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衣之王

II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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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森堡公园是一片绚烂的鲜花。

海斯廷斯缓步走过悠长的林荫道,覆满青苔的大理石和旧式圆柱,青铜狮子旁边的小树丛,来到喷泉上方的树冠露台。在他的脚下,喷泉池在阳光下泛起粼粼清波。开花的杏树环绕着这座露台。在一座更高大的螺旋形露台上,小片的橡树林沿着螺旋坡道时隐时现最终与宫殿西翼润泽的树丛融为一体。在林荫大道的尽头,天文台拔地而起,白色的圆顶就如同一座东方的清真寺。林荫大道的另一头是高大华美的宫殿。它的每一扇玻璃大窗都在六月如火的骄阳中放射出耀眼的光芒。

在喷泉周围,儿童和戴着白色帽子的保姆们正在用竹竿推动玩具小船。那些船的船帆无力地低垂在烈日之下。一名佩戴着红色肩章和礼仪长剑的公园巡警看了他们一会儿,又去训诫一个没有给自己的狗拴狗链的年轻男子。那条狗则趁着没有人管束的时候高高兴兴地在草地和泥土中蹭着脊背,四条腿在半空中来回挥舞。

警察指着那条狗,脸上显露出无言的义愤。

“你好,队长。”那个年轻人微笑着说道。

“你好,学生先生。”警察阴沉着脸说道。

“您找我有什么事吗?”

“如果你不给它拴上链子,那我就要处理它了。”警察几乎是高喊着说道。

“那跟我有什么关系,队长?”

“什么!那条斗牛犬不是你的吗?”

“如果他是我的,难道你认为我会不给他拴上链子?”

警官一言不发地瞪了那个年轻人一会儿。最后他认定这家伙既然是一个学生,那就难免是个滑头。于是他亲自去抓那条狗。狗立刻开始奔逃。他们绕着花床转了一圈又一圈。当狗感觉到警官过于逼近自己的时候,便一扭头钻进了花床里面。这场竞赛显然变得不公平了。

年轻人只是饶有兴致地在一旁看着。狗似乎也很喜欢这种锻炼。

警察注意到了这一点,决定从邪恶源头下手。他气势汹汹地来到那个年轻人面前说道:“既然你是这个公害的源头,我现在逮捕你!”

“但是,”年轻人表示反对,“我已经不要这条狗了。”

于是警察遇到了难题。他捕捉恶犬的所有尝试都失败了,直到三名园丁出手相助。那条狗才感到害怕,却一溜烟地逃进美第奇大街,再也看不见踪影了。

警察拖着疲惫的身子到那群白帽保姆中间去寻求安慰。那名学生看了看表,站起身打了个哈欠,恰巧看见了海斯廷斯。他微笑着朝海斯廷斯一鞠躬。海斯廷斯笑着向他走了过去。

“天哪,克里福德,”海斯廷斯说道,“我都没有认出你。”

“是因为我的胡子,”对面的学生叹了口气,“我牺牲掉了它,只为了让……让一位朋友高兴一下。你觉得我的狗怎么样?”

“所以说它还是你的狗?”海斯廷斯喊道。

“当然,和警察的游戏是它的乐趣之一,可以帮它调剂一下沉闷的生活。不过现在警察都认识它了。我不得不让它停止这种游戏。它应该是回家去了。园丁出手的时候,它总是会跑回家去。真可惜,它最喜欢在草地上打滚了。”随后他们聊了一阵海斯廷斯的未来计划。克里福德礼貌地提议让海斯廷斯去自己的画室,见见他的资助人。

“你知道的,老花猫,我遇到你之前,拜拉姆博士就和我说起过你。”克里福德对海斯廷斯说,“艾略特和我很高兴能够尽我们所能为你做些事。”然后他又看了看表,喃喃地说道,“我只有十分钟去赶凡尔赛的火车了,再见。”他刚要迈步。却有一个女孩来到他面前,带着困惑的微笑摘下了他的帽子。

