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上午,朱利安学院,学生们正在争抢着好位置。一些在开门时就占住了好凳子的学生没能把自己的优势坚持到点名,就被另一些具有优先权的学生赶走了。调色板、画刷和其他工具也都成了被争夺的对象,甚至干面包也不例外。一名曾经扮演过犹大的前模特现在更是变得污秽不堪,他流窜在各画室中,以一个苏一份的价格售卖陈面包,换几个钱买烟抽。朱利安先生走进来,向学生们展露出父亲般的微笑,随后又走出去。他刚一走,画室管理员就像幽灵一样出现了。他简直就像是一只狐狸,在争斗不休的学生中间寻找猎物。
三个没有缴费的学生被叫了出来。随后他又嗅到了第四个人。那个人本想悄悄溜到门边,却被他半路拦住,从火炉后面被揪了出来。就在这时,学生们的纷争呈现出愈发激烈的趋势,于是他又高喊了一声:“朱尔斯!”
朱尔斯来了,用他一双棕色大眼睛里的哀伤神情平息了两场争斗,和所有人握手,融入到人群之中,给画室带来一番安宁祥和的气氛——狮子盘踞在羔羊群中就会起到这样的作用。最厉害的羔羊很快就给自己和自己的朋友们找定了最好的位置。于是朱尔斯登上模特台,打开花名册。
下面的人在窃窃私语:“这周会从首字母是C的名字开始点起。”
的确如此。
“克莱森!”
克莱森像闪电一样跳起来,在一个前排座位前面的地板上用粉笔写下自己的名字。
“卡隆!”
卡隆急忙跑过去确定下自己的位置,还撞翻了一个画架。“老天爷!”——有人用法语说。“你他妈的……到底要去哪里!”有人用英语说。“哐!”一只颜料箱倒在地上,画刷飞得到处都是。“该死的……”咒骂、挥拳!冲撞和扭打。又是朱尔斯严厉的责骂。
“科琼!”
点名还在继续。
“克里福德!”
朱尔斯停顿一下,抬起头,用一根手指拨弄着花名册。
“克里福德!”
克里福德不在。此时他和画室的直线距离有三英里远,而且这段距离还在不断增加之中。倒并不是因为他走得很快——恰恰相反,他正以其特有的悠闲步伐散着步。艾略特在他身边。两条斗牛犬跟在他们身后。艾略特正在阅读文艺期刊。他似乎觉得刊中的内容格外有趣,不过这些热闹滑稽的内容显然不适合克里福德现在的心情,于是他只能将得到的乐趣强自压抑,变成一阵阵克制的的微笑。克里福德知道艾略特在干什么,但心情不佳的他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带头走进了卢森堡公园,一屁股坐到北侧露台的一只长凳上,用不以为然的眼光审视周围的风景。艾略特依照公园的规定,将两条狗拴好,又向自己的朋友投去询问的一瞥,才继续看起了报纸,不断露出那种克制的微笑。
今天的天气很好。太阳高悬在圣母院上方,将整座城市照耀得闪闪发亮。栗子树的细枝嫩叶将淡淡的阴影洒在露台上。只要在这里的小路上仰起头,就能透过那些如同窗花格一样的枝叶看见碧蓝色的天空。如果克里福德这样看一眼,他甚至有可能为自己的强烈“印象”找到一些鼓舞。但就像他每一次处在这种人生阶段的时候一样,他的思绪可能飘往所有地方,就是不在他的工作上。周围有许多麻雀在吵闹不休,或者唱着求爱的歌曲。玫瑰色的大鸽子在树木之间飞翔。飞虫在阳光中转圈。花朵散发出一千种芳香。这些都以一种慵懒的欲望搅动着克里福德的心境。在它们的影响下,克里福德说话了。
“艾略特,你是一位真正的朋友……”
“你真让我感到恶心,”艾略特叠起报纸,“就像我猜的那样……你又惦记上某条新的衬裙了。”他继续怒气冲冲地说道,“如果只是因为这种事,你就让我不要去画室,如果你只是想告诉我某个小白痴有多么完美……”
“不是白痴。”克里福德轻声抱怨道。
“那好吧,”艾略特提高了声音,“那么你有没有胆量告诉我,你又恋爱了?”
