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似乎正好结束一场赛事,大批群众从看台熙熙攘攘地离开。“其中应该有一代的男人。”那位作家狠狠地瞪着这些人想道。“唉,不好意思,麻烦你了,”作家凑过来,“我正在找你呢!”看来这位作家一早就来这里赌马,想靠寺田带来的稿费继续赌吧!
这天一大早,天色就灰蒙蒙的,却没有下雨,在阴郁的浓云笼罩的赛马场,刮起黑压压的玄色秋风。到了下午,天色愈来愈黑。人与马自然都被厚重的空气压得喘不过气。然而,在这空虚慌乱的气氛催使之下,这天的赛事是否会掀起波涛,大爆冷门呢?晚秋的黄昏,在悄然逼近的暗影中,与带着焦躁色彩的杀气交错着。
在第四弯道之前,仍然被后方马群包围,甚至看不见骑师身上黑底散布古钱花纹的服装,就连少数押注那匹马的人们,几乎都要放弃之时,那匹马在最后的直线赛道从马群中一跃而出,逐渐领先。骑师没带马鞭,压低了头,宛如趴伏似的,把身体紧贴在马背上,甩动缰绳,他身上那令人不愉快的黑色,以及马匹身上的数字“1”映入观众眼帘,正当众人细看那是“1”“7”“9”还是“6”的时候,它已经在终点前方与吐着白气的领头马并驾齐驱,经过一阵激烈的缠斗之后,以一鼻领先,爆出大冷门,独赢[1]两百元。下一场障碍赛中,三匹热门马不约而同地在同一个障碍物处失误,趁着骑师当场殒命的**,那匹被人们嘲笑为烂马厩出来的烂马,在被实习骑师啪啪乱打的马鞭催促下,跑完了全程,独赢加位置[2],得到两百元奖金。据说就连那匹马的主人和骑师都不看好它,单式[3]都投给了其他的马匹,而它却成了该赛事爆出的一大冷门。
这场竞赛持续下去,每个人都诡异地、像着了魔似的胡乱购买马票。一名谨慎又精打细算的男子,前一天晚上明明已经在家里周密地查好血统、训练时间,计算起步会不会太晚、会不会害骑师落马、骑师技巧优劣、距离是否适中,在排位表上选择绝对会中的马,用红色的铅笔做了记号才来赛马场,在场内听到杂乱的新闻,瞬间受到蛊惑,买了根本没做记号的怪马。早上才跟车站买的几份预测表对照,只买每份预测表都以粗体字标示的必胜马(力量及热门程度都高居第一的马),购买前三名都会确实中奖的位置,毕竟赛场上跑的是畜生,骑马的是别人,就算是必胜马,也不会顺心如意,他本来打定主意不再投注,把预测表垫在屁股下,安静地坐在草皮上,见证接下来的赛事,看到赛马场上出现拉屎的马匹,竟觉得那屎异常柔软,也许是服用兴奋剂吧,那匹马今天有机会,于是慌慌张张地跑到卖马票的窗口。大声嚷嚷“有没有人要合购三号?有没有人要合购三号?”的男子,正好见到一个看似在马厩工作的男子买了三号的马票。说起三号,是一匹根本无缘得胜的瘦弱马匹,该不会爆冷门吧?他很介意方才那男子的行动,可是白白损失二十元又太蠢了,正在找四个人合买一张马票,每人各出五元。那男人觉得这场比赛会爆冷门,到处打听马厩的消息,每次问都会打听到不一样的马,他不知所措,在准备区及马票窗口之间徘徊好几次,都快哭出来了。后来他闭上激动泛红的双眼,用铅笔前端戳着排位表,正好指到七号,他欣喜地想“这是Lucky Seven”,就在那人冲到马票窗口的路上,碰上一个朋友,询问对方买几号,对方答五号。那人于是想,“哦,还是五号比较好”,便忘记五号马起跑总是特别慢,仍然买了五号……人们连一丁点儿的理性都不剩,会场内黑压压的玄风寒冷地吹袭着,那失魂落魄的表情,几乎已经疯狂。
然而,寺田超然地立于这场气氛之外,没有一丝迷惘,从第一场赛事开始,他就一直投注一号马。他不观察准备区的马匹,也没带预测表,不听新闻,当一场赛事结束,下一场赛事的马票贩售窗口传来咔嗒的木头敲响声,他就会毫不犹豫地抢在第一位,伸出他的手说:“一号!”
