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了一个新人,”拉法特靠在他的画架上,慢吞吞地对他的朋友鲍尔斯说道,“那真是个温柔又青涩的家伙,简直让人胃口大开。如果他真的掉进了一只沙拉碗里,那就只能希望天堂能够救他了。”
“是的,他好像是司齐登克人还是奥什科什人,他到底是怎么在那里的雏**丛中长大的,又是怎么从那里的母牛群里逃出来的,大概只有天知道!”
鲍尔斯用拇指摩擦画像的轮廓线。他管这个叫“加入一点气氛”。然后他盯住模特,抽了一口烟斗,却发现烟斗已经熄了,便在伙伴的背上划着一根火柴,重新把烟斗点着。
“他的名字,”拉法特将一小块用来擦炭笔线的干面包朝帽架扔过去,“他的名字叫海斯廷斯,是一颗货真价实的鲜嫩浆果。他好像刚刚来到这个世界……”拉法特先生自己的面容能够清楚地说明他对于这颗行星的认识“……就像一只小母猫第一次在月光下散步。”
鲍尔斯已经成功地点燃了他的烟斗,又开始用拇指摩擦画像另一侧的轮廓线,同时说了一声:“哈!”
“是的,”他的朋友继续说道,“你能想象吗,他似乎是认为这里的一切都像他……家乡的那些被森林环绕的农场一样。他提起漂亮女孩独自走在街上,说这样很合理,还说法国的父母都被美国人误解了。他说他认为法国女孩也像美国女孩一样美好。我尽量纠正他的错误,让他明白这里什么样的女士才会单独出行,或者和搞艺术的在一起。他却完全不明白我的意思。感觉他或者是太愚蠢,或者就是太天真。最后,我不得不和他把话挑明了。他却说我是一个内心卑鄙的蠢货,然后就撇下我跑了。”
“你有用鞋跟敲打他吗?”鲍尔斯一边笑一边好奇地问道。
“呃,没有。”
“他都管你叫内心卑鄙的蠢货了。”
“他说得没错。”克里福德在前面的画架那里说道。
“你……你是什么意思!”拉法特的脸都涨红了。
“就是这个意思。”克里福德回答道。
“谁说你了?这关你什么事?”鲍尔斯冷笑着说。克里福德猛地转回身,盯住了他,让他差点踉跄了一下。
“是的,”克里福德缓缓地说道,“这关我的事。”
一段时间里,没有人再说话。
然后克里福德高声说道:“我说,海斯廷斯!”
海斯廷斯转过身,向惊愕的拉法特点点头。
“这个人认为你错了。而我想要告诉你,无论你什么时候想踢他一脚,我都会帮你按住另外那个家伙。”
海斯廷斯很有些困窘地说道:“为什么呢,我只是和他见解不同,仅此而已。”
克里福德说了一句:“放轻松。”就伸手挽住海斯廷斯的胳膊,带着他来到自己的几位朋友面前,为他们做了介绍。画室中所有其他新人都只能羡慕地瞪大了眼睛。现在整个画室都明白,海斯廷斯尽管是最新进来的,有义务完成画室中最卑微的工作,但他已经进入了受到敬畏的老人圈子,真正具有魅力和权力的圈子。
休息时间结束之后,模特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众人继续作画。画室中充满了歌声、吆喝声和美术学生们在研究何为美丽时发出的各种震耳噪音。
五点钟一到,模特打了个哈欠,伸伸懒腰,便穿上了他的裤子。六间画室中的所有噪音都汇聚在一起,经过走廊来到街上。十分钟以后,海斯廷斯发现自己站到了前往蒙鲁日的电车上。很快克里福德就来到了他身边。
他们在盖伊卢萨克街下了车。
“我总是会在这里下车。”克里福德说,“我喜欢走路去卢森堡公园。”
“有件事,”海斯廷斯问道,“如果我不知道你住在哪里,我该怎么拜访你呢?”
