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遍铃声过后,希瑟·马尔科尼感到周围都沉默下来,仿佛一张毯子轻轻盖在了静栖馆上。安静如此明显,让人难以置信。她之前根本未曾察觉周围有这么多噪音。
铃声响起来时,她刚从浴室出来。这声音比她预想的要更响亮,也更有震慑力。一开始,希瑟还有些犹豫不决,没想好要不要接受这种荒谬的“沉默”——要是想去一个静修的疗养中心,那就直接预订静修疗养中心好了——但神圣的铃音让她消除了杂念。如果做不到沉默,哪怕在私人空间中,也让人觉得有些无礼。
丈夫坐在房间角落里的古董沙发上,手指像老师一样比在唇边,毕竟拿破仑之前是老师,而且很受欢迎,只是学校所处区域不是很好。二十五年中,他一直教地理,要面对很多顽皮的男孩子,不可能没些老师的职业病。
别对着我嘘,我又不是你的学生,希瑟心里这么想,我想说话就会说话了。希瑟朝拿破仑眨了眨眼,但拿破仑马上看向别处,好像有什么要隐瞒一样。但拿破仑根本没什么好隐瞒的,他就是一本完全摊开的书,他之所以避开希瑟的目光,是因为文件中明确提到接下来的五天中“不能有眼神交流”。就算某项规定根本没有意义,拿破仑也绝不会忘记。夫妻之间没有眼神交流会有什么好结果?但拿破仑对路标和制式表格中的小条款都有深深的敬畏。于他而言,规则意味着礼貌和尊重,是文明社会生存的保障。
拿破仑穿着超短的睡袍坐着,希瑟就仔细看着拿破仑,拿破仑跷着二郎腿,双腿很长,且汗毛浓密。他双腿交叠的方式有些女性化,像脱口秀节目中接受采访的超级名模。拿破仑两个又矮又胖的哥哥都很爱嘲笑拿破仑女性化的坐姿,然而拿破仑只是一笑而过,顶多就是比个中指。
他们之前泡了温泉游了泳,现在拿破仑的头发还没有干。
温泉很好找,从静栖馆后面的路走过去就是,而且路上设置的路标很明显。周围一个人都没有。他们发现了所谓的“秘密洞穴”:是个小池塘,有岩石遮阴,正好能容下三个人围成半圆,欣赏山谷的美景。希瑟和佐伊一直听拿破仑念叨水中的矿物质会促进循环,缓解压力。希瑟不记得拿破仑到底说了些什么。拿破仑的声音就像她生活中的背景音,是收音机里永远都不会停的对讲节目,偶尔只有几个词会溜进希瑟的潜意识中。显然,之后五天的沉默期让拿破仑有些不知所措,他说话的速度都比平常快了不少,根本没有停顿,含混不清的声音永无止境,很像他们身体周围温暖且带着硫黄味的泡沫。
“亲爱的,我当然可以做到五天不说话!”拿破仑安慰着佐伊。女儿看着父亲,年轻的脸上写满担忧,“如果你能不用手机,你妈妈能不喝咖啡,我也可以不说话啊!”
