他竟然无法拒绝,真是个肤浅的借口。看来他是凡事都不敢说“不”的软弱个性……不过,其他情况下应该会不一样吧?还是他觉得相亲一点儿也不要紧呢?是不是觉得跟我相亲很丢脸,不敢说要去相亲呢?无论如何,我听了这件事都觉得很不开心。不过,算了吧,我不想再钻牛角尖。他应该很重视相亲这件事,却又觉得还有一点儿时间,才会陪对方喝几杯,本想等时间快到了再离开,快点赶过去就行了,他想得很简单,却没想到怎么也无法脱身,就这样陪对方耗了很久,结果迟到了……我希望事实是这样。也就是说,他是一个非常懦弱的人,绝对不是瞧不起与我的相亲,也不是故意迟到的,一直过了很久,我才释怀那天的事,决定这么想。后来,我感到一丝慰藉,尽管如此,我觉得他是个不可靠的人,关于这点我的想法倒是没什么改变。听到这件事的时候,我觉得这个人真是不可靠,都觉得有点儿可悲了。不对,不可靠这一点,不用了解事情的来龙去脉,我早在相亲的餐会时就了然于心。迟到还喝醉,我才不想跟这种人结婚呢。这么想我反而觉得很轻松了,在对方开口之前,我打算主动攀谈,问他大学主修什么。“唉?煮熟?菜都煮熟了。”这人实在太不中用了,我反而觉得滑稽可笑。在场的人都笑不出来,全都吓了一跳。不知道为什么,我反而觉得很同情他,他都不好意思看他父亲的表情了。不久,我看到他耿直的脸上寂寞地挂着一只蒜头鼻,他父亲脸上也平凡地挂着那只一模一样的鼻子,我觉得十分可笑。发现这件事之后,我毫无来由地感到忧郁的情绪,“我才不要结婚”的念头愈来愈强烈了。于是,我闭上嘴巴,一直咬着郁闷的唇,直到相亲结束。

当时,我的态度几乎让大家惶惶不安,非常不高兴,要是我被讨厌,也是很正常的事,我反而觉得畅快多了,没想到,不久之后,对方的回复不可思议,说是很满意我,把我吓了一大跳。我方也即刻答复“没有异议”,于是简简单单就促成了这件喜事。唉,好丢脸哦。我根本没时间思考,立刻做决定,这么快就答复,想起来还真是丢人现眼。我还下定决心,也跟别人说:“我绝对不要跟他结婚。”结果却轻易改变态度,真是没气质。也许我真的很着急吧。要是果真如此,那就更丢脸了。不对,才没那回事呢,我一点儿也不着急。我只是希望有人喜欢我,希望有自信一点儿,希望我喜欢自己的长相罢了。因此,第一次去相亲,听了媒人说对方从头到脚都很满意我,我也是个女人,于是我对那人也改观了,想起他腼腆微笑时,那口白得可敬的皓齿,勉强说服自己那是高雅的笑容,只要这样,我就能得到救赎,在心里描绘着这傲慢的表现。一直以来,我从来没有被男人喜欢上的经验。即使出自媒人之口,也从来没人对我说过“从头到脚都很满意”。不管当时我多么心动,还恳请大家别说我不知羞耻。说出来你们可别笑我,听到媒人说那些话的当天晚上,我偷偷躺在**照镜子,一直照到半夜。

结果又怎么了呢?那人的朋友问他相亲的感想,你知道他怎么说?“我喝醉了,根本不知道她长什么样。不过反正都相亲了,拒绝会伤了对方的心。相亲这种事,一辈子做一次就够了。所以我就点头了。”后来,该友人半开玩笑地告诉我这件事。我觉得很丢脸,脸红得像着了火,火星也落在我的心上,我对自己长相的满意,还有自信,全都消失无踪。该友人不仅是个大嘴巴,还是个歪理大师:“所以夫人啊,您很幸福哦。”他又说:“我认识一个男的,没骗您哦,他相亲六十次呢。不过,那家伙也是有问题啦,那家伙的妈妈是人们口中的女强人,什么事都帮他做好,到处帮儿子找老婆,后来每天都到那家伙工作的工厂老板家拜访,‘请把贵府千金嫁给犬子’,拜托了一百万遍,最后还在西式的客厅地毯上跪拜请求,头都贴在地上了,最后终于成功了。这是因为那家伙是那家工厂里唯一一个大学毕业的,老板看上他这一点,不过,那家伙大学没念完就辍学了,简历是乱写的。人家现在可是老板的女婿,当了厂长,前阵子还开着达特桑[1]到处跑呢。不过我说夫人啊,与其跟那种男人结婚,还不如跟轻部先生结婚比较幸福。唉,不用我多说,身为轻部太太的您,一定很清楚。”我不想听。我不想听他讲道理。我只是觉得无缘无故被骗了,根本听不进他讲的道理,心里一股无名火,烧得愈来愈旺,不是对该友人,也不是对那个人,我气的是我自己……不过,虽然现在很生气,订婚之后,却遇到更多让我火冒三丈的事。我真的是时不时就生气,连自己都快受不了了,甚至觉得自己很悲惨,也觉得那人可怜,当然,那人也有错。