“哈哈,我就住在你对面。”
“什么……就是有杏树和乌鸫鸟的花园画室……”
“没错,”克里福德说,“我和我的朋友艾略特住在那里。”
海斯廷斯想要讲述一下他从苏茜·宾格小姐那里听说的关于街对面两名美国画家的事情,但转念一想,又管住了嘴。
克里福德继续说道:“如果你想来的话,也许最好还是先让我知道,这样……这样我就会……留在那里。”他的声音忽然变得很没有底气。
“我应该不会想要在那里见到你的模特朋友。”海斯廷斯微笑着说,“你知道的——我的观念很古板。我觉得你会说是很清教徒。我应该不会喜欢那种状况,也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哦,我明白。”克里福德说道,紧接着他又热情地说,“尽管你可能不赞成我的行事风格和生活状态,但我相信我们会成为朋友。而且你一定会喜欢赛弗恩和塞尔比。因为……因为他们也都像你一样,是两个老古董。”
片刻之后,他又继续说道,“有些事我想要提一下。上个星期,我在卢森堡公园把你介绍给瓦伦丁……”
“别说了!”海斯廷斯微笑着打断了他,“关于她,你绝不能和我提一个字!”
“为什么……”
“一个字……一个字都不行!”海斯廷斯着急地说道,“我要求……以你的荣誉向我承诺,你不会提起她,除非我允许。向我保证!”
“我保证。”克里福德有些惊愕地说道。
“她是一个很有魅力的女孩。你离开之后,我们有过一段很愉快的谈话。我感谢你将她介绍给我。但不要再向我提起任何关于她的事情,除非我许可。”
“哦。”克里福德咕哝了一声。
“记住你的承诺。”海斯廷斯微笑着走进他居住的旅社大门。
克里福德走过街道,穿过满是常春藤的小巷,进入了他的花园。
他一边摸着画室的钥匙,一边嘟囔着:“真奇怪……真奇怪……不过他当然是不会的!”
他走到门前,把钥匙插进锁孔里,眼睛则盯着钉在门板上的两块牌子。
福克斯霍尔·克里福德
理查德·奥斯本·艾略特
“该死的,为什么他不想让我提起她?”
他打开门,赶走了两只凑上来求爱抚的斗牛犬,一屁股坐进沙发里。
艾略特正坐在窗边,一边抽烟,一边用炭条画着素描。
“嗨。”他头也不抬地说道。
克里福德茫然地凝视着艾略特的后脑勺,喃喃说道:“恐怕,恐怕那个家伙实在是太纯洁了。我说,艾略特,”他话锋一转,“海斯廷斯——你知道的,就是拜拉姆那只老猫特意过来和我们说过的那个人——那天你还把科莉特藏到了大衣柜里……”
“是的,怎么了?”
“哦,没什么。他真是个榆木脑袋。”
“是的。”艾略特毫无热情地应了一声。
“难道你不这么想吗?”克里福德质问道。
“当然,但他的幻想迟早有一天会被打破。到时候就有他难受的了。”
“那些打破他幻想的人才是真正可耻!”
“是的……等到他来拜访我们的时候,当然,除非他事先通知我们……”
克里福德露出一副郑重其事的表情,点燃了一支香烟。
“我刚刚要说,我已经告诉了他,要来这里一定先让我们知道,让我来得及把你打算进行的狂欢聚会延后……”
“哈!”艾略特有些愤慨地说道,“我还以为你要把他也一起拉下水。”
“不是这样。”克里福德笑了一下,又恢复了严肃,“我不想让这里发生的事情对他造成困扰。他是个榆木脑袋,但可悲的是,我们实在是非常喜欢他。”
“我可不一样,”艾略特心满意足地说道,“我只有和你生活在一起……”
“听着!”克里福德冲艾略特喊道,“我已经做过一些很伟大的事了。你知道我做了什么?实际上……我第一次在街上遇到他……其实那是在卢森堡公园里,我就把他介绍给了瓦伦丁。”
“他拒绝了吗?”
