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梅尔站在房间里,猛扇自己的脸。一下。两下。三下。第三下的力气真大,把眼镜都打掉了。
她捡起眼镜,走进浴室,看着镜子里被打红的脸颊。
刚才在那边,她在泳池里一圈接一圈地游泳。在神奇小路上步行之后,内啡肽游走在她的身体里。她觉得好极了,不只是好极了——可以用“精神焕发”四个字形容——上次有时间游泳已经是好久之前了。
游泳的时候,她很是得意,因为无处可去,无事可做,无人担心。不用去接听爵士乐的人,不用送谁去上空手道课,不用监督谁写作业,不用惦记给谁买生日礼物,不用想着跟医生预约,等等:生活中数不尽的小事全都不用想。每种小事看起来都很轻松。然而,压垮她的正是无数小事的堆叠。
现在好了,她甚至都不用自己洗衣服。卡梅尔只需要把要洗的衣服装进小洗衣袋,放在门口就好,不到一天,自然有人会把洗好烫好的衣服送过来。读到这些内容的时候,卡梅尔真的是喜极而泣。
她为自己设定的目标是五十圈自由泳,每一圈比前一圈游得更快一些。她将在这里变得特别特别健康!她甚至能感觉到多余的体重正从身体里流走。她一直以来需要的就是锻炼的时间以及没有零食的储藏柜。游泳的时候,她一边做动作一边默默在心里唱歌:好开心啊,太开心了,真是开心,呼吸,好开心啊,太开心了,真是开心,呼吸。
可就在这时,一丝细小的声音出现在欢快歌声的背后。就像是最缥缈的悄悄话:真想知道他们现在都在做什么。
卡梅尔本想无视它,继续大声唱歌:好开心啊,太开心了。
那个声音也越来越大,最后变成了喊叫:不是的,认真一些,你觉得他们现在在做什么呢?
那一刻,她感受到的是理智的远去。惊慌失措的感觉让她想起一个反复出现的梦。梦中,她失去了四个女儿,莫名其妙,都是因为她照顾不周。比如,把女儿留在马路边,比如完全忘记自己还有女儿,直接出去跳舞,等等。
她试着用理智让自己平静下来。孩子们没有被留在马路边。她们正跟爸爸还有爸爸完美的新女朋友索尼娅待在一起。卡梅尔看了行程,几个人现在在巴黎,待在“超棒的”爱彼迎公寓里。索尼娅“很喜欢旅行”,之前去过巴黎。当然,一月的巴黎还是很冷,但孩子们都买了新外套。她们在进行自己终生难忘的旅行。她们正在享受美妙的教育之旅,与此同时,她们的妈妈则在享受“充电”的时光。
爸爸喜欢孩子们。爸爸的新女朋友也喜欢这几个孩子。“索尼娅说自己爱她们胜过爱生活。”罗西才见过那个女人三次,就这么对卡梅尔说。当时,卡梅尔的反应是:“好吧,她说这话简直是疯了!”不过,她说出口的不是这句,而是:“那太好了!”
两个人是和平分手。至少乔尔觉得是。至于卡梅尔,她觉得就像没人发现的死亡。乔尔就是不爱她了,仅此而已。对乔尔来说挺难受的吧,毕竟要和一个自己不再爱了的女人生活在一起。他肯定很挣扎,可怜的男人,但他终究还是选择要对自己诚实。
就这么发生了。这种事常常发生。被遗弃的妻子要保持尊严,这一点相当重要。除了在洗澡,或者把孩子们送到学校和学前班之后她才能掉眼泪,别的时候她不能哭,不能软弱。还有,一个人和其他伤心落泪的妻子在郊区的时候也行。被丢下的妻子一定不能对新入主的妻子疾言厉色或挑剔刻薄。她必须得忍着一切,绝不能苦着脸。要是卡梅尔身材好的话,一切都会更好。
卡梅尔游完一圈掉头时,正好看见有别人来游泳了。是那个看起来挺友善的女士,她年纪不小了,发色混合了草莓色和金色。卡梅尔刚要说“嗨”打个招呼,马上就记起来要保持沉默,所以就什么都没说。
她继续游泳,那位女士的发色和索尼娅的非常像,这让她非常纠结。她们为了做头发肯定花了一大笔钱。
卡梅尔的女儿露露有一头金发。露露跟卡梅尔一点儿都不像。本来这也不算是什么大事,直到那天露露给她讲了这件事:爸爸和索尼娅带着女儿们吃晚餐的时候,一位女士走到桌边对露露说了一句:“你美丽的头发和妈妈的真像啊!”
