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亲娘祖奶奶,弗朗西斯暗自想着。连环杀手来了。
弗朗西斯来的时候,足足研究了五分钟,才终于把泳池门打开,但显然,这个人很顺利地就进来了。他用一只肥硕的手抬起黑色的小把手,然后用力一踹门,就这么简单。
本来弗朗西斯就不得不忍着上下浮动的眼镜,在泳池制造出快艇尾波一样的波浪。现在还得忍着他。
连环杀手把浴巾放在躺椅上(本来应该使用的是接待处领取的蓝白条纹毛巾,但他显然不守规矩),径直走到泳池边,还用脚趾先试了试水温。接着,他直接入水。弗朗西斯朝另一个方向用蛙泳姿势冷静地游了几下。
现在好了,弗朗西斯被困在泳池这里了,因为她不想当着那个人的面走出去。她这个年纪,应该已经不用担心被别人盯着看,也没人会评价她套着泳衣的身材,但显然这种从十二岁开始的敏感从未消失。
其实,弗朗西斯主要是想传达一种力量,渗入她之后同这个人有所互动时的力量。她柔软的白色身躯只表达出了两点:五十二年悠闲安逸的生活;对瑞士莲巧克力球毫无抵抗力。跟玛莎高大飒爽的身姿更是没得比,真该死啊。连环杀手肯定会给遇到的每个女人评分,依据就是“我愿意和她上床吗?”
弗朗西斯想到了三十多年前自己的第一个男朋友。那个人的双手按在弗朗西斯的**上,却对她说自己更喜欢小一点儿的,好像弗朗西斯想听他这么说似的,好像女性的身体就是菜单上的菜,而男人是该死的食客。
弗朗西斯当时的回应是:“对不起。”
而她的第一个男朋友则大度地回答:“没关系。”
弗朗西斯的这种卑微也不能怪她的成长经历。弗朗西斯八岁的时候,一个走在郊区街道上的男人拍了拍她妈妈的臀部。“真不错啊。”那个人的语气好像还挺友好。弗朗西斯清楚地记得自己的想法,嘿,他还挺会说话。可之后那一幕让她震惊:自己那五英尺(1)高的母亲追着那个男人,把他逼到墙角,把装满图书馆馆藏精装书的背包狠狠甩在那个人的后脑勺上。
行了。别想了。弗朗西斯得上岸了,按照她自己的节奏。她不会急匆匆地抓起毛巾裹住自己的身体。
不对。
她不想离开泳池!是她先来的。凭什么那个人来了她就得走?她就应该好好游泳,之后再离开。
弗朗西斯扎进水底,贴着泳池铺有鹅卵石的底部往前,享受着斑驳的阳光,缓解早上徒步造成的腿部酸胀感。还好,真是美妙轻松,弗朗西斯感到惬意极了。她的后背尤其舒服——简给她做完第二次按摩之后就好多了——她好像已经有点儿知道什么是蜕变了。还有,毫无疑问,评论的话像毒蛇一样盘踞在脑海:歧视女性的机场垃圾书刊,令人不齿。
弗朗西斯想,或许佐伊说她会读《纳撒尼尔之吻》可能只是出于礼貌。那个忧伤且漂亮的孩子最不需要的就是读什么歧视女性的垃圾。过去三十年里,弗朗西斯偶然写过歧视女性的垃圾吗?她浮上水面,喘了口粗气,感觉像哭声一样。
连环杀手在泳池的另一端。他靠着瓷砖大口喘息着,手臂搭在泳池边。他盯着弗朗西斯看,眼神里有种东西,很像是……害怕。
神经病吗,弗朗西斯心里想。是,我不是二十岁的时候了,但我的身体至于那么没吸引力都快吓死你了吗?
“嘿。”那个人大声说。他做了个鬼脸。他真真正正做了个鬼脸。看来这个人是觉得弗朗西斯很恶心。
“干吗?”弗朗西斯回答。她沉了沉肩,想起妈妈像铁饼运动员一样把包甩出去。“我们按道理不应该说话。”
“呃……你在……”他指了指自己的鼻子。
难道他是想说“你是没洗澡吗?”
弗朗西斯没怪味好吗!
她摸了摸自己的鼻子。“啊!”