“相信我,”克里福德严肃地说道,“那个从田园中来到这里的海斯廷斯根本不知道瓦伦丁是……真的是‘瓦伦丁’。他自己是一个美丽的、关于道德和体面的榜样。在这个区,他这种人简直就像大象一样稀罕。他不知道瓦伦丁可能也像他一样罕见——只不过是在另一方面。我已经听够了那个无赖拉法特和缺德的小混蛋鲍尔斯之间的谈话,恨不得要教训他们一下。我告诉你,海斯廷斯是一个宝贝!他是身体健康、心灵清澈的年轻人,在一个小乡村中长大,很清楚酒馆就是前往地狱的车站。对于女人……”
“是吗……”艾略特说。
“是的,”克里福德继续说道,“对于危险的女人,他的概念可能仅限于画中的耶洗别(6)。”
“也许吧。”他的室友回应道。
“他是一个宝贝!”克里福德强调着,“如果他发誓说这个世界就像他的心一样善良纯洁,我就会发誓他是对的。”
艾略特叼着烟斗,拈着炭条,从自己的素描上抬起头,转身对克里福德说:“他绝不会从理查德·奥斯本·艾略特这里听到任何悲观主义的东西。”
“对我来说,他是一堂课。”克里福德说着打开了面前桌上一张带有香水气味的小纸条。上面的字是用玫瑰色墨水写的。
他将纸条的内容读了一遍,微微一笑,吹出一两段《海莱特小姐》的旋律,然后拿出自己最好的奶油色便签纸,写下答复。将回信写好并封好之后,他拿起自己的手杖,吹着口哨在房间里大步来回走了两趟。
“要出去?”艾略特一边继续着素描一边问。
“是的。”克里福德这样说着,却又没有立刻出发的样子,而是来到艾略特身后,看他用一点干面包在素描上擦出高光。
“明天是星期天。”沉默了片刻之后,他说道。
“哦?”艾略特问了一声。
“你见到科莉特了吗?”
“没有。今晚我会去找她。她与罗登和杰奎琳会去布朗家。我估计你和塞西尔也会去吧?”
“嗯,不会,”克里福德回答,“塞西尔今晚在家吃饭。我……我想要去米尼翁餐厅。”
艾略特有些不赞成地看着克里福德。
“你可以自己安排好拉罗彻的一切,不需要和我商量。”克里福德避开了艾略特的目光。
“你现在打算干什么?”
“不干什么。”克里福德表示拒绝回答这个问题。
“不要告诉我,”他的室友不以为然地说道,“布朗家有晚餐可吃的时候,人们可不会忙着跑到米尼翁餐厅去。那个人是谁?——不,我不会问这个,问又有什么用!”他在桌上磕了磕烟斗,提高声音,带着抱怨的语气说道:“就算知道你要去哪里又有什么用?塞西尔会说——哦,是的,她会说什么?真可惜,你连两个月都坚持不了,天哪!这个区的人还真是肆意妄为。而你更是在辜负它的好性情,还有我的!”
然后,艾略特站起身,将帽子扣在头上,大步向屋门口走去。“只有天知道为什么会有人容忍你犯傻。但大家都容忍你,我也一样。如果我是塞西尔或者其他任何漂亮的傻瓜,被你这个傻瓜用最愚蠢的办法追逐,而且还会继续被你愚蠢地追逐下去……我要说,如果我是塞西尔,我会一巴掌抽在你的脸上!现在我要去布朗那里了。就像以前一样,我会给你找个借口,把事情安排好。你去这片大陆的任何地方都好,我才不会在乎。但是,以这间画室骷髅的头骨发誓!如果你明天不一只胳膊夹着你的素描簿,另一只手牵着塞西尔出现在我面前,如果你不能整整齐齐地回来,我就和你绝交。其他人愿意怎么样是其他人的事。晚安。”
克里福德竭尽全力带着笑容和艾略特道了晚安,然后坐下来,眼睛盯着门口,拿出表,给艾略特十分钟消失,才拉铃召唤看门人,同时喃喃地说道:“哦,天哪,哦,天哪,该死的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阿尔弗雷德,”目光锐利的看门人应声而来,克里福德对他说道,“把自己收拾得干净体面一些,阿尔弗雷德,把木鞋脱了,换一双正经的鞋。再戴上你最好的帽子,将这封信送到巨龙街那幢高大的白房子去。不必要回信,我的小阿尔弗雷德。”