“又?”
“是的,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这一回是乔姬吗?”
“这一次,”克里福德哀伤地说,“是认真的。”
片刻间,艾略特很想用双手抓住克里福德,然后他发出了全然无助的笑声,“哦,好吧,好吧,让我看看,你爱克莱芒丝、玛丽·泰勒克、珂赛特、菲芬、科莉特、玛丽·韦迪耶……”
“她们都很有魅力……大部分都很有魅力,但我从没有认真过……”
“摩西带我逃脱苦海吧,”艾略特的语气变得严肃起来,“这些名字中的每一个都曾经把你的心撕得粉碎,并且以同样的方式让我几乎失去在画室的位置。每一个都是如此。这一点你不承认么?”
“你说的也许是事实……从某种角度讲是的……但请相信我,总有一次,我会忠诚于……”
“直到下一个人出现。”
“但这次……这次真的非常不一样。艾略特,相信我,我都要崩溃了。”
艾略特知道自己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咬紧牙关仔细听着。
“是……是巴雷。”
“哦,”艾略特颇为轻蔑地说道,“如果你在为那个女孩闷闷不乐——那个女孩可是会让你和我有充分的理由找个地缝钻进去——好吧,继续!”
“我正在说……我不在乎,我的羞怯早已不复存在……”
“是啊是啊,你与生俱来的羞怯。”
“我已经不顾一切了,艾略特。我是恋爱了吗?我绝对、绝对没有感觉到如此悲哀痛苦。我根本睡不着觉。说实话,我连好好吃东西都做不到。”
“你在爱上科莉特的时候也犯过同样的毛病。”
“你好好听着行不行?”
“先停一下,下面的戏码我都能猜得到。现在,让我问你几件事。你相信巴雷是一个纯真的女孩吗?”
“是的。”克里福德脸上一红。
“你真的爱她……而不是像以前那样,在每一次感到乏味之后踮起脚尖一走了之?我是说,你真真正正爱上她了?”
“是的,”克里福德固执地说,“我会……”
“停一下,你会和她结婚?”
克里福德的面颊红得像火烧一样。“是的。”他低声嘟囔道。
“这对你的家人真是一个喜讯,”艾略特努力压抑住自己的怒火,“‘亲爱的父亲,我刚刚和一位美丽的灰姑娘结婚了。我相信你一定会张开双臂欢迎她。她将在她母亲的陪同下前来拜访您。那是一位最值得尊敬,最干净的洗衣女工。’老天爷!这似乎比其他人都更过分一点!谢天谢地,年轻人,我的头脑还算清醒,可以为我们两个进行思考。不过在这件事上我实在没什么可害怕的。巴雷显然已经完全彻底地占据了你的心。”
“巴雷,”克里福德直起身子,但他突然停止了所有动作——在撒满金色阳光的小路上,巴雷正一步一步地走过来。她的长裙一尘不染,头顶的大草帽稍稍倾斜,露出了一点雪白的额头,在她的眼睛上洒下一片影子。
艾略特站起身,鞠了一躬。克里福德摘下帽子。他的表情是那样哀怨、那样充满渴求、那样虔诚谦卑,让巴雷不由得微微一笑。
这个微笑是如此赏心悦目。当不能自已的克里福德因为双腿失去了力量而向前打了个趔趄的时候,巴雷禁不住又笑了一下。片刻之后,她坐到了露台上的一把椅子上,从卷起的乐谱中抽出一本,翻开书页,找到要读的地方,将书摊放在膝盖上,微微叹了一口气,又露出一点笑容,抬头向城市望去。她把福克斯霍尔·克里福德完全忘了。
过了一会儿,她拿起了自己的书。但她没有阅读,而是调整了一下衣服上的玫瑰花。那朵玫瑰红艳而硕大,就像一团烈火在她的胸口燃烧,丝缎一般的花瓣放射出的光芒仿佛正在温暖她的心。巴雷又叹了一口气。能看出来,她实际上非常高兴。天空无比湛蓝,带着花香的风轻柔宜人。太阳爱抚着大地上的所有生命。她的心在和她一起歌唱,向她胸前的玫瑰歌唱:“在拥挤的路人之中,在昨天的世界之中,在千百万的过客之中,有一个人转过身,向我走来。”