她流鼻血了。她这辈子都没流过鼻血。那篇评论竟然让她流鼻血了。
“谢谢。”弗朗西斯冷冷地说。每次一跟这个人有什么接触,她都会处于下风,落入可怕的境地,让人痛苦的境地。
弗朗西斯仰着头,划着狗刨式走到台阶处。
“往前伸头。”连环杀手的声音传来。
“你是说往后仰头吧。”弗朗西斯不耐烦地打断了他。她走上台阶,一只手抻开泳衣,免得泳衣往上卷,同时用另一只手尽力接住滴下来的血。大滴大滴的血从她凹着的手中落下来。太恶心了。真不敢相信。好像她是中枪了。弗朗西斯见不得血。这就是为什么她一直都不想要孩子。弗朗西斯仰头看着天空,感到一阵眩晕。
“我觉得我要晕倒了。”她说。
“不,不会的。”那个人回答。
“我血压低,”弗朗西斯说,“经常晕倒,很容易晕倒。”
“我帮你。”那个人说。
走出泳池的时候,弗朗西斯抓着那个人的胳膊。那个人倒没有很用力,但他的触碰带着些疏离,他是集中精力做事,好像要把一件笨重的家具推进窄门一样。比如冰箱,或许吧。被人当成冰箱的滋味可真不好受。
血一个劲儿地从鼻子里流出来。那个人带着弗朗西斯走到有躺椅的地方,让她坐好,给她披上浴巾,又拿了条浴巾抵在弗朗西斯的鼻子上。
“使劲捏住鼻梁。”那个人说,“像这样。”他捏了捏弗朗西斯的鼻子,之后让弗朗西斯自己捏着同一个位置。“没错,很快就没事了,马上就不流血了。”
“你刚才要说的是向后仰头吧?”弗朗西斯还在抗议。
“是向前。”那个人回答,“否则血会流进喉咙。我没说错。”
弗朗西斯放弃了。没准儿那个人说得对呢。他是那种很绝对的人。绝对的人通常是正确的,这一点很烦人。
恶心和头晕的症状渐渐减轻。弗朗西斯还捏着鼻子,不经意间往上瞄了一眼。那个人一动不动地站在她眼前,所以弗朗西斯的目光正好落在他肚脐眼的位置。
“你没事吧?”那个人问。他咳嗽了一声,好像得了流感,还含着口痰。
“我叫托尼。”那个人说。
“谢谢你。”弗朗西斯说。他其实还挺好的,就算他之前把弗朗西斯当成冰箱一样对待。“还有——停在路边那会儿,我是……”
那个人好像不太想回忆这件事儿。
“我之前从来没流过鼻血,”弗朗西斯告诉托尼,“不知道怎么回事儿,不过我觉得可能是得了重感冒。其实,你听着好像也是得了重——”
“我该走了。”托尼不耐烦地打断了弗朗西斯,很突然,好像弗朗西斯是在公交车站缠着他不放的老太太,不肯让他说一个字。
“要去哪儿?见什么人?”弗朗西斯觉得自己深受冒犯,她可是刚经历了急症的人。
托尼对上了她的目光。他有一双浅棕色的眼睛,浅到几乎跟金色差不多,让人想到一种濒临灭绝的小动物。比如说,兔耳袋狸。
“不是,”托尼回答,“我就是觉得,我该……换衣服吃晚餐了。”
弗朗西斯哼了一声。离吃晚餐还早着呢。
两个人陷入了尴尬的沉默。托尼没有离开。
他清了清嗓子。“我不知道我能不能熬过……这次体验。”他摸了摸自己的肚子,“不太像是我会做的事。我没想到会有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事。”
弗朗西斯也放下了戒备,微笑起来。“你肯定行。就十天。现在只剩九天了。”
“是啊,”托尼叹了口气,瞄了一眼远处蒙着一层蓝色的地平线,“这儿挺美的。”
“是挺美的,”弗朗西斯回答,“也让人觉得安静。”
“所以你好些了吗?”托尼问,“捏着鼻梁,等不流血了再说。”
“好的。”弗朗西斯答应了一声。
她低头看了看毛巾上猩红色的血迹,换了块干净的地方堵住鼻子。
等再抬起头,托尼已经朝泳池大门走过去了。刚抬起胳膊要打开门,托尼的短裤滑下来,露出了整个臀部。
“这他妈的!”托尼气急败坏地骂了一句。
弗朗西斯盯着看。什么情况?那个男人的臀部居然有文身,还都是亮黄色的笑脸。太特别了吧。就像是发现他正装里面还穿着小丑服一样。
弗朗西斯低下头。一秒钟之后,她听到泳池大门“砰”地关上了。她抬起头,托尼已经走了。
笑脸文身。他到底是醉成什么样了啊?这完全转变了弗朗西斯对他的看法。他不再是那个傲慢的会嘲笑人的男人了。他叫托尼。臀部有笑脸文身的托尼。
托尼,臀部有笑脸文身的连环杀手?
弗朗西斯轻轻笑出声,吸了吸鼻子,血的味道钻进嘴里。
(1) 约合1.52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