看门人显然不太愿意去跑这趟差事,但他对于克里福德先生又很有好感。他离开的时候,脸上的表情因为这两种矛盾的情绪而变得很有些复杂。看门人走后,克里福德非常仔细地用他和艾略特的衣柜中最好的衣服装饰好自己。他在这样做的时候一点也不着急,甚至偶尔还会停下来,拿起他的班卓琴弹上一曲,或者逗弄一下斗牛犬,让他们蹦跶一通。“我还有两个小时,”他一边想着,一边借了艾略特一双丝绸袜子。又和狗玩了一会儿球,才把袜子穿上。然后他点着了一根香烟,仔细查看自己的外衣。他从外衣里掏出四块手帕、一把扇子、还有一对揉皱的齐肘手套。他相信这件衣服已经不会为自己增添魅力了,便开始寻思换上一件。艾略特太瘦了。而且艾略特的外衣也全都锁在柜子里。罗登的衣服也许就像他自己的一样糟糕。海斯廷斯!海斯廷斯才是他要找的人!但当他扔下满是烟味的外衣,悠然来到海斯廷斯居住的旅社门口,却被告知海斯廷斯已经在一个小时以前出门了。
“那么,以所有的理由推测,他到底会去哪里呢?!”克里福德嘟囔着朝街道远处望去。
旅社的女仆不知道。于是克里福德给了女仆一个迷人的微笑,不紧不慢地向自己的画室走去。
海斯廷斯并没有走远。从我们的圣母街步行到卢森堡公园只需要五分钟。现在他正坐在那位生着翅膀的神灵的阴影下面。他已经坐了一个小时,在泥土中戳着窟窿,看着从北侧露台通向喷泉的台阶。太阳悬在空中,如同一颗紫红色的圆球,照耀在暮冬被薄雾笼罩的山丘上。一缕缕带有玫瑰色光晕的细长云朵低垂在西方的天空中。远方荣军院的圆顶如同一颗猫眼石,放射出的光华穿透了雾气。在宫殿后面,从一根高高的烟囱中飘出的烟尘一直升入高空,遮住太阳,被照耀成紫色,甚而变成了一道缓慢燃烧的火焰。圣苏尔皮斯双塔拔地而起,在深绿色栗树枝叶的映衬下,变成了两道色泽深沉的剪影。
一只困倦的乌鸫正在附近的树丛中不紧不慢地鸣叫着。鸽子们飞来飞去,翅膀上带着掠过微风时的轻柔哨音。宫殿窗户的反光渐渐暗淡。先贤祠的穹顶在北侧露台上方依然闪闪发光,如同勇猛的瓦尔哈拉翱翔在天际。下面沿着露台摆放着历代王后的大理石雕像,以肃穆的身姿眺望希望。
从宫殿北立面的长廊尽头传来了公共巴士的声音和街上的嘈杂叫嚷。海斯廷斯看了看宫殿上的大钟。六点了。他的表也走到了同一时刻。他继续俯身去戳弄地上的碎石。音乐厅和喷泉之间不断有行人来来往往——身穿黑衣,鞋上装饰银扣的牧师;成群结队,散漫**的士兵;穿着整齐的女孩,没有戴帽子,却捧着盛放女帽的帽盒;穿黑色外衣,戴着高帽的学生;戴贝雷帽,拿长手杖的学生;神情紧张,步伐飞快的官员;穿青绿色和银色衣服的乐手;满身尘土,配饰叮当作响的骑兵;糕点铺的跑腿男孩们将蛋糕篮子顶在头上,却还在蹦蹦跳跳,全然不顾篮子可能有掉落的危险;瘦弱的弃儿,步履蹒跚的巴黎流浪汉,斜肩弓背,小眼睛鬼鬼祟祟地在地上寻找着烟头。所有这些人不断地经过喷泉,从音乐厅旁边重新进入城市。音乐厅长长的拱廊上已经闪烁起煤气灯的光亮。圣苏尔皮斯幽怨的报时钟声响起。宫殿钟塔也亮起了灯。就在这时,匆忙的脚步声在砾石路上响起,海斯廷斯站了起来。
“你来得好晚啊,”他开口说道。但他的声音哽在了喉咙里。只有他红红的面孔在说明他等待了多么久。
她说道:“我被拖住了……其实,我很生气……而且……而且我可能也只能待上一会儿。”
她坐到他身边,又偷偷向身后基座上的神灵瞥了一眼。“真讨厌,那个惹人烦的丘比特还在这里?”