之后,三个人在泳池中凉快了一会儿。泳池里的水呈碧蓝色,很清凉,刚泡完温泉,带有氯气的水仿佛有了神奇的效果。希瑟看着佐伊和拿破仑比赛:拿破仑是蝶泳,佐伊是自由泳,而且先出发了五秒。然而,最后还是拿破仑赢了,就算拿破仑不想赢,但他真的装不出来,做不到还把佐伊当个小孩,假装输掉。之后,三个人一起坐在泳池边,佐伊讲了个关于大学辅导员的笑话。虽然希瑟并没有找到笑点,但从佐伊的神情判断,这应该是件好笑的事,所以她就笑笑应付过去。这种幸福的时刻难能可贵。希瑟知道大家都只注意到了这一点,希望这能是个好兆头。
好了,从现在起,他们五天之内都不能说话。
希瑟突然感到非常烦躁——或许只是身体需要一杯玛奇朵——毕竟“休假”也不是为了找罪受。肯定有其他疗养中心能提供相似的环境,安宁静谧,而且不会有这么苛刻的规矩。一家人都不用减肥。体重从来就不是希瑟担心的问题!每天早上六点整,希瑟都会踩在体重秤上,只要看到指针移动的方向有问题,她马上就会调整饮食。从BMI(身体质量指数)判断,希瑟属于“体重过低”,但只低于标准值一公斤。她自始至终都非常苗条。有时候,佐伊会说希瑟饮食失调,因为希瑟对吃饭的时间和吃的东西都非常挑剔。希瑟对入口的东西有所选择——这和拿破仑很不一样。拿破仑像个真空吸尘器,周围有什么就吃什么。
拿破仑站起来。他把手提箱提到**,拉开拉链,把折叠整齐的T恤衫、两条短裤和几件内衣拿出来。他之前像士兵一样打包,好像有谁要检查他的装备包一样。拿破仑脱下睡袍,露出瘦削、白亮、汗毛过多的身体。
一反常态的沉默让他突然变得有些陌生。
套上T恤的时候,他背部的肌肉就像一台精心设计的机器一样协调运动。拿破仑太高了,再加上他刻板的举止,性感已完全体现不出来。
这么多年,他们第一次翻云覆雨时,希瑟一直想的是:好吧,这真是个惊喜啊,谁能想到像拿破仑这种人竟然懂得技巧?她确实很喜欢拿破仑,喜欢他的贴心、幽默、专情,但希瑟又觉得跟他云雨就像在做社区服务,就是那种要礼貌、友好、“晚餐很不错,凯文·科斯特纳的电影很好看”的那种**运动,远非爽到忘乎所以的那种。她知道拿破仑对两个人的初次约会有不同的印象。拿破仑记忆中的初次约会完美、甜蜜而且正确,就是未来夫妻第一次约会应该有的回忆。
拿破仑拉好短裤拉链,系好腰带。把棕色皮革穿过银色金属扣的时候,他手速很快,似乎有些懊恼。拿破仑肯定感受到了希瑟的目光,但他没有看希瑟,下定决心遵守那些愚蠢的规则:要从各种方面看都做到完美。
生孩子的时候,突如其来的愤怒给了希瑟宫缩的力量,根本无路可逃。希瑟想象自己攥紧拳头打在拿破仑脸上,打碎了他的颧骨,订婚戒指上的钻石划破了他的皮肤,一道一道又一道,鲜血从伤口处滴下来。这股怒气笼罩着希瑟的身体,都快把她气得跳下床。看到拿破仑拉好背包拉链,把包放在房间角落免得绊倒谁的时候,希瑟的每根脚趾都紧紧蹭着地板,才克制住自己冲过去的冲动。
她对着墙上的一个点集中注意力:是墙纸上一个小岛形状的划痕。此外,她还用上了自己在课上教育其他母亲应对分娩过渡阶段的方法:吸气,吸气,呼气,吸——吸——呼,吸气,吸气,呼气。
拿破仑穿过房间,走到阳台上。他双腿分开站着,双手紧抓着栏杆,仿佛是站在某条船身倾斜的船上。
怒气缓和,消退,最终消失了。