人们为了调查热门度,聚在窗口旁打听哪一号最多人买,见到寺田笃定的买法,瞬间抬起愤恨的脸看着他,这时,寺田的眼里燃起焦急的火光,迎战对方的目光。他苍白的脸孔,像是烦恼又像是失了魂,宛如面具一般空虚,这时瞬间泛起血色,那是一股非比寻常的**。
毫不犹豫,专注追逐数字“1”的买法,跟那种走一步算一步、随时改变想法的疯狂人的买法可谓天壤之别,不过,一心不乱地冷静,反而不怎么正常,像是过度洁癖演变到最后的疯狂,那顽固的执着,也许已经脱离常规了吧。寺田持续追逐着数字“1”,其实是因为他过世的太太名叫一代。
太太还在世的时候,寺田从来不曾到过赛马场。寺田生于京都,中学念的是京都A中,高中也是三高[4],从京都帝国大学的历史学系毕业后,回到母校A中当历史老师,是一个平凡的男子,个性小心谨慎又老实,生怕感染病毒,又不想花钱玩乐,既没去过宫川町,也不曾去过祇园[5],恪守教师的本分,连赛马都不碰,虽然是个简单的男人,却又不是那回事。
寺田的太太本名叫一代,在交润社当女服务生。交润社是一家位于四条通和木屋町通交叉口的地下酒店,客群是制片厂那些人跟有钱的学生,是京都最高级的酒店,而且一代还是那里的红牌,听说一代嫁给寺田这个姿色平平的老实中学老师,大家都吓了一跳。也许一代看上的是寺田纯朴又死脑筋的一面吧。寺田原本可不是一个会到酒店玩乐的男人,有天晚上,被同事硬邀去玩,不知道账单是不是要平分,心里七上八下,心惊胆战地啜饮黑啤酒,一代坐在他身边的时候,都觉得自己快闷坏了。不过,第二天起,寺田每天晚上都来点一代的台。他留下的小费很少,一代根本没把他放在眼里,他却在第十天晚上,突然说:“嫁给我吧。”一代向隔壁包厢的电影助导送秋波,把他的话当成耳边风。后来的一个星期,他每天晚上都说同样的话,一代很快就被寺田的纯情打动。活到二十八岁,直到现在都没交过女朋友,看来他并不是在开玩笑,对于十八岁就进入声色场所的一代来说,错过这次平凡的婚姻,以后可能再也没机会了。仔细一想,自己也二十六岁了,差不多该走入家庭了。与在京都饭店闻到的男人的发蜡味儿相比,土里土气又死板、绰号“阿寺先生”的丑男寺田为她煮的味噌汤的香气,更容易让一代想起贫穷老家破掉的纸拉门。基于心底的童年往事,再拿掉靓丽的外表,一代本质上仍然是一名传统的女子。尽管相貌平庸,但对方是帝国大学毕业,笑起来的白牙看起来干干净净,这也是一代考虑的原因。
然而,寺田的双亲坚决反对。取“阿寺先生”这个绰号时,大家还不知道,寺田家里做的佛具店生意,在崛川传了几代,由于生意往来,寺田家原本打算娶和尚[6]家的女儿当媳妇。遭到反对后,寺田离家出走,在银阁寺附近的西田町租房子,跟一代建立家庭。对寺田来说,这是一个相当大胆的行动。他疯狂迷恋一代的事情,不仅让他被逐出家门,还让其供职的A中得知后把他开除,寺田吓得面无血色。寺田因品行不良遭到开除,他觉得自己简直像是有前科的人,再也不容于这个社会,抱着这样的想法,他也不去找工作,整天把头埋在棉被里打滚。夜里,触碰并像孩子一般吸吮柔软浑圆的**,成了他唯一的乐趣,老实又小心谨慎的人,却自暴自弃地过着耽溺情欲的日子。一代原本就是在夜间过着奔放生活的女子,喜欢别人在肩膀或胸口留下齿痕,有几分受虐的倾向。她忌讳隔着一层薄墙的邻居,还曾经带寺田去蹴上的旅馆。想到一代竟然知道这样的旅馆,寺田突然燃起妒火,不过,这转瞬间的想法,很快就在一代的魅力下消失得无影无踪。
