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衣之王

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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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圣苏尔皮斯的钟楼响起午夜钟声的时候,进入巴黎的大路口仍然拥挤着一支军队剩余的部分。

他们在天黑后到达了市区。所有人都默然无语,身上滴着泥浆。有些人因为饥饿和疲惫而晕倒了。一开始,他们的队伍还能勉强维持秩序,在城市入口分散成小部队,沿着冰冷的街道依次入城。但随着时间推移,路口的混乱程度也在逐渐加剧。一支又一支骑兵队和炮队挤在一起,马匹乱跑,弹药箱被随意丢弃。从前线撤下来的骑兵和炮兵开始争抢进城的权利。步兵也杂乱无章地挤在他们旁边。一个团残存的士兵们竭尽全力想要保持整齐的队列。但一群国民军的乌合之众一下子撞开他们,朝城里跑去。紧接着又是一群骑兵、炮队和没有了军官的士兵、没有了士兵的军官。还有一队救护车。它们的车轮都在因为严重超载而不停地呻吟着。

巴黎市民们只能无声地看着这悲惨的一幕。

整整一天时间,救护车不停地在城里城外穿梭。一天时间里,城市边界的围栏后面全都是衣衫破烂、不住呜咽和颤抖的人。到中午的时候,被送回来的人数更是增加了十倍。躺满了路口附近的广场,并源源不断地被送进内城堡垒区。

下午四点钟,德国人的炮兵阵地突然腾起一片浓烟,炮弹落到了他们占据的蒙巴纳斯区。但仅仅二十分钟之后,两枚德国人的炮弹就击中了巴克街的一幢房子。又过了不久,拉丁区承受了第一枚炮弹。

布赖特正在**作画的时候,韦斯特大惊失色地跑了进来。

“我希望你赶快下楼去。我们的房子已经成为炮击的目标了。我还担心今晚恐怕就会有抢劫犯来拜访这里呢。”

布赖特跳下床,披上自己的大衣——因为不断长个子,这件衣服穿在他身上已经像是一件外衣了。

“有人受伤吗?”他一边问,一边努力把手臂塞进衬里已经被磨破的袖子里。

“没有,科莉特躲进地窖了。看门人逃到堡垒区去了。但如果对这里的炮轰继续下去,就一定会有黑帮来这里抢劫。你可以帮助我们……”

“当然,”布赖特说道。他们向大蛇街跑去。当他们跑进通往韦斯特的地窖的巷子里时,跑在后面的韦斯特忽然高声问道:“你今天看见杰克·特朗了吗?”

“没有。”布赖特神色变得有些难看,“他不在救护车总部。”

“我估计他是留在家里照看西尔维娅了。”

一颗炮弹落进巷子尽头的一幢房子,在房子里爆炸,将木石碎片崩得满街都是。第二颗炮弹砸碎了一根烟囱,落进花园里。碎砖块随即纷纷落下。旁边的街道上也传来震耳欲聋的爆炸声。

他们快步跑到通向地窖的台阶前。布赖特在这里停住了脚步。

“你不觉得我最好去看看杰克和西尔维娅吗?我可以在天黑前赶回来。”

“不,你进去和科莉特会合,我去找他们两个。”

“不,不,我去,不会有危险的。”

“我知道。”韦斯特镇定地说着,把布赖特拽到台阶上。地窖的铁门还封着。

“科莉特!科莉特!”他高声喊道。铁门向内开启,女孩跳上台阶来迎接他们。就在这时,布赖特向身后瞥了一眼,发出一声惊叫,用力把两个人推进地窖,自己也跳下去,用力关上铁门。几秒钟之后,一阵沉重撞击撼动了铁门的铰链。

“他们来了。”韦斯特喃喃地说着,面色惨白。

科莉特却平静地说:“这道门永远也打不破。”

布赖特又仔细查看了一下这道铁门。现在外面一连串的撞击正不停地震撼着这道门。韦斯特焦急地瞥了科莉特一眼。女孩却没有显示出任何不安的情绪。这让韦斯特感到了一些安慰。

“我不相信他们会在这里耽搁太长时间。”布赖特说,“他们要闯进地窖只是为了找酒喝。”

“除非他们知道这里藏着值钱的东西。”

“但这里肯定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吧?”布赖特惴惴不安地问道。

“很不幸,这里有。”韦斯特低声说,“我那个吝啬的房东……”

外面响起了一阵格外刺耳的撞击声,紧接着是一声喊叫。随后又是一下接一下的凶狠撞击,一阵尖锐的断裂声音——一块三角形的铁门板掉落下来,阳光从被凿出的破洞里照进地窖。

韦斯特立刻跪倒下来,端起他的左轮手枪,从破洞中射出了所有子弹。片刻间,巷子里全是枪声和子弹撞击硬物的声音,但很快又陷入了绝对的安静。

一下试探的敲击落在门板上。不久之后又是第二下、第三下。突然间,一道裂缝出现在铁门板上。

“这边,”韦斯特握住科莉特的手腕,又说道,“布赖特,你跟着我!”他快步向地窖最里面一个圆形的光斑跑去。那一片光来自于上方一个带栅栏的检修孔。韦斯特示意布赖特骑到自己的肩膀上。

“把它推开,你一定要做到!”