好了,她又一次平息了。愤怒中有件无形的武器敲在拿破仑头上,砍到他毫无防备的白皙脖子上。拿破仑根本不知道。要是拿破仑知道希瑟心底的秘密想法,知道这种暴力,他肯定会相当震惊,会觉得非常受伤。
希瑟不禁哆嗦了一下。她嘴里有胆汁的微苦,好像刚呕吐过一样。
她打开自己的手提箱,找出短裤和一件背心。傍晚,“冥想”之后,她一定得去跑步。单单坐着关注呼吸一个小时并不能让她放松,反而会把她逼到发疯的边缘。
来这里绝对是个错误,代价高昂的错误。他们应该到某家不知名的大酒店去才对。
希瑟使劲系好跑鞋上的鞋带,张开嘴准备说话。她肯定要说话。根本没必要沉默。别的客人在,他们不说话就好了。但在自己的房间,在自己的私密空间,没必要保持这种尴尬、奇怪而且很不健康的沉默。
那可怜的佐伊怎么办?独自一个人在隔壁房间沉默不语?要是在家里,佐伊单独在自己卧室待太长时间,希瑟和拿破仑就会觉得恐慌。可佐伊总得一个人待在房间很久,毕竟她已经二十岁了,需要学习。如果很长一段时间没动静,希瑟和拿破仑中的一个就会找各种借口过去看一眼。佐伊从来没有抱怨过,也没有锁过房门。可静栖馆没有家庭套房,所以没办法,两个人只能给佐伊预订了单间。
佐伊说自己没问题,总向爸爸妈妈保证自己很好,很开心——她能理解爸爸妈妈的不安。不过,这一年佐伊太刻苦了,刻苦得有些过度,对着电脑一个劲地敲,好像“媒体研究”的学位关乎生死。所以,她得休息下才好。
希瑟看着**面的墙,就是这堵墙把两个人的房间与佐伊的房间隔开了,要是能透视就好了。佐伊在做什么呢?她还没有自己的手机。二十多岁的年轻人都要随时随地拿着手机,可佐伊要是发现手机电量不到百分之八十就会觉得颇有压力。
希瑟和拿破仑可不敢这样拿女儿的心理健康冒险。佐伊直到十岁才独自睡在自己的**。
她曾经一个人住过酒店的房间吗?
从来没有。佐伊有的时候确实会和其他女孩子一起度假,但大家都是住在一个房间里,不然希瑟总会胡思乱想。
她刚跟男朋友分手,现在竟然一个人待在房间,谁都没有,只能乱想。
天啊。希瑟心跳加快。她知道这样不好。佐伊是个成年人了,她不会有事的。
阳台上的拿破仑转过身,正好迎上希瑟的目光。可拿破仑再次移开了目光。希瑟开始磨牙。要是在“神圣的静默”期间希瑟说五分钟话,拿破仑一定会对她非常失望。
上帝啊,沉默这件事难得出乎意料。沉默让希瑟的思想惊声尖叫。她之前根本没意识到拿破仑的喋喋不休竟能让自己分心不少。太讽刺了,两个人之中无法应对沉默的竟然不是拿破仑,而是希瑟。
他们不需要沉默,不需要断食,不需要排毒,只是需要逃离一月。去年一月,一家人待在家里,简直是一场灾难——比前年一月更糟糕。一月似乎是一只秃鹰,眼神凶残,鹰爪尖利,永远威胁着希瑟的小家。
“不如这次我们不待在家吧,”拿破仑几个月前建议道,“去个平和安静的地方。”
“不如去修道院,”佐伊的眼睛一下就亮了,“啊,我知道了,有个健康疗养中心!爸爸的胆固醇指标肯定能降下来。”
六月,拿破仑的学校取回了所有教职员工免费体检的报告,拿破仑的胆固醇过高,高血压让人有些担忧,但好在拿破仑会坚持做运动,所以情况还好,不过现在拿破仑需要严格控制饮食。
于是希瑟就在谷歌上搜索了“疗养中心”这个关键词。
需要治愈吗?