从订婚到结婚的三个月期间,我跟那人见了好几次面,一起去看戏,或是一起吃饭,我永远忘不了两个人第一次单独见面的那一天。根本不是什么甜美的回忆,坦白说,正好相反。他说要带我去看文乐[2],我在约好的时间来到四桥的文乐座,文乐已经在三天前闭幕,小屋都关门了。我沮丧地伫立于罕无人烟的小屋前,等着那人到来。约好的时间到了,戴眼镜的他却迟迟未到。看我这样,该不会有人偷偷笑我吧?我忍不住四下张望,心里觉得这样的自己真是可悲。我像是迟迟等不到心上人的女子,从手提包里取出那人的来信,重新读了一遍。信上除了写着那天的约会,还有“我最喜欢文乐了,尤其是文三的人偶,真想让你见识见识”等话。那封以蚯蚓般丑字写成的来信,看完觉得他更讨厌了。话说回来,文三是谁啊?并没有这位操偶师,他大概把文五郎[3]和荣三[4]搞混了吧,而且还把文乐写成“文药”。东京帝国大学的毕业生,竟然是这么普通的人,真是太奇怪了,还真不简单,我气得直翻白眼。等了好一阵子,那人这才姗姗来迟,嘴里嘟囔着:“老实说,我帮没来的同事处理工作,所以迟到了。”我用朗读文章的语气说:“我等了一个小时呢。”“哈?你等了一个小时吗?”我说:“今天没有文乐哦。”“哈?今天没有文乐吗?”他只会鹦鹉学舌。我们并肩走在御堂筋,我说:“今天有点儿风,比较冷呢。”他又在嘴里嘟囔着:“哈?很冷哦,有风嘛。”就算他没这样,我都已经够生气了,心想干脆去跳河算了。不知道他是不是明白了我的心情,说文乐没看成,要带我去别的地方,明明还有其他地方可去,却带我去法善寺的寄席“花月”。我并不是嫌弃寄席,只是觉得订了婚的年轻男女,两人第一次约会的时候,应该比较适合去听音乐会、看戏或是看电影吧,竟然是听落语、看魔术跟漫才[5],欢乐的气氛完全不适合啊。想到这一点,我根本笑不出来。走出寄席后,夜也深了,我请他送我回家,不过,从车站到我家的八丁距离,我们并肩走在黑暗、罕无人迹的路上,我倔强地一句话也不肯说。其实,我觉得很丢脸,因为我肚子饿扁了。那人忘了请我吃晚餐。真是个不机灵的傻瓜,害我整晚眉头深锁。

不过,下一次见面的时候,也许他发现了上次做的傻事,先请我去吃了饭。大概事前就想好了吧,他毫不犹豫地带我到道顿堀一艘适合冬夜气氛的牡蛎船[6],品尝醋渍牡蛎、杂炊[7]及炸牡蛎。偶尔卷起的波浪,轻轻摇晃我们乘坐的地面,隔着随蒸气起雾的玻璃窗,眺望倒映在河里的对岸灯火,没想到我不需要煞费苦心,就能感受到未婚夫妻见面的温馨气息,我觉得十分愉快。可是,到了结账的时候,这股心情瞬间消逝了。见了女服务生递上的账单时,那人大叫:“糟了!”从皓齿之间露出他的舌头。只见他的脸色愈来愈苍白,一直维持着正要起身的姿势。服务生觉得那人掏个钱怎么能耗这么多时间,干脆一屁股坐下来,几乎快要抽起烟来了,懒洋洋地把手搭在火盆上,直盯着我瞧。这个服务生真没礼貌,我气得把脸撇开,立刻察觉,啊,他带的钱不够付账,于是从手提包里拿出钱包,默默地推到那人面前。唉,好丢脸啊,好丢脸啊,我几乎在心里哭了起来。总之,好不容易结账、付了小费,要是我当时没带那么多钱,不知道会怎么样呢,想起来就直发毛。我没有预先设想到这种情况,总之,连我这个女人都是准备好才来的,这个人为什么却没发现带的钱不够付账呢?如果说他是因为穷、没有钱,那就算了;而且他的父母都还健在,要是父母不在了,倒是还能谅解。没钱的话,跟父母说一声,应该能讨一点儿吧……想起我们不到一个月就要结婚了,我觉得很难过。