布赖特没费多大力气就推开栅栏,爬出去,又轻松地将科莉特从韦斯特的肩膀上拽了上去。

“快,老伙计!”韦斯特喊道。

布赖特将栅栏上的链子缠在腿上,把身子探下去。地窖里已经被一片黄光照亮,空气中散发着石脑油火把的气味。铁门还没有被完全攻破,但已经缺了一大块。他们看到一个人影正拿着火把从门上的破洞中钻进来。

“快!”布赖特悄声说,“跳!”韦斯特跳起来,抓住了布赖特的手臂。科莉特也帮忙揪住韦斯特的衣领,将他拖了出去。然后女孩的勇气就都用光了,开始歇斯底里地抽泣起来。韦斯特急忙搂住她,带着她跑过一片花园,逃进了旁边的一条街里。布赖特重新将铁栅放回到检修口上,又从旁边倒塌的墙上取来一些石板堆在上面,才追上他们两个。现在天已经快黑了。他们匆匆跑过街道。燃烧的建筑和炮弹落下时迸起的火光为他们照亮了道路。他们小心地避开所有着火的地方。借助火光,他们能远远地看见强盗的身影在废墟中四处乱窜。有时候他们会遇到愤怒的女性发出疯狂的尖叫,诅咒这个世界;或者粗野的男人——他们被熏黑的面孔和双手表明他们都是些在火场里捞好处的豺狗。

终于,他们逃到塞纳河,过了桥。布赖特却说道:“我必须回去,我不知道杰克和西尔维娅怎么样了。”他一边说,一边从一群急着要逃到河对岸去的难民中挤了过去。韦斯特和科莉特则跟随着人群来到奥赛军营旁边的河堤上。韦斯特听到一队士兵齐步行进的脚步声。一盏灯从他面前经过,后面跟着一排刺刀,然后又是一盏灯,照亮了一张死气沉沉的面孔。科莉特惊叫一声:“哈特曼!”那个人已经过去了。他们恐惧地屏住呼吸,向堤岸望去。脚步声经过码头,进入军营。军营大门随之重重地关上了。一盏灯在军营门口亮了一会儿。人们纷纷扒着营房围栏向里面望去。没过多久,石砌营房之间传来了一阵排枪齐射。

河堤上,石脑油火把一支接一支地亮了起来。现在这里全都是人。从香榭丽舍大道直到协和广场,到处都是各种零散的部队,有的还能保持连队建制,有的就完全是一群散兵游勇了。他们从每一条街道上汇聚到这里,身后还跟着妇女和孩子。寒风裹挟着无数嘈杂的声音吹过凯旋门,横扫黑暗的林荫大道,仿佛也在随着人们一同高喊:“在哪里!在哪里!”

一支零散残破的部队从韦斯特面前走过,就像是一群劫后余生的幽灵。韦斯特呻吟了一声。就在这时,一个人从那只部队的影子里跳出来,呼唤着韦斯特的名字。韦斯特看到那是杰克,不由得高呼了一声。杰克抓住他,脸色白得吓人。

“西尔维娅呢?”

韦斯特只是目瞪口呆地盯着杰克。科莉特哀声说道:“哦,西尔维娅!西尔维娅!他们正在炮轰拉丁区!”

“杰克!”布赖特喊道。他刚刚从拉丁区赶了回来。但杰克已经不见了。他们根本赶不上他。

当杰克跑过圣日耳曼大道的时候,炮轰已经停止了。但塞纳街的入口被一堆还冒着烟的砖头堵死了。路面上到处都是弹坑。咖啡馆已经变成了一堆瓦砾和玻璃碎片。书店被冲开,露出了地下室。早已关门的小面包房却幸存了下来,孤零零地凸出在残破的岩石地面上。

杰克爬过冒烟的砖块,匆忙跑进了图尔农街。街角处正燃烧着一堆熊熊烈火,照亮了杰克居住的街道。在一盏破碎的煤气灯下面空白的墙壁上,一个孩子正用炭块写着:

这里落下了第一枚炮弹

那些字仿佛正在瞪视着杰克。写字的是那个捉老鼠的流浪儿。他后退一步,看了看自己的作品,随后才看见杰克拿着上刺刀的步枪,便尖叫一声逃走了。杰克步履蹒跚地走过破烂的街道。一些洗劫废墟的凶横妇人从破烂的房子里钻出来,一边逃跑还一边对杰克咒骂个不停。

一开始,杰克没能找到自己住的房子。泪水让他什么都看不见了。但他摸索着墙壁,终于找到了住所的楼门。看门人的小屋里还点着一盏灯。那位老翁躺在灯边,已经过世了。被吓坏了的杰克只能靠在步枪上停了片刻,然后才拿起灯,跑上楼梯。他想要呼喊,但他的舌头完全无法活动。在二楼,他看见楼梯上落了许多灰泥。三楼的地板被撕裂了。看门人倒在楼梯转角的血泊中。再上一层就是他的家了——他们的家。他们的家门歪斜着挂在铰链上,墙壁上出现了一道巨大的裂缝。他爬进去,倒在**。两只手臂忽然抱住了他的脖颈。一张满是泪水的脸和他的脸贴在一起。

“西尔维娅!”

“哦,杰克!杰克!杰克!”

在他们身边的枕头上,一个孩子发出响亮的哭声。

“他们把他送了过来。他是我的孩子。”西尔维娅哽咽着说道。

“我们的孩子。”杰克悄声说着,抱住了妻子和孩子。

这时,下面的楼梯上传来布赖特焦急的声音。

“杰克!一切都还好吗?”

(1) 普法战争爆发于1870年,故事正发生于巴黎被围城期间。

(2) 苏是法国旧时货币单位,一法郎等于二十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