“翅膀和箭也在。”海斯廷斯说着,并没有留意瓦伦丁让他坐下的示意。
“翅膀,”瓦伦丁喃喃地说道,“哦,是的……当他厌倦了这场游戏,就会飞走。所以他当然想要翅膀。否则他该怎么在别人受不了他的时候逃跑呢?”
“你是这么认为的?”
“我相信,男人们都是这么想的。”
“那么女人们呢?”
“哦,”她转过清秀的面孔,“我其实忘记我们在说什么了。”
“我们在说爱情。”海斯廷斯说。
“我没有说那个。”女孩说着,抬起头去看那大理石的神灵,“我根本不在乎这个。我不相信他知道如何射出自己的箭——他就是不知道,他是一个懦夫,只是躲藏在暮色里,就像一名刺客。我不喜欢懦弱。”她高声说完,就将后背对准了那尊雕像。
“我觉得,”海斯廷斯平静地说,“他射得很好——是的,甚至还会在射箭之前先发出警告。”
“这是你的经验吗,海斯廷斯先生?”
海斯廷斯看着她的眼睛说:“他在警告我。”
“那么就小心他的警告。”女孩紧张地笑了两声,脱下手套,又小心地将它们戴上。然后,她朝宫殿的大钟瞥了一眼,说:“哦,天哪,已经这么晚了!”她将阳伞收拢又打开,最后又看向海斯廷斯。
“不,”海斯廷斯说,“我不应该在意他的警告。”
“哦,天哪,”女孩又叹了口气,“我们还在谈论那个令人厌倦的雕像!”然后她偷偷瞥了一眼海斯廷斯,“我想,我想你是在恋爱了。”
“我不知道,”海斯廷斯喃喃地说,“我想应该是吧。”
女孩一下子抬起头,对海斯廷斯说:“你似乎很喜欢这种心情。”在海斯廷斯的注视中,她咬住了嘴唇,身体开始颤抖。突然间,恐惧占有了她。她跳起身,双眼凝视着越来越浓重的阴影。
“你冷么?”海斯廷斯问。但女孩只是不停地说着,“哦,天哪,哦,天哪,已经晚了,这么晚了。我必须走了……晚安。”
她将戴着手套的手伸给海斯廷斯,又打了个寒战,将手抽了回去。
“怎么了?”海斯廷斯问,“你害怕么?”
女孩以奇异的眼神看着海斯廷斯。
“不……不……不是害怕……你对我真好……”
“老天爷!”海斯廷斯脱口说道,“你说我对你好是什么意思!这至少已经是你第三次这样说了。我不明白!”
一阵鼓声从宫殿的门卫室那边传过来,打断了海斯廷斯的话。“听,”女孩悄声说,“他们要关门了。太晚了,哦,这么晚了!”
连绵不绝的鼓声越来越近。就在这时,鼓手出现在东侧露台上,就像昏暗天空下的一片剪影。迅速消失的阳光在他的腰带和刺刀上又逗留了一会儿,然后他便走进了黑影之中,只留下一阵阵回**的鼓声。不久之后,鼓声也在东侧露台上逐渐减弱。直到鼓手走过青铜狮子前的林荫道,转向西侧露台,鼓声才再一次增强,鼓点渐渐恢复了清晰。越来越响亮的鼓声撞在灰色的宫殿墙壁上,引起了更具震撼力的回音。现在鼓手又出现在他们面前——他的红色长裤在积聚起来的暮色中如同一个暗淡的斑点。鼓上的黄铜配件和他肩头的刺刀还在闪烁着微光。他走过去,将高亢的鼓声留在他们耳中。当他远远走进林间小道的时候,他们还能看到他背包上的小锡杯在发亮。就在这时,哨兵们开始了一成不变的呼喊:“关门了!关门了!”图尔农街的军营中传来了军号声。
“关门了!关门了!”
