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尼·霍格布恩回到房间。他刚刚经历了地狱般的“引导式冥想”。一个人究竟可以冥想多少次?
“吸气,就像你借助稻草秆那样吸气。”上帝都忍不住会哭,真是一大堆屁话。
早上莫名其妙的缓行漫步冥想后,他的腿隐隐作痛。这让托尼觉得有些丢脸。曾几何时,他肯定能沿着那条小路奔跑,一点儿问题都没有,只当成是热身。可现在呢,只是走一走,还是按照百岁老人的步伐节奏走了走,他的腿就软了。
坐在房间外的阳台上,他无限怀念冰啤酒的味道,也想抚摸老牧羊犬皮毛柔滑的头。原本,对啤酒的渴望并不强烈,对挚爱宠物的思念带来的悲伤也并不令人痛苦,但现在,他感受到了沙漠中的人要渴死的状态和极度的心痛。
他反反复复站起来两百次了,总想从僵硬的痛苦中解脱。可下一秒,他就第两百次想起来,这里根本没有安慰。没有冰箱。没有储藏柜。没有播放无聊纪录片的电视。没有可以漫无目的浏览信息的网络。没有听到自己口哨声就会啪嗒啪嗒马上跑过来的牧羊犬。
班卓走的时候十四岁。对牧羊犬来说,算是漫长的一生。托尼本来应该有心理准备,但仿佛并没有。第一周,每次把钥匙插进前门的锁眼,他都能感到一阵阵悲痛袭来。伤感让他僵住不动。丢脸啊。成年人了,竟然为了一只狗迈不开步子。
他之前也经历过宠物狗的离开。一生之中,有三只狗陪伴过他。这是养狗必然要承受的一部分,所以托尼不知道为什么班卓的离开会带来如此大的打击。我的天,到现在都六个月了。难道,与怀念生命中离开的人相比,他怀念这只狗的时间会更长?
没错,很有可能。
他还记得,孩子们小时候,给最小的孩子咪咪过八岁生日时,送了一只杰克罗素梗给她。结果,这只杰克罗素犬从后院跑了出去,被车撞了。咪咪一下就崩溃了,在小狗的“葬礼”上,一直趴在托尼的肩头哭个不停。托尼也流下了眼泪,既是因为没有补上篱笆上的洞而感到内疚,也为那只可怜的小笨狗感到难过。
那时的女儿非常可爱,胖乎乎的小脸颊很嫩,还梳着马尾辫,让人忍不住喜欢。
现在的咪咪是个二十六岁的牙科保健医生,和她妈妈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身材消瘦,脸型瘦长,走路和说话都很快,托尼很难跟上节奏。她很注重卫生,也非常忙。现在的咪咪,虽然托尼仍旧爱她,但好像没那么让人忍不住去喜欢了。托尼愿意为了女儿付出生命,可有的时候却不想接她的电话。作为牙科保健医生,咪咪已经习惯自说自话,根本不在乎别人打断。她跟妈妈更亲近。三个孩子都是。毕竟孩子们小时候,托尼陪他们的时间比较少。后来,孩子们一眨眼就长大了。托尼有时候觉得,孩子们打电话或者来家里探望的时候是在履行“义务”。有一次,托尼过生日,咪咪给他留言了,声音甜美温柔。可在留言的最后,咪咪用完全不同的语气对另一个人说了一句:“好了,说完了,咱们走吧!”之后就挂了电话。
儿子们根本记不住托尼的生日——他也没指望儿子们能记住。首先,他自己都不一定记得自己的生日;其次,他之所以能记得儿子们的生日,也是因为咪咪会在兄弟们生日的当天早上给托尼发短信。詹姆斯住在悉尼,每个月都换个女朋友。大儿子威尔跟一个荷兰女孩结了婚,搬到了荷兰居住。托尼有三个孙女,他几年才能真正见一次,通常都是圣诞节的时候视频相见。那三个孩子说话都带着荷兰口音,跟托尼完全没有亲近感。托尼的前妻常常见到三个孙女,每年要去荷兰两次,每次待两三周。托尼的大孙女擅长“爱尔兰舞蹈”。(为什么要在荷兰跳爱尔兰舞呢?为什么要跳爱尔兰舞呢?好像大家都不觉得这一点很奇怪。托尼的前妻说,小孩子都跳爱尔兰舞。对孩子们的“心肺功能”好,能增强他们的协调能力还是什么的。托尼在前妻的手机里看过一段视频:孙女戴着假发,像是用电工胶带在她背上粘了个大尺子。)
托尼从来没想过当爷爷会是这样:口音怪异的小女孩们隔着屏幕跟他说些他根本不懂的东西。之前,他想象过,自己要是当了爷爷,肯定会紧紧握着孙子信任的小手,慢慢走到街角的商店买冰淇淋吃。这种场景从没有出现过,街角的商店也已经是昨日烟云。所以他的生活到底是他妈怎么了?