某天夜里,一代痛得跳起来。寺田吓得松口,用手轻轻按压,一代说是连这样也会痛。她明明是个渗出血丝也不曾喊痛的女人,是不是怀孕了呢?仔细一看,**也没变黑。明明什么都没做,却疼了一整夜,该不会是得了乳腺炎吧?去大学医院检查时,她有点儿羞赧地拉开衣襟,让医生诊视犹留着紫色齿痕的胸部,被告知是乳癌。未产妇竟罹患乳癌,可是罕见的病例,医生也觉得不可思议。一代随后入院切除**,住了四十天才出院,接着还要去照X光及接受放射治疗。寺田任职教师期间,一点一滴攒下来的存款愈来愈少了,他哭着求大学时代的老师,在其介绍下,找到了一份历史学杂志编辑的工作。然而,一代才出院两个多月,又说下腹痛得不得了。寺田轻抚她的肚子,摸了一整夜,痛楚并未消失。最后,一代冒了一身冷汗,嘴里直喊疼,痛得满地打滚。她的癌症复发,转移到了子宫。不过,医生说不用住院,只要来做放射治疗就行了,如果觉得放射治疗太难受,受不了也可以不用来。言下之意,就是宣告死亡。因为癌症复发通常没救了。医生开了镇静剂若朋(Rompun)给寺田,叫他别打太多,因为里面似乎含有少量吗啡。尽管将死之人不用担心吗啡中毒,但医生仍然叮嘱要小心,别打过量,看来还有万分之一的治愈奇迹吧。寺田并未舍弃希望,平常明明是个小气的男人,却在报纸广告上看到了昂贵的短波治疗仪后,专程跑去神户买来枇杷叶疗法的机器。听说脐带有效就熬来喝,又听说牛蒡种子很好,就拿研磨钵捣碎来用。
然而,一代却愈来愈衰弱,眼看着她像消了气一般,愈来愈瘦,那股癌症特有的、叫人难以忍受的恶臭,偶尔会使人联想起死亡的气味。寺田几乎已经抛弃羞耻与名声,听附近的人说生驹的石切[7]对任何肿瘤都很灵验,便带着一代的腹卷[8],行最高规格的祈祷,嘴里喃喃念着不可能实现的愿望,“南无石切大明神大人,求你保佑可怜的二十六岁女子,治好她的子宫癌”。在神社里绕了一百圈才回家,在参拜道买了艾灸[9]。尽管如此,仍然无法减轻一代的剧烈疼痛,针剂药效结束时的痛楚,有如人间炼狱。有一回,他发现若朋用完了,请居家护理师跑去跟附近的医生拿药,这段时间,一代疯狂地抓挠下腹,嘟着嘴唇,泪如雨下,痛得到处打滚。世上竟有此等苦楚,寺田也陪她一起泪流不止,心惊胆战地看着她。一代突然大叫“咬我!咬我”,大概是为了忘却下腹的痛苦,叫他啃咬肩膀吧。寺田一口咬住一代的肩膀。往昔有着丰满脂肪的柔嫩肩膀,如今却瘦得让人心疼,寺田难过得几乎失去意识,一代即使被寺田咬着肩膀,也不见过去的喜悦,“好痛、好痛”的哭喊声,早已不再是过去为爱痴狂的音色了。护理师终于回来了,慢手慢脚的护理师打开药瓶、吸药,消毒手臂,见了她慢吞吞的动作,寺田只愿早一秒缓和一代的痛苦,自己也急急忙忙地在一旁帮忙。
寺田的个性懦弱,原本是个讨厌打针的人,他比相信恶魔会在针筒里吹入毒气的顽固奶奶还怕打针。打传染病疫苗的时候,他只要看到针头就会脸色苍白,昏倒过好几次,被人嘲笑说不像个受过高等教育的男人。刚开始,只要护理师撩起一代的衣袖,他就会躲到隔壁房间,等打完针才畏畏缩缩地走出来。他的精神十分衰弱,只要看到针就受不了。然而,在一代的痛楚面前,他已不知不觉地练就了坚强的性格,经常帮忙协助护理师打针。他慢慢地习惯了,后来,半夜护理师睡觉的时候,只要听见一代的呻吟,寺田便有样学样地在一代的手臂上打针。