“晚安,”女孩悄声说道,“今晚我必须独自回去。”
他看着女孩消失在北侧露台后面,然后坐到大理石长凳上,直到一只手按住他的肩膀,一点刺刀的光亮警告他马上离开。
瓦伦丁走过小树林,转到美第奇街,穿过那里,进入了林荫大道街。她在街角买了一束紫罗兰,沿着林荫大道街到达了学校街。在布朗家门口,一辆马车停下来,一个漂亮的女孩由艾略特搀扶着下了马车。
“瓦伦丁!”那个女孩喊道,“来和我们一起吧!”
“不行,”瓦伦丁驻足片刻,“我在米尼翁餐厅有一个约会。”
“不是和维克托?”漂亮女孩笑着喊道。瓦伦丁只是微微打了个哆嗦,从他们两个身边走过去,转进了圣日耳曼大道。克吕尼咖啡馆前面有一群正在寻欢作乐的人招呼她加入,她稍稍加快了脚步,避开了那些人。在米尼翁餐厅的门口站着一个穿排扣制服,如同黑炭一样的非洲人。瓦伦丁踏上铺着地毯的台阶时,他便摘下尖顶帽,向瓦伦丁行礼。
“叫欧仁来找我。”瓦伦丁对黑人侍者说了这一样一句,便穿过门廊,来到餐厅右侧的一排嵌板门前。另一名侍者跟从瓦伦丁。她重复了一遍要见欧仁的要求。没过多久,欧仁就悄然出现在她身边,一边鞠躬,一边喃喃地说道:“女士。”
“谁在这里?”
“包间里还没有人,女士。在大厅里有玛德隆夫人和盖伊先生、克拉玛特先生、克莱森先生、马利先生和他们的同伴。”说到这里,他向周围环顾一圈,又鞠了一躬,喃喃说道,“先生已经等待女士半个小时了。”说着,他敲响了标着号码6的嵌板门。
克里福德打开门。瓦伦丁走了进去。
欧仁又鞠了一躬,悄声说:“如果先生有事,请摇铃叫我。”随后他就消失了。
克里福德帮助瓦伦丁脱下外衣,又接过她的帽子和阳伞。瓦伦丁在一张小桌旁坐下。克里福德坐到对面。瓦伦丁微笑着向前倾过身,用臂肘撑住桌面,看着克里福德。
“你在这里做什么?”她问克里福德。
“等待。”克里福德的声音中充满了爱慕。
瓦伦丁转过头,看了一眼镜子中的自己。那双蓝色的大眼睛、光润的卷发、挺直的鼻子和娇小的嘴唇在镜子里闪动了一下。随后镜子又映照出她修长的脖颈和窈窕的腰背。“我只会将后背朝向虚荣。”她说着,又向前倾过身,“你在这里做什么?”
“等你。”克里福德重复了一遍,稍稍感到些困扰。
“和塞西尔一起。”
“现在没有,瓦伦丁……”
“你知道吗,”瓦伦丁平静地说,“我不喜欢你的行为。”
克里福德有一点不安,便拉铃呼唤欧仁上菜,以掩饰自己的慌乱。
第一道菜是贝类浓汤,配波默里酒。一道道菜肴按照常规被端上来,空盘被撤掉。最后欧仁送来了咖啡。桌上只剩下了一盏小银灯。
得到吸烟的许可之后,克里福德说:“瓦伦丁,咱们是去看滑稽歌舞,还是去看《黄金国》……或者两个都去看看,或者是新马戏团,或者……”
“就在这里。”瓦伦丁说。
“嗯,”克里福德有些受宠若惊,“恐怕我没办法逗你发笑……”
“哦,你可以,你比《黄金国》更有趣。”
“听我说,不要只把我当兄弟,瓦伦丁。你一直都是这样,但是,但是……你知道人们会怎么说——一个好玩笑会杀死……”
“什么?”