然而,我事后才知道,他为了那天的饭局,其实跟父母要了钱,有备而来。结果那人白天在公司的时候,受不了同事的苦苦纠缠,没办法拒绝,所以把钱借人了。虽然没剩下多少钱,他悠哉地觉得应该还够用,才会邀我去牡蛎船。不过,尽管他悠悠哉哉,心里还是有点儿担心,吃饭的时候,一直在想不知道身上的钱够不够,说是完全不知道自己吃了什么。原来如此,话说回来,我跟他聊天的时候,他回答的反应都很迟钝,也许有部分是出于这个原因吧。我当时想,既然他这么担心,而且他也知道这么做说不定会害我蒙羞,同事缠着他借钱时,怎么不干脆拒绝呢?拒绝也是很正常的反应吧,不过,那人就是办不到。他的个性就是不会拒绝别人。而且这也不是从今天才开始的,其实那人爱八卦的朋友说,他在京都念高中的时候,就养成了这个坏习惯。

当时,那人只要见了别人,就会把“要不要借钱”“要不要借钱”挂在嘴上,几乎成了他的口头禅。刚开始,他经常被误会:“这家伙真讨厌,是不是故意炫耀自己有钱啊?”事实上,那人身上的钱,经常只有不到五十分,别说是校内的餐馆,就连各处的餐厅,都到处积欠午餐钱,也就是说,可不是有能力借钱给别人的状态。可是他逢人便问要不要借钱,万一真的有人跟他借钱,他也很少说不,都毫不犹豫地当场说好,也许他就是个无可救药的烂好人吧。另一个原因是他非常乐天,总觉得他一定能轻易地筹到钱。事情哪有那么简单呢?别人我可不知道,对那人来说,借钱几乎是一件令人绝望的事。

有人拜托他时,他会说:“好。我身上没有,不过我马上拿过来,可以等我两个小时吗?”说完就从教室飞奔而出,该上哪儿借钱?其实那人根本毫无头绪。他左思右想,头都痛起来了,最后,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只好跑去借钱,这全是因为他没多考虑就同意了,对那人来说,筹钱等于他的义务。因此,他首先考虑向亲戚借钱。他在京都有两个亲戚,在下鸭和鹿谷,这时他还能天真地盘算:从学校走过去,哪边比较近呢?其实,他两家都不想去。其实是不能去。他经常到这两家借钱,累积了不少债款。可是他又没有别的地方可去,要是他人在下鸭,那人便自然而然地走到下鸭。不过,他一点儿也不想进门,在外面站了一会儿又回头,准备去另一边的鹿谷。从下鸭到鹿谷,是一段不短的路程,不知怎的,他也不打算搭电车,急急忙忙地走过去。

我仿佛能想象那人的模样。他像个高中学生,把手帕挂在屁股的口袋里,看来却是垂头丧气,大概就是平常那副没气势的德行吧。不对,我敢肯定一定没错。当时大概,不,一定戴着眼镜,跟老头子一样的戴法……

不久,那人从银阁寺车站附近转进运河旁的通道,好不容易抵达鹿谷。不过,他还是不敢走进人家的大门,急急忙忙假装成路过此地。这时,他满怀心事,无精打采地走到神乐坂。坡道下方有一条肮脏的小巷子,里面有一家为学生开的小型当铺,现在,那里是他唯一的希望了,可是,他没东西可当。他苦思许久,想起插在口袋里的钢笔,乐天地想:“好,用它借个十元吧。”不管是谁,都觉得他不知死活吧,他自己却没发现这个想法太轻率了。他只觉得应该可以吧,摇摇晃晃地掀起暖帘,简简单单地把脸丢光了,一走出来,就能看见大学的钟楼,早就超过约定的两个小时了。这也是屡见不鲜了。

“哼,轻部那家伙,又放我鸽子了。”对方正在发脾气的时候,那人已经搭上返程的京阪电车。其实,他没忘记跟对方的约定,还打算使出最后的王牌,回大阪的老家要钱。已经不知借过几次钱了,实在是难以启齿,不过,想到约好的事,他也只能逼自己鼓起勇气,随便编个借口要钱,再回到京都。这时天色早已昏黄,经过漫长等候的朋友,也不可能还在约好的地方等候。“失败了。”那人再次反省自己的迟到,在夜间京都的大街小巷来回奔跑,只为了找朋友。然而,正当他急急忙忙、六神无主地找朋友之际,碰巧遇上另一个朋友,对方劈头便要向他借钱,那人不敢说没钱,也不敢说没办法借。可是这是要交给第一个人的钱,他毕竟不敢立刻答应,嘟囔一阵,犹豫了一会儿,结果就在不明就里的情况下被朋友借走了。