“为什么你不在凡尔赛?”那女孩说道。对于海斯廷斯,她只是以几乎无法察觉的动作点了一下头。

“我……我正要去。”克里福德嘟囔着。

片刻间,他们只是互相看着。终于,克里福德面红耳赤,结结巴巴地说:“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很荣幸向你介绍我的朋友,海斯廷斯先生。”

海斯廷斯深鞠一躬。那个女孩则甜甜地一笑。但她歪着的巴黎人的小脑袋里却仿佛酝酿着些许恶意。

“我真希望,”她开口说道,“克里福德先生能够再和我多处一段时间,尤其是当他带来了这样一位充满魅力的美国人时。”

“我……我必须走了,那么回头见,瓦伦丁?”克里福德说。

“当然。”女孩回答道。

克里福德离开的时候,样子很不好看。当那个女孩最后对他说了一句:“把我最亲切的爱带给塞西尔!”他更是打了个哆嗦。当他消失在阿萨斯街之后,女孩转回身,仿佛才突然想起海斯廷斯在这里。她看着海斯廷斯,摇了摇头。

“克里福德先生真是太毛糙了。”女孩微笑着说,“有时候这实在令人有些难堪。当然,你一定听说过他在沙龙取得的成功吧?”

海斯廷斯显露出困惑的表情,一下子就被女孩注意到了。

“你一定去过沙龙吧?”

“并没有,”海斯廷斯回答,“我三天前刚到巴黎。”

女孩似乎完全没有留意他的解释,只是继续说道:“没有人会想到他还有能耐做正经事。但就在展会开始的前一天,克里福德先生走进了沙龙,把整个沙龙都震惊了。他的纽扣眼里插着一枝兰花,迈着轻松愉快的步子,还带来了一幅非常美丽的画。”

女孩看着喷泉,仿佛是在回忆那时的情景,脸上浮现出微笑。

“布格罗先生告诉我,朱利安先生那时大吃了一惊,只是不停地和克里福德先生握手,甚至忘记了还要拍拍他的后背!真是神奇。”女孩越说越高兴,“自命不凡的朱利安老爹竟然忘记了拍他的后背。”

海斯廷斯很想知道这个女孩是怎么和伟大的布格罗结识的。他看着女孩的眼神中更增添了一份敬意。“我是否能问一下,”他有些踌躇地说,“你是不是布格罗先生的学生?”

“我,”女孩有些惊讶地回了一句,好奇地看着海斯廷斯。毕竟他们刚刚认识不久,他是否会接受自己的玩笑呢?

海斯廷斯愉快而又认真的脸上满是请教的神情。

“嘿,”女孩心中想,“真是个滑稽的家伙。”

“你肯定是在学习绘画吧?”海斯廷斯问。

女孩将手中的阳伞拄在地上,身子倚着弯曲的伞柄,看着海斯廷斯。“你为什么会这样想?”

“因为听你聊天,好像是这样。”

“你真是在拿我开玩笑。”女孩说,“这样可不好。”

海斯廷斯几乎连头发根都要红了。这让女孩彻底明白了他是怎样一个人。

“你来巴黎多久了?”女孩问。

“三天。”海斯廷斯严肃地回答。

“但是……但是……你肯定不会是新来的啊!你的法语说得太好了!”

停顿一下之后,女孩又问:“你真的是刚刚到这里?”

“是的。”海斯廷斯说。

女孩坐到克里福德刚坐过的大理石长凳上,将阳伞斜放在头上,看着海斯廷斯。

“我不相信。”

海斯廷斯感觉到了女孩的赞美之意。片刻之前,他还很担心暴露自己新人的身份会遭到女孩的鄙视。终于,他鼓起勇气,告诉了女孩自己对于巴黎,甚至对于整个世界还是多么陌生。他的坦率让女孩瞪大了一双蓝色的眼睛,嘴唇稍稍分开,露出了最甜美的微笑。

“你从没有去过画室?”

“从来没有。”

“也没有见过模特?”

“没有。”

“非常有趣。”女孩严肃地说道。然后他们两个都笑了。

“你呢,”海斯廷斯说道,“一定去过画室吧?”

“去过几百个。”

“模特呢?”

“见过几百万。”

“你还认识布格罗?”