她的心就在那朵玫瑰花下不停地唱着。这时,两只鼠灰色的大鸽子伴随着呼啸的风声从她身边飞过,落到露台上,开始了一连串的点头、迈步、跳跃和转身。巴雷看着它们,发出欢快的笑声。她一抬头,才发现克里福德已经来到她面前。这位年轻绅士手中拿着帽子,脸上带着一种渴求的微笑,让巴雷觉得自己好像看到了一头孟加拉虎。
片刻之间,巴雷皱起眉头,略有些好奇地看着克里福德。不过她很快就发现,低头弓背的克里福德和那两只正不断点头的鸽子很有些相似,虽然心中感到害怕,但她还是禁不住发出了一阵最迷人的笑声。巴雷不由得对自己感到有些惊讶。这就是她吗?如此多变,甚至连她自己也认不出自己了。但是她心中的歌声已经淹没了其余一切。那歌声开始在她的唇边颤抖,努力想要飞向这个世界——最终,她放声大笑——可能是在笑那昂首阔步的鸽子,或者克里福德先生,或者不为任何原因。
“你是不是以为,因为我会向拉丁区的艺术生们还礼,所以你就能成为我特别的朋友?我不认识你,先生,但我知道,虚荣是男人的另一个名字。我会谨慎地回报你们的敬意,或者尽量做到谨慎,你应该对此感到满意了,虚荣先生。”
“但是我恳求……我乞求你能够允许我将早已藏在心中的敬意……”
“哦,天哪,我可不在乎什么敬意。”
“还请允许我偶尔能和你说说话——偶尔——非常偶尔。”
“如果我答应了你,为什么不能答应别人?”
“完全不一样……我会仔细斟酌的。”
“斟酌?你为什么会斟酌?”
女孩的眼睛异常清澈。克里福德不由得瑟缩了一下,不过只是一下。然后莽撞的魔鬼就抓住了他。他坐下来,开始提出要献出自己的全部——灵魂和肉体,权利和财产。他知道,自己现在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傻瓜,这种痴迷根本就不是爱。他说出的每一个字都是一条捆住他的绳索,让他除非抛弃自己的荣誉,否则就无路可逃。自从他向巴雷走过来开始,艾略特就一直阴沉着脸,紧盯着喷泉广场,一只手用力攥紧两条斗牛犬的绳子,以免它们会跑到克里福德那里去——就连这两条狗都觉得有什么地方出了问题。艾略特更是怒火中烧,不住地低声咒骂着。
克里福德终于把话说完了,此时他已是兴奋得满脸红光。但巴雷久久没有做出回应。克里福德的热情渐渐冷却下来,局势也呈现出真实的样子。懊悔之情悄悄溜进克里福德的心中,但他还是将这些负面情绪推到一旁,再一次发起攻势。但他刚一张口,巴雷就拦住了他。
“谢谢你,”巴雷非常严肃地说,“以前还没有人和我提过结婚的事情。”她转过头,望向城市,又过了一会儿,她才继续说道,“你要给我太多。而我只是孤身一人,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是。”她再次转过头,看着巴黎——辉煌、美丽,被太阳照亮,在这完美的一天呈现出它最完美的样子。克里福德顺着她的目光也望了出去。
“哦,”巴雷喃喃地说道,“这很难——一直工作,一直单身,没有一个能够真正信任的朋友。街上到处都是爱情,但我知道,我们都知道,等到**退去,我们什么都不会剩下。是的,当我们相爱的时候,会毫不迟疑地交出我们自己,交出我们全部的心和灵魂,我们都知道结局会是什么。”
她碰了一下胸口的玫瑰。片刻间,她似乎忘记了克里福德。随后她又低声说道:“谢谢你,我非常感谢。”她打开书本,摘下一片玫瑰花瓣,将它放在书页之间,然后抬起头,温和地说:“我不能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