有一天,他收到一张寄给一代的快递明信片。护理师出门上澡堂的时候,寺田收下来一看,以草书简单写着:“明天上午十一时,我在赛马场一等馆入口,去年的老地方等你。来吧。”没写寄件人的名字。大大的字体,写满整张明信片,看来像是男子的笔迹,从傲慢的语气来看,绝对是那个为一代赎身的男人。明信片上“去年的老地方”,突然让他产生不好的联想,从赛马场回家的路上,为了追求新的亢奋,所以去了那家蹴上的旅馆吧?寺田脸色发青。他隐隐约约得知,一代曾经有过好几个男人,从告诉对方地址这点来看,也许两人还藕断丝连吧?他几乎无法承受这个想法。寺田将那张明信片撕碎、丢弃,神色大变地走进病房。然而,一代冷汗直流,满地打滚,剧痛又发作了。寺田慌忙拆开若朋的药瓶,以针筒吸药,一如往常地将针头朝上,正要把空气挤出来,这时,他若有所思地停下手边的动作,直盯着针头。针筒之中,有一个空气的伽蓝洞[10]。就这样直接刺进静脉吧?寺田想起护理师说过的话:“要是把空气注入静脉,可会没命”。燃起狂暴炽火的眼神,望着一代的手臂。然而,一代的皮肤粗糙干燥,还留着青黑色的污垢,纤细到让人同情的地步。寺田再也不曾想起这手臂曾经疯狂地抱住那个赛马男的脖子、背与腰。从敞开的睡衣窥见她的胸口,手术留下的痕迹又丑又凹,已经不是女人的胸部了。他迅速移开视线,已经推压朝上的针筒底部,喷出药水。这时,嫉妒随着空气一起流出,寺田放心地捏起一代粗糙的手臂皮肤,扑哧一声,将针头刺进去。按压针筒,把药水打进肌肉里,很快地,也许是药效发挥作用,一代若无其事地安静下来,睡得像死去般安详,竖起耳朵还能听见微弱的鼻息。
一个星期后,有天傍晚,寺田与护理师两人切好治疗用的枇杷叶,放进篮子里,后面传来一代的声音,“喂”。转头一看,她的舌头已经从唇瓣间吐出,发出“呜哦呜哦”宛如野兽般的声音,十分痛苦。吃惊的护理师连忙打开强心剂的药瓶,也没消毒,就要刺进一代的胸口,不过肌肉太硬了,刺不进去。“让我来。”寺田想要用力刺进去,结果把针折断了。一代断了气。随着时光流逝,寺田对一代的思念也逐渐转淡,然而,唯有妒意宛如那折断的针头,不可思议地刺在寺田的心口,每逢春秋的赛马季,伤口就会隐隐作痛。寺田觉得所有赛马的人仿佛都跟一代有一腿,妒火为什么这么猛烈,连寺田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不过,在偶然的机会下,寺田开始热衷赛马,人类还真是痴傻的生物。
一代死后不久,寺田就丢了历史学杂志编辑的工作。因为他忙着照顾病患,工作不用心,一代过世后,他茫然若失,半个月都没到编辑部露脸。寺田又去找以前的老师哭诉,在他的帮助下,找了美术杂志编辑的工作。不久前战事爆发,原本的两位编辑被征召,正好有空缺。这回他可没偷懒,勤奋工作了两年,连总编辑都被征召了,于是他接任这个职缺。那年秋天,他请某位住在大阪的作家写随笔,到了交稿日,快递来了,作家说会在赛马的第一天把原稿带到赛马场,要寺田带着稿费到赛马场来。看了快递的字迹,与当初寄给一代明信片上的完全不同,寺田放心了,不过,他怎么也不想亲自跑一趟。话说回来,其他人也没见过那位作家。总不能因为私情,影响杂志发售的时间,寺田毕竟是个老实人,心不甘情不愿地去了赛马场。当时似乎正好结束一场赛事,大批群众从看台熙熙攘攘地离开。“其中应该有一代的男人。”那位作家狠狠地瞪着这些人想道。“唉,不好意思,麻烦你了,”作家凑过来,“我正在找你呢!”看来这位作家一早就来这里赌马,想靠寺田带来的稿费继续赌吧!交付稿费,拿到原稿,寺田正要回家。“我今天要去京都了,可以陪我一下吗?”作家把他叫住。寺田毕竟是个软弱的人,于是两人一起站在看台。作家说:“你读过《安娜·卡列尼娜》里的赛马场面吗?不过,事实可不像那样,它可不是认真描写赛马的文学啊,赛马比女人有趣多了。我是不懂带女人来赛马场的人在想什么啦,只要有赛马,我就不需要女人了,证据就是我现在还是孤家寡人。“西鹤的五人女”[11]有一句说‘骑马难下’,我才不想抛弃这种刺激的快感,找个女人安定下来呢……”边听作家说话,边看着赛场,寺田突然忘记自己对赛马的反感。到了下一场赛事,寺田坐立难安地买了马票,他押的马赢了一百六十元奖金。他把手伸进兑奖窗口,工作人员随意将钞票放在他手心时的快感,似乎比初次抚摸梦寐已久的一代肌肤时的快感还要强烈。对于叫他买中号码的作家,他萌生一股女子般的心态,觉得对方十分可靠,寺田很快就沉迷于赛马之中。