然而,刚开始,没有人知道他的情况,根本无法想象他要回大阪借钱。因此,被他放鸽子之后,总觉得自己被他骗了。对方看准他不敢拒绝的个性,本来就有几分利用他的想法,所以受骗上当的感觉更强烈了。我甚至觉得他那句“要不要借钱”的口头禅,说不定是为了认清对方想利用他的下流心思吧。不过,后来大家才明白,那人完全没有任何坏心肠。与其自己把钱花掉,不如让朋友花,这样更有意义,也许连他本人都没发现这种伟大的想法,大家发现他只是一个无可救药的烂好人。于是,每一个人都放心了,毫不客气地利用他。然而,那人之前见人就问“要不要借钱”“要不要借钱”,一直遭人利用,不久,他见人便说“借我钱、借我钱”,狞笑着说:“你身上有没有钱?”与其说他变了,倒不如说是因为他太常被别人借钱,终于到了必须主动让步、为钱所困的情况了。总之,过去大家老是把他当傻瓜,他的改变把大家都吓了一跳。他们完全无法抵抗他的笑容。那笑容仿佛看透自己过去一直利用他的丑恶心态。因此,即使身上没钱,也不敢说不。事实上,那人即使没钱也会答应。之前利用这点的人,可不敢拒绝。不过,没人能做到他的地步。因此,要是没钱就会拒绝他。于是,那人又露出狞笑,再也不提借钱的事了。辩称有钱就会借你的时候,他会爽快地说:“没关系、没关系。”然而,他若无其事的说法,意外地刺伤大家的心。大家这时才反省自己多么丑陋,眉头深锁,在那人面前再也抬不起头。

讲完漫长的往事之后,那个爱讲歪理的朋友说:“在轻部先生的面前,经常觉得自己是个丑恶的人呢!”被那人借过钱之后,才知道他多伟大,这人到底在讲什么蠢话啊!那人有这么伟大吗?我也被他借过钱,怎么一点儿也不觉得他伟大啊。不对,我对那人只有愈来愈绝望而已。

结婚典礼即将来临的某一天,在旁人的建议之下,我去了美容院,回家的路上,在心斋桥筋的拥挤人潮中,见了那人小碎步地往这边走过来,我停下脚步。对方也见到我,“扑哧”一笑走过来,连“你要上哪儿啊”之类的招呼都没打,劈头就说:“你来得正好,可以借我一点儿钱吗?”他边说边对我狞笑。我气得满脸通红,他忸忸怩怩了一会儿,说两元就行了。我惊讶地把钱给他,他说“我有急事先走了”,然后轻快地点点头,迅速离去。好死不死,竟然在心斋桥筋的拥挤人潮中,向未婚妻借零钱,这就是即将成为我丈夫的人吗?回家的路上,我懊恼地跺着地板,向家人说了这件事,表示解除婚约要趁现在,父亲只是笑着说:“唉?轻部先生做了这种事啊?这家伙真有趣。”父亲完全不听我的意见。我觉得他好像没把我当一回事。啊,真讨厌,讨厌死了,本来以为他像盏白天的路灯,一脸痴傻,实际上却一点儿也不可靠,没想到他也有敢在大马路上跟我借钱的勇气,我真是太不幸了,于是龇牙咧嘴地闹脾气。结果母亲说:“你在说什么呢?丈夫的东西就是妻子的,妻子的东西也是丈夫的,你从小就讨厌借钱给别人,对妹妹也很小气,只不过是两元嘛。”她误会我的说法,而且又指出我的痛处,又说:“虽然你认为轻部先生是那样的人,但在我看来,我觉得他是一个正直又纯洁的人,要是你嫁给一个会耍小聪明又会算计的人,现在大概饱受他的虐待吧。相较之下,嫁给轻部先生这种人,我还比较放心。”之类的话,听起来都是一些歪理,母亲说:“再说啊,人们不是常说‘妻管严的男人才会成大器’吗?”唉,这话真是下流,害我皱起眉头,事后仔细思量母亲的话,我竟恍然大悟。