“是的,还有埃内尔、康斯坦特、劳伦斯、皮维·德·夏瓦纳、达格南、库尔图瓦和……和他们所有人!”

“你却说你不是画家。”

“请原谅,”女孩严肃地说,“我有说过我不是吗?”

“那你要告诉我,你是吗?”海斯廷斯犹豫着问。

一开始,女孩只是看着他,不住地摇头、微笑。然后,女孩突然低垂下头,开始用阳伞拨弄脚边的小石子。海斯廷斯坐在长凳上,用胳膊肘撑住膝盖,看着阳光洒落在喷泉上。一个穿着水手服的小男孩一边戳着他的帆船一边哭喊:“我不回家!”他的保姆只能无奈地将双手举向天空。

“就像美国小孩。”海斯廷斯心中想。思乡的痛楚立刻贯穿了他的全身。

保姆终于捉住了小船。小男孩陷入困境。

“雷恩先生,如果你决定到我这边来,你就能得到你的船。”

男孩皱起眉头,向后退去。

“我说,把我的船给我,”他喊道,“还有,不要喊我雷恩。我的名字是兰达尔。这你知道!”

“嗨!”海斯廷斯说,“兰达尔?那是个英文名字。”

“我是美国人。”小男孩用纯正的英语说着,转头看向海斯廷斯,“她就是个傻瓜。她管我叫雷恩是因为妈妈管我叫兰尼……”

小男孩躲开了气恼的保姆,躲到海斯廷斯身后。海斯廷斯笑着抱住他的腰,把小男孩举到了自己的大腿上。

“我的同乡。”他对身边的女孩说道。他在说话的时候脸上带着笑容,喉头却有一种奇怪的感觉。

“难道你没有看到我的船上的星条旗吗?”兰达尔质问道。当然,那面代表美国的旗子正无力地低垂在保姆的手臂下面。

“哦,”女孩喊道,“他真可爱。”说着就想要俯身去亲吻小男孩。但小兰达尔已经从海斯廷斯的手臂中挣脱了出去。他的保姆一下子抓住了他,又怒气冲冲地瞥了女孩一眼。

保姆就这样红着脸,咬住嘴唇,一边继续盯住女孩,一边把小男孩向远处拽去,还用手绢夸张地擦抹着小男孩的嘴唇。

偷偷地,保姆用力看了一眼海斯廷斯,又咬起了嘴唇。

“真是个坏脾气的女人,”海斯廷斯说道,“在美国,保姆们看到有人亲吻他们的孩子都会很高兴的。”

女孩撑起阳伞遮住自己的脸,却又突然合上阳伞,带着挑衅的神情看向海斯廷斯。

“你认为她不喜欢这样很奇怪吗?”

“为什么不奇怪?”海斯廷斯惊讶地问。

女孩再一次用审视的目光迅速看了他一眼。

海斯廷斯的眼睛清澈又明亮。他微笑着重复了一遍自己的问题:“为什么不奇怪?”

“你真是个可笑的家伙。”女孩侧过头,喃喃地说道。

“为什么?”

但女孩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坐在石凳上,用阳伞在尘土中画着弧线和圆圈。过了一会儿,海斯廷斯说:“很高兴看到年轻人在这里有这么多自由。我明白,法兰西和我们那里完全不同。要知道,在美国——或者至少在我居住的米尔布鲁克,女孩们拥有各种自由——能够独自外出,也能独自交朋友。我一直在担心自己会过于想念那里。不过我现在看到了这里的情况,很高兴我的想象是错的。”

女孩抬起眼睛,定定地看着海斯廷斯。

海斯廷斯继续愉快地说道:“我坐在这里,看到许多漂亮的女孩在那边的露台上独自散步。还有你也是独自一人。我不了解法国的习俗,所以请告诉我,你是否有自由在无人陪伴的情况下前往剧院?”

女孩将海斯廷斯端详了很长时间,然后带着颤抖的微笑说:“你为什么要问我这个?”