让谨慎的男人尽情沉溺其中,正是赛马不可思议的地方。寺田不顾一切的赌法,就连引领他入门的作家都哑口无言。连要发给作者的稿费都成了他的赌资,支付印刷厂的账款化为马票,进了地下赌场的口袋。就连老是把“明天永远充满希望,就是赛马的趣味”挂在嘴边的作家,到了第六天,也许是因为再也没办法预支版税,就此不见人影。不过,只有寺田继续向高利贷借钱。第七天,他穿着哔叽布和服与木屐现身。西装已经进了当铺。
到了第八天,也就是今天,是赛马场最后一天的赛事。他当了原本说好绝不脱手的、一代遗留的和服。钻出当铺的暖帘时,寺田觉得自己已经扼杀了对一代的思念。要是今天把这笔钱都输光,除了与自己的思念一同赴死,就没别的法子了,他垂头丧气地走进赛马场,寺田那犹如天色一样灰蒙蒙的脑袋里,竟然闪现应该已经被他扼杀的思念,对一代的思念。他心里一点儿也感受不到比女人还刺激的赛马的魅力。如若没能在最后一天赢回来,他也不觉得自己会就此毁灭。除了自己对一代的思念,他再也无力思考。随着这股热烈的思念,激切的嫉妒死灰复燃,寺田看似放空一切,眼里却闪烁着跃跃欲试的光彩。
因此,今天的寺田锁定一代的“一”字,固执地紧追在数字“1”之后。他完全不管那是匹什么样的马,愈是资质差、根本不可能获胜的马,更能让他感到一股自虐的快感。然而,不可思议的是,这天“一号”马总是大爆冷门,好像是在内侧赛道所以比较有利,怎么也追不上啦,人们逐渐发现今天的“一号”不错,然而,正当风向即将转向的时候,寺田又像是嘲笑“一号”一般,刻意避开,敬而远之。刚开始,寺田志得意满,跳起来大叫“来了!来了”,就在他即将放弃的时候,他差点儿大叫万岁,他独赢五场,一直赢到第八场,这运气让人觉得可怕,不知不觉中,他的心情愈来愈沉重。这时,对那名素未谋面的赛马男的嫉妒,一闪而过。
在第九场的四岁马特别竞赛[12]中,一号“白色国度号”起步太慢,弃权了,下一场的新抽锦标赛[13],寺田投注的热门程度排名第五的“幸运杯子号”与第二名的马拉开三匹马身的距离,大爆冷门,赢了一百六十元。寺田反而一脸悲痛,去窗口领奖金的时候,窗口有一名穿着连身工作服来领奖金的男子,回头对他狞笑。那人的肤色跟女人一样白皙,容貌非常秀丽,寺田记得这张脸。应该是个擅长爆冷门的高手吧,今天一早起,寺田已经在那个窗口碰上他三次。爆冷门的时候,来领奖金的人少之又少,寺田轻易地记住了对方的长相。“嗨,你又大赚一笔了,接下来要押几号?”寺田若无其事地问着客套话。结果男子已经买好马票,打开对折的马票让寺田看。是“一号”。寺田心里一惊,问男子是不是听了什么小道消息,男子表示并没有,只是买特定的号码,且只买“一号”。说完,对方迅速走向看台。
那场比赛,“七号”的必胜马轻松获胜,成了当天的最后一场赛事。寺田总觉得无法释怀,不久,赛马移师小仓,想要再次追逐“一号”的心情驱使他前往九州。在火车上听说小仓的旅馆已经爆满,于是他决定住在别府的温泉饭店,每天早上从那里搭第一班火车前往小仓。晚上抵达饭店时,寺田已经精疲力竭,他向女服务生要了酒,自行注射维生素B。一代刚走的时候,寺田因为思念一代及嫉妒所苦,夜不成眠。某天夜里,他突然想起家里还有用剩的若朋。寺田不堪失眠之苦,终于心惊胆战地在自己从未打过针的手臂上,注射若朋,很快就睡着了。