二月的好日子,我们办了婚礼,即刻寄出三百封上面印着轻部清正、政子两人名字的结婚喜帖,寄给我们认识的每一个朋友。当然都是我出的主意,虽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要是不管的话,那人绝对不会注意这些小细节,像是挑选用纸、字体、排版校稿等等,全都由我一手包办。前面也提过,不久之后,我就听说那人在钱财方面的坏习惯,立刻要他发誓,今后绝对不可再借钱给别人。此外,除了我每天两次放进那人钱包里的钱之外,我不会让他多带一毛钱,每月发薪日,我会去公司的会计部门领钱。每天检查钱包,严格检视支出的内容,自然不消多说。我已经这么严格了,应该没问题了吧,正当我这么想,有一天,那人不在家的时候,有个不认识的人上门,劈头就说自己是八木泽,接着就不说话了,忸忸怩怩的,害我觉得不太舒服,问他:“您有何贵干?”那人有些尴尬地说:“夫人,您没听轻部先生说吗?”我当下一惊,回答:“没有。”那个人说:“其实,我打算向轻部先生借钱,轻部先生说他已经跟老婆讲好了,叫我来他家跟老婆拿,所以我遵照约定过来了。”又说:“看来夫人您真的一无所知,轻部先生什么都没说吗?”在他惊讶的脸上,可见一丝愠色。原来如此,这很像他的风格,我完全相信对方的话,话说回来,我又没听说这件事,总不能把钱借给不认识的人,于是找了很多借口,叫他回家,与其说是丢脸,我更觉得可怜。晚上,那人回来之后,我突然揪住他的胸口,问起这件事,如我所料,他又嘟嘟囔囔地说,找不到机会开口。我破口大骂,音量大到连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哭喊着说:“这样也没关系吗?你明明知道八木泽先生今天会上门吧?你打算怎么向八木泽先生解释?”那人突然露出悲伤的表情,说:“我现在就拿钱去给八木泽先生,这样行了吧?”于是我说:“什么钱?你哪儿来的钱啊?”我瞄了那人的胸口一眼,觉得跟平常不一样。我吃惊地叫他脱下外套。不出我所料,里面没有上衣,也没有背心。不用问我也知道,他拿去当了。我第一次狠狠地把他骂了一顿。我疯狂地又打又骂,连我都觉得自己歇斯底里。不过,即使做出这么鲁莽的事,还是希望大家别怪我。要是你站在我的立场,任谁都想破口大骂。尽管如此,我要说的可不是只有拿去典当那么简单。那人被我痛骂之后,就算不敢喝酒,却在不知不觉中安稳地睡着了。他就是这样的人。这才是我想说的话。虽然顺序颠倒了,看到他睡得那么沉,任谁都想破口大骂吧?至少会想戳他几下,捏住他的鼻子,忍不住想欺负他一下吧?如果你觉得我在骗人,欢迎你来跟那人结婚。不对,没人能跟那人结婚。那人的妻子可是我呢!看到那人这么安详的睡容,我突然感到一股无处可以宣泄的嫉妒。那人是我的所有物,只属于我的所有物。我怀孕了。

为了即将出世的孩子,我希望那人能当个了不起的人,我比以前更厉声地责备那人,不过那人怎么也无法改变。母亲说什么“妻管严的男人才会成大器”,根本是胡说八道吧。还是说,那人根本一点儿也不怕我,才不是什么妻管严呢?总之,公司每年两次固定升迁的时候,那人经常原地踏步。那人的公司可没那么多帝国大学毕业的人,此外,那人可比别人认真努力,从不迟到、不早退,也不旷工,不对,是我不容许他这么做,让他努力工作,可是他连奖金都领得比别人还少,这是怎么回事呢?我实在是百思不得其解,后来才知道,那人上下班的时候,老是忘记打卡,总务认为那人老是无故旷工。从小事就能推测,怪不得那人老是没机会升官,我难过地得知这个事实后,严厉地训了他一顿,那人说:“为了要升官,我还要一一注意这点小事吗?”同时用非比寻常的恐怖表情瞪着我。后来,也许是白天接下本应该是别人的工作,十分疲倦吧,他很快就躺下来,睡着了。

[1] 达特桑(DATSUN),日本品牌,推出第一辆纯国产车,日产汽车的前身。

[2] 人形净琉璃的别称,由义太夫(说唱者)、三味线(伴奏)、操偶师(操纵人偶)组成的表演。

[3] 四代吉田文五郎(1869—1962)。

[4] 初代吉田荣三(1872—1945)。

[5] 日本的传统技艺,类似双口相声。

[6] 于大正至昭和初期,停泊于大阪运河上的船餐厅,专卖牡蛎料理。

[7] 以火锅汤底或高汤熬煮成的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