托尼站在那里。他需要吃东西。想到孙女们,他胃里翻江倒海一阵难受,必须得补充一些碳水化合物。平时他肯定会做奶酪吐司——我的神啊。没有面包。没有奶酪。没有烤箱。“你现在的情况就是我们说的‘甜食焦虑症’,”他的健康顾问德莉拉含蓄地说,“别担心,这种感觉会消失的。”
托尼一屁股坐回椅子上,回忆起自己预订这个地狱之旅的那天。那一刻,他肯定是疯了。上午11点,是他约好和全科医生见面的时间。他甚至清楚地记得时间呢。
医生开口了。“好吧,托尼,”一阵停顿,“你的检查结果。”
托尼当时肯定屏住了呼吸,因为他不由自主地倒吸了一口气。医生看了看那叠纸,摘下眼镜,身体前倾,那种眼神让托尼想到兽医对自己说班卓到了寿终正寝的时候。
托尼永远都忘不了之后那一刻的震惊。
仿佛过去二十年,他一直在发呆,浑浑噩噩,直到那一刻才突然醒了。他记得开车回家时思绪翻飞。他记得自己思路清晰,神情专注。他必须采取行动了。马上行动,不能把剩下的短暂生命都用在工作和看电视上。但该怎么办呢?
他打开谷歌搜索了一下。“如何改变……”谷歌为他填充了这个句子。如何改变我的生活。从宗教到自助书籍,几万亿条建议扑面而来。这时,托尼看到了一篇关于疗养胜地的文章。静栖馆排在推荐榜首位。
十天净化之旅。这有什么难的?毕竟他也好多年没有喘口气了。托尼经营着一家体育营销咨询公司。托尼一生做出的英明决定不多,其中之一就是聘请皮帕担任办公室经理。在工作的各个方面,皮帕都略胜托尼一筹。
托尼得减肥了。他得打起精神。他要制订行动计划。从机场开车过来的路上,托尼甚至都体会到了积极乐观。
要是他没有最后一刻愚蠢地决定储存些应急物品就好了。他决定掉头开往最近的小镇时,都已经开上了去静栖馆的路。掉头之后,托尼发现了一家驶入式酒行。他就买了半打啤酒(低度啤酒)、一包薯片和一些饼干(饼干他妈的招谁惹谁了?)
要是他当时没有掉头,肯定不会遇见路边那个女疯子。托尼还以为她有什么事儿呢。大马路边,坐在车里,尖叫、狂按喇叭,有什么合理的解释?那个女疯子摇下车窗,托尼看到了她的脸——她的气色很差。更年期真的那么可怕吗?还是这个女人有抑郁症?或许更年期确实这么可怕。等回家之后一定得问问姐姐是不是真的。
女疯子后来看起来正常了,脸色也好多了。要是托尼遇见她的地方不是在马路边,肯定会觉得她是个眼神明亮、忙忙碌碌的“超级母亲”,就跟托尼的孩子去学校之后,四处跑来跑去的拉布拉多犬一样。
托尼有点儿怕她。女疯子让他觉得自己就是个白痴。一段童年时期尘封的屈辱往事浮上脑海。他喜欢上了姐姐的一个朋友,好像发生了些什么——托尼不是说了什么就是做了什么,他现在也记不清了——但是他记得跟生理期和卫生棉条有关,反正是才十三岁的他还不懂的事,是当时如末日到来一样的天真的事。
现在,他五十六岁了。都当爷爷了!他亲眼见过妻子生下三个孩子,早就不会因为女性身体的黑暗奥秘而觉得尴尬。然而,那个女疯子还是让他再次体验到了那种感觉。
托尼站起来,有些恼怒,椅子猛地往后挪。两个小时,晚餐之前还有两个小时的“自由活动”时间。在家里的话,这些时间完全可以用工作或者躺在**喝酒吃东西看电视来填满。然而,现在,他不知道该去哪儿。房间盛不下他了。怎么会有这么多可爱的装饰品。昨天,他一转身碰到了靠墙小桌子上的花瓶。花瓶掉在地上摔碎了,托尼忍不住大声骂起来,隔壁的人估计都听到了。希望那只花瓶不是什么古董。
托尼趴在阳台上,盯着底下的路面。两只袋鼠站在房子的阴影里:一只正在梳毛,抓挠的动作和人一样;另一只静静地坐着,竖着耳朵保持警觉,感觉像嵌在石头里一样。
托尼能看到肾脏形状的大泳池,水光粼粼,泛着蓝色。或许可以去游个泳。他都想不起来自己上次游泳是什么时候了。之前,孩子们还小,沙滩占据了他生活的一大部分。有好多年,每个周日早上,他都会带着三个孩子去尼珀斯,学习怎么在保证安全的情况下冲浪。这么想来,三个皮肤白皙的孙女大概在可怜的荷兰生活中还没见识过怎么劈浪呢吧。
他从行李箱里翻出滑板短裤,尽力不去想曾经有个陌生人翻过自己的衣服,不去想那个人查找违禁品时看到过自己都褪了色的内衣。他得买新衣服了。