入眠这件事,让曾经那么惧怕打针的他学会自己打针,而且打针其实没有想象中的痛,这也让他十分愉快。后来,他得脚气病的时候,也是自行注射维生素B,把自己医好的。从此之后,打针几乎成了他的兴趣,花大把银子购买各种注射液,他也完全不心疼,寺田的包里放着一般人都觉得稀奇的各式药瓶。注射完毕后,寺田去了大澡堂,他吃了一惊:泡在浴盆里的,不正是那位在赛马场碰见的穿着连身工作服的男子吗?他说声“嗨”,走过去,对方也发现他,说:“哦,你来啦,要去小仓吗……”看到正要起身的男子的后背,寺田不禁瞪大了双眼。宛如女子般白皙的背上,有个“一”字的刺青。一——1——一代……难不成这个男人就是“赛马男”吗?“一”字刺青是不是来自一代名字里的“一”字呢?寺田立刻联想起这件事,他的脸色刷白,问道:“那个刺青是……?”他早已忘却注射的喜悦。
“这个吗?”男子并未露出不悦的神情,笑着说:“这是我的累赘哦,人家不是说‘心怀不轨者,背负累赘’嘛,我的累赘就是背上的‘一’字呢。从十七岁起,已经背了二十年了,这可是个沉重的累赘呢。”寺田惊讶地问:“十七岁起?”
“我也是个读过三年中学的男人啊……”接下来,男子讲起这段故事。
“我天生皮肤就白,自己讲有点儿不好意思啦,总之,我是个美少年,中学时就面临许多**,在女子专门学校[14]的学生追求下,我终于把那个学生的肚子搞大,受到学校退学处分,又被逐出家门。我辗转在木赁宿[15]过活,被专找人手的人骗了,才刚去矿坑,那帮粗鄙的矿工说‘那家伙的皮肤跟女人一样呢’。出于欺负小孩的心情,以及羡慕的想法,他们硬是在我背上刺了青。之所以会刺‘一’字,是矿工们经常赌花牌,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之中,只要抽到这张牌就表示输了,是瘟神。被刺字之后,我很快就从矿坑里逃出来,回到我的故乡京都,到处打零工,懂英文的学徒很有价值,不过,这也是刚开始的十天左右,一旦他们发现我背上的刺青,就会把我赶走,背负着这个刺青,我只能依靠黑社会生活了。我自称瘟神阿松,在京极、千本的闹区闹事,我的人面愈来愈广,让不少男人流泪,也让女人哭泣,我觉得愈来愈有趣了,不过,想到要是没了背后那个‘一’字,也许我也能脚踏实地地生活吧,感到有些寂寞,所以我才去赛马,想要试试看:支配我这一生的‘一号’是不是运气最糟的瘟神呢?除了‘一号’之外,我不曾投注其他号码。”
听着听着,寺田稍微放心了,原来是这个“一”啊,如果是这个男人,到了四条通的酒店,肯定也是去闹事的。不过他还是有点儿介意,提起交润社的名字,对方笑说:“从刚开幕的时候,把入口的大玻璃打破之后,我就没去过了。不过,我认识一个在那里工作的女服务生,她也很喜欢赛马。是个好女人呢,好像死了。跟了我不是好多了吗?却嫁给一个老师,真傻,不过啊,身材那么好的女人可不常……唉,你不泡了吗?”
回到房间,女服务生已经将晚餐送过来,不过寺田食欲全无。他马上命人将餐点收走,约莫两小时后,服务生过来铺棉被。寺田心想,今晚大概睡不着了吧,打算注射若朋,消毒针筒的时候,女服务生铺好棉被,说:“老爷您要打针的话,也给我打一针吧。维生素B对脚气病很有效吧?”她挽起袖子。寺田将针戳进那丰满的手臂时,突然想起一代。拔针后,女服务生似乎很习惯打针,利落地揉着手臂,她说:“五号客人会说奇怪的话,所以我叫小花跟我换,看来是对的。”寺田迷迷糊糊地,这才发现女服务生换了人。“对方很帅,大概是迷上我了吧。”女服务生说。寺田眼里突然闪现光辉,心想是那个男人,那个男人想追这名女服务生。寺田灵机一动,问:“要不要再打一针啊?”