一点开静栖馆网站的首页,跳出来的第一句话就是这个。
“没错,”希瑟对着电脑屏幕在心里说,“是的,我们需要治愈。”
静栖馆的目标客户群似乎是那些社会经济地位比高中教师和助产士要高出几个档次的人。不过,上次一家人去好好度假已经是几年前的事了,而且拿破仑从祖父那里继承来的一笔小钱一直在做定期存款。所以,一家人能负担得起,毕竟他们也没什么别的需要或者想要的东西。
“你真的想和爸爸妈妈在疗养中心待十天吗?”希瑟问佐伊。
佐伊耸了耸肩,微笑着说:“这个假期我就想睡觉。实在太累了。”
暑假的时候,二十多岁的正常女孩不会花很多时间陪父母,但怎么说呢,佐伊并不是正常的二十岁女生。
希瑟点击了立即预订,可马上就后悔了。这种感觉好奇怪,某件事看起来如此吸引人,可下定决心要做的那一刻,它却又变得没那么吸引人了。然而,一切为时已晚。她已经点击了同意所有条款。他们可以更改疗养的时间,但不能退款。不管三个人愿不愿意,为期十天的“净化”都势在必行。
整整十天,希瑟一直在反复掂量。他们不需要“转变”。他们的身体根本没有任何问题。所有人都说这家人是狂热的运动分子!这个地方根本不适合马尔科尼,拿破仑在楼梯上遇到的那种女人才适合出现在这里。她叫什么名字来着?弗朗西斯。看一眼就知道,这个女人的生活中只有午餐、面部护理和丈夫的杂事琐事。
希瑟好像对这个人有点儿印象——可能是见过太多这种人了吧:生活富足的中年女人,生了孩子之后就不再工作。这种女人本身并没有什么错。希瑟挺喜欢这种人的。只不过,跟这种人待在一起太久,希瑟就会不由自主地燃起怒火,而且还不得不克制。这些人根本没经历过人间疾苦。她们唯一要担心的就是自己的身体,因为午餐会让身材走样,所以需要到静栖馆这种地方“充电”,要听到专家亲口传达这个好消息:如果少吃多动,体重会减轻,整个人的状态也会变好。
等沉默期结束,大家又可以说话的时候,拿破仑和弗朗西斯又会表现得火急火燎的样子。弗朗西斯故作低调地吹嘘孩子在哈佛或牛津上学或者正在欧洲享受间隔年时,拿破仑肯定会饶有兴趣地听——可孩子们在欧洲去夜店的次数肯定比去博物馆多。
希瑟瞎想着自己要不要跟拿破仑提议让他趁此机会“红杏出墙”。或许可怜的拿破仑很想和另一个人干柴烈火,而且弗朗西斯看起来是个不错的选择。
她清楚地记得上次与丈夫滚床单的日期,是三年前的事了。要是早知道那是最后一次,希瑟肯定一辈子都不会停下,而且会用心记住每一个细节。希瑟敢肯定,那次的感觉一定很好,总体不错吧。然而,一切都不会重演了,至少不会在希瑟身上重演。
希瑟坐在床尾,拿破仑过来坐在她身旁。希瑟能感觉到拿破仑身体传来的温暖,但为了遵守规定,两个人并没有身体接触。
两个人都在等着女儿。佐伊说洗完澡就会过来敲门。计划是这样的。之后,三个人会一起等着,沉默不语,等着钟声敲响,然后一起下楼参加第一次“引导式静坐冥想”。
佐伊没问题。她当然没问题。她一直很乖,说到做到,总是如此。佐伊一直很努力为父母做到所有,而父母一直很努力假装佐伊是两个人活下去的唯一理由。
希瑟觉得悲伤如此刺痛,像武士刀一样锋利。
希瑟总能掩饰自己的愤怒,但永远无法掩饰悲痛。因为悲痛的根源太深。她把手压在嗓子上,如老鼠叫一样的微小声音冒出来。
“亲爱的,释放出来吧。”拿破仑的声音很小,跟说悄悄话一样。他还是没有看希瑟,只是把希瑟的手握在自己温暖的手掌中——为了希瑟,拿破仑打破了自己珍视的规定。
希瑟紧紧抓着拿破仑的手,手指按在他关节的凹陷处,像生孩子的女人疼到要命紧握住丈夫的手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