“当然是因为你一定知道。”海斯廷斯兴致勃勃地说。

“是的,”女孩冷漠地回答,“我知道。”

海斯廷斯还在等待女孩继续说话。女孩却沉默了。于是他认为女孩也许是误解了他。

“我希望你不会以为我刚见到你就会有非分之想。”海斯廷斯说,“实际上,我觉得有些奇怪。直到现在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克里福德先生做介绍的时候只说了我的名字。这是法兰西的习俗吗?”

“这是拉丁区的习俗,”女孩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怪异的光。突然间,她有些过分狂热地说道:“海斯廷斯先生,你一定要知道,我们在拉丁区全都有点肆意妄为。我们是彻底的波西米亚人,礼仪和规矩对于我们都不适用。克里福德先生向我介绍你的时候就没有怎么讲究礼数。现在他又把我们两个丢在一起,就更是没有规矩了。不过正因为如此,我才是他的朋友。我在拉丁区有许多朋友。我们全都很了解彼此。我没有在学习绘画,不过……不过……”

“不过什么?”海斯廷斯有些困惑地问。

“我不应该告诉你的……这些都是秘密。”她带着不太确定的笑容说道。海斯廷斯注意到她的面颊上浮现起滚烫的粉红色。女孩的眼睛也变得格外明亮。

但很快,女孩的神情又有些黯然。“你和克里福德先生很亲密吗?”

“算不上。”

一段时间以后,女孩又转向海斯廷斯,面色严肃,还有一点苍白。

“我的名字是瓦伦丁——瓦伦丁·提索特。也许……也许我可以请你帮一个忙?尽管我们才刚刚认识。”

“好,”海斯廷斯有些激动地说,“这是我的荣幸。”

“这件事,”女孩低声说,“其实没有多大。请答应我,不要和克里福德先生提起我。答应我不要对任何人提起我。”

“我答应。”海斯廷斯陷入了巨大的困惑。

女孩有些紧张地笑了起来。“我希望保持神秘。大概是因为我很任性吧。”

“不过,”海斯廷斯说,“我本来希望……希望你能够允许克里福德先生带我去你家拜访。”

“我的……我的家!”女孩重复了一遍。

“我是说,你住的地方。实际上,是拜访一下你的家人。”

女孩面色骤变,把海斯廷斯吓了一跳。

“请原谅,”海斯廷斯高声说,“我伤害了你。”

电光火石之间,女孩已经明白了坐在身边的这个男人,因为她是一个女人。

“我的父母去世了。”女孩说。

海斯廷斯用非常轻柔的声音说道:“那么,如果我请求你能接受我,是否会让你不高兴?习俗是这样的吗?”

“我不能,”女孩说着,又瞥了海斯廷斯一眼,“我很抱歉。我本应该很愿意接受你。但相信我,我不能。”

海斯廷斯认真地低下头,看上去隐约有些不安。

“并不是因为我不想。我……我喜欢你,我觉得你非常好。”

“好?”海斯廷斯既惊讶又困惑。

“我喜欢你。”女孩缓缓地说,“如果你愿意,我们可以偶尔见见面。”

“在朋友家?”

“不,不在朋友家。”

“那在哪里?”

“这里。”女孩的眼睛里闪烁着决绝的光芒。

“为什么,”海斯廷斯高声问,“在巴黎,你的观念要比我们的更自由。”

女孩好奇地看着他。“是的,我们是彻底的波西米亚人。”

“我觉得这很有魅力。”他宣布道。

“知道吗,我们可是正生活在最美好的社会里。”女孩有些缺乏自信地伸出秀美的手,指了指被郑重摆放在露台上的那些死去王后的雕像。

海斯廷斯看着她,心中感到喜欢。女孩则为自己天真的俏皮话取得了成功而高兴。

“实际上,”女孩微笑着说,“我也有监护人在很好地照看我。你看,我们全都在众神的保护之下。看,那是阿波罗,还有朱诺、维纳斯,都在他们的基座上。”她用戴着手套的小手逐一点数着,“还有谷神、大力神、还有……啊,我看不清……”

海斯廷斯转过头去看那个生着翅膀的神灵——他们正坐在他的影子里面。

“啊,那是爱神。”他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