“维生素B注射液?”
“不是,是维生素C。”
“C很好吗?”
“比B还好哦。”
说着说着,寺田拿针筒悄悄吸了若朋。
女服务生突然打了一个呵欠,说:“好想睡哦,啊,好舒服哦,身子好像浮在半空中,让我在这里躺一下吧。”她把棉被的一角当成枕头,很快就失去意识。大约过了两个小时,女子睡眼惺忪地睁开双眼,似乎已经察觉她睡着时发生了什么事,却没责备寺田,说:“我大概是做了一场梦。”女子起身理好衣领,便出去了。寺田根本无力目送她离去的背影,自责的念头让他沮丧万分,不过,他又想起那个男人,稍微满足了他的自尊心。
第二天,小仓赛马场举办第一天赛事。寺田从早就一直输钱,输得愈多,他愈觉得兴奋。最后是古呼特殊障碍赛[16],寺田把所有的钱全都压在“1”的滨樱号上。要是输掉这场比赛,他连回家的旅费都没了。
闸门迅速地弹开。寺田立刻面色惨白。内侧赛道的滨樱号竟然晚了两个马身才起跑。“没救了。”寺田扔掉嘴边的烟,走下看台,来到终点前方的栅栏。他沮丧得全身无力,要是没靠在栅栏上,大概都站不住。望着被留在对面坡道上的最后一匹马,那是白底有紫色波浪花纹的滨樱号,寺田的表情愈来愈扭曲。那匹马没赶上太晚起跑时落下的距离,离马群愈来愈远,寺田忍不住大吼:“是不是要弃赛啊?滨樱号已经不行了!”这时,有个声音说:“不会,不要紧的,那匹马赶得上。”回头一看,是穿着连身工作服的那个男人,他一直盯着正面,站在那里。白皙的脸孔面无血色。他跟自己一样,一路赔到这里,抬头一望,男子突然露出狞笑。寺田心下诧异,便转回正面。白底的紫色波浪逐渐拉近距离,很快到了第四弯道,已经与领头马并驾齐驱,经过激烈的缠斗,进了直线赛道。
寺田大叫:“赢了!”
“笨蛋!要是被追上怎么办!”后面的声音也沉迷其中。
领先的滨樱号骑师,拿起鞭子狂甩,拼命地冲刺,不知道能否顺利逃开。距离必须甩鞭的地方,还差了两百米,感觉相当勉强。“快逃、快逃、快逃啊!”寺田大喊,“还剩一百米。上啊。啊,‘三号’追上来了。还剩五十米。啊,危险。快被追上了。好紧张。别被赶上,别被赶上。快逃,快点逃!滨樱加油!”
寺田浑然忘我,不断嘶吼,看到滨樱跑到最后抵达终点时,他突然高呼“万岁”,转头狂喊:“独赢啦,独赢啦,爆冷门啦,爆冷门啦!”寺田抱住连身工作服男子的肩膀,泪如雨下,像个女人一般,不肯松手。他已经忘却嫉妒与恨意,紧紧抱住对方。
[1] 投注的马匹第一名。
[2] 投注马匹跑进一至三名的任一名次。
[3] 投注两匹马,第一、二名的顺序都正确即中奖。
[4] 第三高中。
[5] 宫川町及祇园都是京都知名的红灯区。
[6] 日本的和尚可以结婚生子。
[7] 石切剑箭神社。
[8] 围在腹部保暖的配件。
[9] 点燃艾草以温热穴道的疗法。
[10] 喻空无一物。
[11] 指《好色五人女》。
[12] 只有四岁的马才能参加的赛事。
[13] 新加入的抽签马比赛,当时为推广日本国产赛马,由赛马协会购买后,以抽签的方式卖给会员,会员无须负担购马费用,进一步刺激了赛马业的成长。
[14] 过去专收女性的高中及大学。
[15] 廉价旅馆,不提供食物,有些甚至要自带被褥。
[16] 古呼,曾参赛过的呼马,呼马与抽签马相反,是马主自行购入与训练的马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