卡梅尔的声音紧张起来,高了八度:“哈,挺有意思。你没告诉她索尼娅不是你妈妈吗?”
露露的回答是:爸爸说了,不用每次都说索尼娅不是我的亲生母亲。听完,卡梅尔马上说:“亲爱的,每次都说显然很有必要,你每一次都应该大声说出来”——然而这句话只是在她脑子里过了一遍,真正大声说出口的是:“露露,该刷牙了。”
记住这一点,卡梅尔加快了速度,手臂划水,双腿蹬水,越来越用力,速度越来越快。但她保持不了多久。她还不够健康。这么说吧,她不健康,肥胖,而且很懒,让人恶心。她心里想着世界另一端的四个女儿。她们去了卡梅尔从没去过的巴黎,头发是索尼娅帮忙梳好的——梳头的时候可能还得坐着一动不动。想到这里,她呛了一大口水。
她到泳池边撑起上半身,直接跳出泳池,根本没看那位友好的金发女士。幸好啊,有规矩做掩护,因为眼泪止不住地掉下来,她一路哭着回到房间。回去路上那个往泳池走的大块头肯定也发现了。
“冷静。”卡梅尔对着镜子中的自己说。
她双臂抱住自己。
她想念孩子们了。这种思念就像突然袭来的高烧。她渴望四个漂亮的小女孩带来的舒适感,她们不经意间对卡梅尔身体的占有:女儿们会跳上卡梅尔的大腿,好像她是张椅子;她们会把自己热乎乎的小脑袋顶着卡梅尔的腹部,或靠在她胸口。卡梅尔总是要对其中一个大喊大叫:“离我远点儿!”跟孩子们在一起的时候,卡梅尔有被人需要的感觉——实际上,这一点很重要:一切都依赖卡梅尔。女儿们总会说:“妈妈在哪儿?”“我要告诉妈妈你说的话。”“妈妈妈妈妈妈!”
可现在呢,卡梅尔从责任和义务中解脱出来了,像个气球一样膨胀而自由。
卡梅尔解开泳衣的带子,随它在浴室地板上堆着,然后对着镜子欣赏着自己的**。
“对不起。我还是很关心你。但我们一直说要彼此坦诚,对吧?”一年前,乔尔一边给卡梅尔倒了杯葡萄酒一边说,“这么说,其实我也很难过,但问题是,我对你没什么感觉了。”
他是真的觉得自己很仁慈很善良。他真的觉得自己是个汉子,做的是正确的事。他自己没有出轨。他就是想离婚了,然后去交友网站找个人直接取代卡梅尔。他的良心清清楚楚知道怎么回事。自始至终,他都希望自己的东西能保养得宜,要是修不好了,不能“像新的一样”,那他就直接替换掉。
卡梅尔双手把胸部托到原来没有下垂的位置,当年的胸部“像新的一样”。她看着圆滚滚的腹部上的妊娠纹,想起脸书上说的那些蠢话:妊娠纹因其所代表的含义而美丽,它带来了新的生命,等等。要是孩子的爸爸依然能喜欢你的身体,那或许妊娠纹就是美丽的吧。
乔尔问自己能不能和索尼娅趁着孩子们一月放假一起带她们去欧洲时——去巴黎的迪士尼乐园!去奥地利滑雪!去罗马滑冰!——卡梅尔真想说:“你是蠢货吗?你要去我们之前说好一起去的地方?却不是跟我去?”然而,这句话还是只出现在她的脑子里。实际上,她说的是:“听着还不错!”之后,她就开始给孩子们办护照了。
她跟姐姐说,孩子们不在的时候,她要吃得简单一些,做有氧运动,还要举重、做瑜伽。她本来的目的就是重塑自己的身材。
她不是为了让乔尔回心转意,而是想看到他回来之后看到自己时目瞪口呆的样子。她不需要乔尔合不上下巴,不过要是真这样也不错。她就是想让自己的身体看起来更顺眼,此外,或许吧,可能,也可能不会,但有这个可能,她也会去那些可以替代自己配偶的交友网站看看。
“你的身体根本没任何问题。你身材很正常,别傻了!你聪明,而且迷人,别犯蠢!整个一月你就躺在吊**吃奶酪。”这是卡梅尔的姐姐瓦妮莎说的,她对乔尔和肥胖羞辱的父权主义极为不满。