之前,托尼所有的衣服都是前妻负责买的。他从来没开口让前妻买过衣服,都是前妻直接买。托尼对衣服不感兴趣,但也渐渐习惯了。多年以后,处理离婚事宜期间,买衣服这件事成了前妻认为托尼觉得是“理所当然”的事。显然,这种事情还有很多。他“一次都没说过谢谢”。没有吗?是真的吗?老天啊。这要是真的,为什么要等了二十二年才说?他肯定说过“谢谢”。但为什么不直接告诉他,他当时就是头不知感恩的蠢猪呢?这样,多年以后面对律师时,他就不会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差劲的男人了。托尼当时确实不能说话,但那一刻让他觉得羞愧。结果,这反而成了他“封闭自己”、“情感疏远”和“什么都不上心”的例子——这种情绪一直持续着,直到最后,托尼真的什么都不在乎了,只是机械地在离婚协议书上签了字。
之前妻子是怎么形容他的来着?难道很有意思吗?“业余人类。”她甚至对律师也这么说。
几个月的咨询结束之后,托尼发现,在这一段婚姻中,自己做的很多事也没得到感谢或认可。比如说,妻子的车,一切都是他处理的,是业余人类给车加满了油。他经常在想,前妻是不是一直以为汽车是自动加油的。他还会帮妻子给车做年检,还给她填纳税申报单。
难道不是两个人互相把彼此视为理所当然吗?难道把彼此当作理所当然不是婚姻的好处之一吗?
不过,那时,一切为时已晚。
分居到现在五年了,这是他前妻一生中最美好的五年。前妻重新找到了“真正的自己”。她独立生活,参加夜校课程,还会和一群离婚之后幸福满满的女士们共度周末。还有,她们总会去的地方就和托尼现在待的地方一样。他的前妻现在正在进行“每日冥想练习”。“能真正做好的话得多久?”托尼之前问过。前妻只是翻了个白眼。真不错啊,他们竟然没因为这个折腾。现在,无论前妻跟托尼说什么,总能做到停下来深呼吸。想想吧,她好像真的是在用吸管呼吸。
托尼穿上滑板裤。
我的老天爷啊。
短裤缩水可太厉害了。可能是他洗的方法不对。用冷水,还是热水来着。反正就是没用对。他用力拽了半天滑板裤,好不容易才系上扣子。
好了。除了没法呼吸都挺好。
托尼咳嗽了一下,结果扣子决定奔向自由,掉在地板上弹了几下。他难以置信地大笑起来,看着自己长着不少汗毛的圆滚滚的大肚子,感觉像是别人的肚子一样。
他想起了自己的另一副样子。早已是前尘往事。一群疯狂的人大声吼着。还有在胸腔震**的声音。那时,他的身体和灵魂之间毫无障碍。他想“奔跑”就奔跑。他想“跳跃”就跳跃。
托尼把滑板裤往下松了松,移到大肚子底下。这让他想起了前妻身怀六甲的时候,也是这样穿着一条松紧带裙子。
拿起房间钥匙,把白色浴巾披在肩上。浴巾能带出去吧?没准儿合同中真有一条关于这个的规定。高个的老家伙或许能给他答案吧。也许是个律师。托尼太了解律师了。
托尼走出房间。静栖馆安静得有如教堂。他打开前门,走进下午的炎热中,沿着石子小路朝泳池走去。
迎面有个女人走过来,穿着黑色泳衣,腰间系着围裙,梳着马尾辫,戴着鲜艳的猫眼眼镜。托尼给她贴了个标签:知识分子,左翼女权主义者。不用五分钟,她就能让托尼没了兴趣。然而,要是让托尼选是被女权主义者忽视还是跟那个女疯子接触,那他选前者。
路太窄了,两个人没法并排通过,所以托尼先侧身让到一边,希望这个动作没有冒犯她女权主义的原则。还记得有一次,他为一位女士开门,结果换来的却是她的嘘声。“我自己能开门,谢谢。”托尼真想直接把门甩到她脸上,当然,他没那么做,他只是像个傻瓜一样微笑了一下。毕竟,就算每个人偶尔都有对女士施暴的想法,但并不是每个人都做得出来。
那个女人看都没看托尼一眼,只是抬手示意表示感谢,就跟坐在车里抬手感谢别人让路一样。等那位女士走过去,托尼才意识到,她在无声地掉眼泪。托尼不禁叹了口气,他受不了女人哭。
看着她走远——身材还不错——托尼才继续朝泳池走去。他紧了紧滑板裤,免得裤子掉下去。
他打开门。
真他妈倒霉。
那个疯女人在泳池里,像个软木塞一样在水里起起伏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