“呃……呃……爱情和所有。”
瓦伦丁大笑起来,直到自己的眼睛被泪水润湿。“嘿,”她高声说道,“那它就已经死了!”
克里福德看着瓦伦丁,眼神中渐渐多了一分警惕。
“你知道我为什么会来吗?”瓦伦丁问。
“不,”克里福德不安地回答,“不知道。”
“你和我**已经有多久了?”
“嗯,”听到这个问题,克里福德显得有些惊讶,“应该是……大约一年吧。”
“我也觉得有一年了。你没有厌倦吗?”
克里福德没有回答。
“难道你不知道,我太喜欢你了,所以……所以从没有真正爱上过你?”瓦伦丁说,“难道你不知道我们作为伙伴太和谐了,是太熟悉彼此的老朋友?难道我们不是吗?难道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历史吗,克里福德先生?”
“不要……不要这么讽刺,”克里福德急忙说道,“不要对我这样冷酷,瓦伦丁。”
“我没有。我对你很好。我非常好——对你和塞西尔。”
“塞西尔已经厌倦我了。”
“我希望她会厌倦你。”瓦伦丁说,“她应该得到更好的命运。天哪。你知道你在拉丁区的名声吗?你的花心,最糟糕的花心,完全无可救药,还比不上夏天夜晚的山羊。可怜的塞西尔!”
克里福德显得非常不安。瓦伦丁便让语气和缓下来。
“我喜欢你。这一点你知道。所有人都知道。你在这里是一个被宠坏的孩子。你可以为所欲为,所有人都容忍你,但并不是所有人都可以成为你反复无常的牺牲品。”
“反复无常!”克里福德喊道,“老天爷,如果拉丁区的女孩们还不反复无常的话……”
“随便你——随便你怎么说!但你没有进行评判的资格。你们男人全都没有。为什么你今晚会在这里?哦,”瓦伦丁喊道,“我告诉你为什么!一位先生收到了一张小纸条,他寄出另一张小纸条作为答复。然后他穿上征服者的战衣……”
“我没有。”克里福德面红耳赤地说。
“你有,你就是这样,”瓦伦丁带着微笑反驳,然后她又以极低的声音说道,“我已经被你控制了。不过我知道,控制我的是我的朋友。我来这里就是为了向你承认这一点。也正是因为如此,我还要在这里求你……求你帮我一个忙。”
克里福德睁大了眼睛,但什么都没有说。
“我正处在巨大的困苦之中,是因为海斯廷斯先生。”
“嗯。”克里福德口中这样应着,心中却不由得有些惊讶。
“我想要请求你,”瓦伦丁继续压低声音说,“我想要请求你……万一你在他面前提起了我……不要说……不要说……”
“我不应该和他提起你。”克里福德平静地说道。
“你……你能阻止其他人谈论我吗?”
“如果我在场的话,应该可以。我能否问一下是为什么?”
“这样不好,”瓦伦丁喃喃地说道,“你知道他……他是如何看待我的……就像他看待所有女人一样。你知道他与你和其他那些人是多么不同。我从没有见到过一个男人……一个像海斯廷斯先生这样的男人。”
克里福德手中的香烟熄灭了,却没有人注意到。
“我几乎有些害怕他……害怕他会知道我们在拉丁区都是些什么样的人。哦,我不希望他知道!我不想让他……让他丢下我……我不想让他不再和我说话——尽管那也许才是他应该做的!你……你和其他人不可能知道这对我意味着什么。我无法相信他……我无法相信他是那么好,那样……那样高尚。我不希望他知道……知道得这么快。当然,他迟早会知道——这是躲不过的。他自己也能够发现。然后他就会丢下我。天哪!”她激动地哭泣起来,“为什么他要抛弃我,而不是你?”
克里福德非常窘迫,只能看着自己的香烟。
女孩站起身,面色惨白。“他是你的朋友——你有权警告他。”
“他是我的朋友。”克里福德迟疑了半晌才说道。
他们在静默中看着彼此。
然后女孩哭着说:“但最神圣的我只会留给自己。所以你不需要警告他!”
“我相信你。”克里福德愉快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