卡梅尔放下胸部,一只手摸了摸鼓起来的肚子。正常的身材还不够好。这也算正常的话,那正常也太大了。谁都能看出来。整个国家正在经历肥胖危机!她不想让别人觉得肥胖是可耻的,当然她自己也不想,因为她本来就该感到羞耻。她之前穿的衣服都比现在要小两个尺码。她现在的衣服要大两个码根本不是因为四个孩子,而是她疏于照顾自己。女人就应该“照顾自己”。男人们不是经常在交友网站上说吗?我喜欢会照顾自己的女生。他们实际想说的就是:我喜欢瘦的女人。
也不是找不到关于如何照顾自己的信息!每个人都知道,要做的很简单,减少饮食中碳水、糖分和反式脂肪酸的摄入!明星们都慷慨大方地分享了自己的秘籍。他们每天把“少量坚果”或“两块富含抗氧化剂的黑巧克力”当零食!每天喝大量水。不晒太阳。尽量走楼梯!这不是什么高深的火箭科学!但卡梅尔之前会走楼梯吗?不,她不走楼梯。
没错,她经常跟孩子们在一起。如果他们走楼梯,其中一个肯定会走得太快,另一个会坐下来说走不动了。不过,之前,卡梅尔本来也可以在生活中加入一些“偶尔的锻炼”。然而她没有。她忽视了自己的身体:好几个月才剪一剪头发,眉毛没有修整,忘了刮腿毛什么的。难怪丈夫要离开她,毕竟她也会这么教孩子:有因必有果。
玛莎颀长精致的身体曲线出现在她的脑海中。
她想象玛莎过着卡梅尔的生活。站在前门,等着乔尔和索尼娅把孩子们带回来。乔尔最开始就不会离开玛莎,但假设他那么做了,玛莎看到前夫和前夫的女朋友也不会感到痛苦或羞耻。玛莎不用躲在门边向乔尔遮掩自己的身材,她会昂首挺胸地站着。她不需要卑躬屈膝保护自己纯真的、破碎的心。
她姐姐说,乔尔所谓的“没感觉了”是乔尔的问题,跟卡梅尔无关,还说卡梅尔应该学会热爱自己,还发来了“直觉饮食”“身材如何都健康”这样的文章链接。卡梅尔知道这些文章都是胖子写的,目的就是让胖子觉得自己悲哀肥胖的生活也没那么差劲。
如果她能塑造自己的身材,塑造自己的生活,那她就有可能走出婚姻失败的阴影。这不是假的。这是事实。
卡梅尔的姐姐有钱,而且大方——这种组合真棒。卡梅尔过生日的时候,姐姐给了她一个大红包,还说:卡梅尔,我觉得你不用减肥。你很美。乔尔就是个肤浅的傻瓜。你完全不用管他怎么想。但如果你想变得更健康,我希望你能尝试新的方式,舒舒服服的。我给你预订了静栖馆,十天的净化之旅,趁着孩子们不在家。希望你喜欢!亲亲,还有,别忘了结束之后回家吃芝士。
从小到大,这是卡梅尔收礼物时最开心的一次。
还记得玛莎说的话:“十天之内,你们都会改头换面。”卡梅尔满脑子想的都是“拜托了”这个词。拜托了,拜托了,拜托了,让它实现吧。拜托了,拜托了,拜托了,让我换个样子。她看着镜子里自己愚蠢、臃肿、恳求的脸。她的皮肤粗糙发红,像老洗衣妇的手。她的上嘴唇像条细线,一笑就没了。浑身上下,卡梅尔最瘦的地方就是上嘴唇了。可嘴唇本来应该是丰满的玫瑰花蕾的样子,不应该是这样细长、浅淡、一笑就没的线。
天啊,卡梅尔,他当然会对你没感觉!你在想什么呢?他怎么可能对长成你这样的人有感觉?卡梅尔抬手又给了自己一巴掌。
门口传来轻轻的敲门声。卡梅尔吓了一跳。她穿上静栖馆准备的睡袍,过去打开了门。
是姚。他低着头,没有看卡梅尔,也没有说话,只是递过来一张小卡片。
卡梅尔接过卡片后,姚马上就走了。卡梅尔关上门。
是方形卡纸,很厚,奶油色的,像结婚请柬。卡片上有黑色的字,笔力扎实,透着权威。
亲爱的卡梅尔,
尽管现在是您的自由活动时间,但我们请您马上到静栖馆的水疗中心。我们为您准备了特别的放松舒缓面部按摩。这是九十分钟的安排,晚餐前刚好可以完成。您的理疗师期待您的到来。
你的,
玛莎
另,姚是您的专属健康顾问,但请您知悉,我也愿意尽一切努力为您提供所需的和应得的健康和幸福。
这一刻,卡梅尔·施耐德向玛莎投降了,如刚入门的修女将自己献给上帝那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