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个完美陌生人

第二十二章 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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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九点。客人们已经用过了晚餐,好好待在自己的房间里,希望他们已经进入了甜美的梦乡。姚、玛莎和德莉拉坐在玛莎办公室角落的小圆桌前,面前放着记事本。员工例会,姚和德莉拉得汇报最新情况。

玛莎用指尖敲了敲桌子。她开会的时候,每次的举止都不太一样。从她的用词、讲话的干脆程度和僵硬的姿势中,你就能看到她之前在公司工作的状态。德莉拉觉得很好笑,但从未在大公司工作过的姚则觉得很有魅力。

“好了。日程上的下一个项目。沉默。今天有人打破沉默了吗?”玛莎问。她似乎有点儿忐忑,肯定是对新的规定有些紧张。姚自己也很紧张。

“拉尔斯打破了沉默,”德莉拉说,“他不想参与每日验血。我让他别像个小孩子一样。”

姚绝对不会这样对客人说。德莉拉只是说出了自己的真实想法,而姚有的时候觉得这样有点儿……做作虚伪,像在表演。比如,他会辅助坏脾气的客人做平板支撑,耐心温和地鼓励他们——“您可以的!”——与此同时,他心里实际想的是:你根本就没用心,你这个粗鲁懒惰的浑蛋。

“弗朗西斯给我写了张纸条,”姚说,“她问自己能不能不要验血,因为之前她流鼻血了。我跟她说,就是因为这样,才应该验血。”

玛莎咕哝了一声。“大家都不喜欢验血,”她开口了,“我也不喜欢!我讨厌针头。”她耸了耸肩。“这么多年,我们申请来这儿的时候,不得不做好多次验血:检验艾滋病、梅毒什么的。政府需要我们的头脑,但身体也得健壮。就连牙齿也得检查。”她用手指敲了敲自己洁白的牙齿。“我还记得有个朋友说:‘好像他们在选马一样!’”玛莎回忆的时候抿着嘴,好像自尊心受到了伤害。“但该做的还是得做。”玛莎没有看姚,也没有看德莉拉,好像在跟某个房间里看不到的人说话。

玛莎穿着简单的白色无袖上衣,姚看了看玛莎上衣系带下的锁骨。遇见玛莎之前,他从没想过锁骨是女人身体中尤其性感的部分。

“你是爱上这个女人了吗?”姚的妈妈打电话的时候问过。上个星期的事了。“所以你才像只小狗一样听她吆喝是吗?”

“妈妈,她差不多和您一个年纪,”姚对妈妈说,“而且我没像只小狗一样听她吆喝。”

“和小狗也没什么区别,”德莉拉这么说姚,“你喜欢上她了。”当时,两个人正在滚床单。德莉拉很美,而且**功夫很好。姚很喜欢她。虽然不涉及金钱,但两个人的苟且偷欢总觉得像是交易。

“我是感激,”姚看着天花板,双手背在脑后,若有所思的样子,“她救了我一命。”

“她没有。是你救了她一命。”

“是主管救了她,”姚说,“你不知道我都做了点儿什么。”

“可你现在就是爱爱爱爱她。”德莉拉说着穿上自己的内衣。

“爱姐姐那种爱。”姚回答。

“好吧,没错。”德莉拉说。

“爱表亲那种。”

德莉拉轻哧了一声。

姚确实非常关心玛莎。这么做真的很奇怪吗?爱上自己的上司?如果是一起生活一起工作,而且老板是个像玛莎一样的人,显然也没那么奇怪。她是个很有意思的人,能激励别人。姚觉得她不正宗的口音和她的身体一样让人着迷。姚承认,自己确实对玛莎暗生情愫。或许他的暗恋确实奇怪,是他性格缺陷的体现,也是他童年时期心智失调的后果——哪怕他当时只是个害羞、认真的男孩,对事情有些过分紧张,但大部分时候总能逃过一劫。姚的父母说话都轻声细语的,很谦逊,从来没有逼过他。父母相信,希望越小,失望越小。他父亲曾经大声说过一次:“姚,做好失败的打算,这样你永远都不会失望。”这句话字里行间没有一丝讽刺。正因如此,姚才觉得玛莎的自尊自强让人耳目一新。她显然是自己高于生活的那种人。玛莎根本不知道什么是自嘲,当然也不理解别人的自嘲。

而且,玛莎确实救过他一命。

心脏病治好之后,玛莎给芬恩和姚写过信,感谢他们的照顾,还说“濒死体验”彻底改变了自己。玛莎说,灵魂飘在众人之上时,她在姚的头皮上看到了红色的小胎记。她的描述非常准确:草莓形。

芬恩从来没给玛莎写过回信。“她就是个小屁孩,要看到你的胎记,根本不需要灵魂飘到我们该死的头上。她可能是坐在办公桌前的时候看见的,晕倒之前。”

但姚对玛莎的濒死体验很感兴趣。他给玛莎发了邮件,多年之后,两个人一直还偶有联系。玛莎说,心脏手术之后,她放弃了“相当成功”(她自己的原话)的公司事业,把公司的股份兑现,在乡下买了一栋著名的古宅。她要在里面建一个泳池,然后好好休整一番。一开始,她打算把这里打造成高端酒店,但后来对健康方面越来越关注,所以就改了主意。

玛莎的信里这样写:姚,我的身体、思想、灵魂都已经焕然一新。我想帮助别人做到这一点。

姚觉得玛莎的邮件里有些夸张的内容很有意思,让人忍不住思考,但实际上,玛莎当时对姚来说没有那么重要,只是一个心怀感恩的前病人,使用的措辞比较有意思而已。

可姚刚过完二十五岁生日,一切就像多米诺骨牌一样倒地不起:啪、啪、啪。先是他的父母说要离婚。他们卖掉了家里的房子,各自搬到了新的公寓。这已经让人觉得困惑不解,倍感痛苦。后来,在一系列戏剧性事件中,未婚妻跟他解除了婚约。晴天霹雳,毫无预兆。姚还以为他们深爱着彼此。婚礼、接待会、蜜月的安排都已经预订好。这怎么可能呢?感觉就像生活的根基在脚下土崩瓦解。分手并不算是悲剧,可这让姚觉得丢脸,所以就像是一场灾难。

他的车被偷了。

他患上了压力过大诱发的皮炎。

芬恩搬到了另一个州,所以急救服务部把姚调到了另一个他谁都不认识的地区,而且那个地区的人要是拨打急救电话,一般离不开暴力事件或毒虫。有一天晚上,一个男人拿着一把刀比在自己的脖子上:“如果你们不救她,我就把你们全杀了。”那个女人已经死了。警察来的时候,那个人拿着刀扑过来,所以警察给了他一枪。姚最后救活了那个人。

姚还是按部就班地上班。然而,两天后,他一下醒了,闹钟还有几分钟才会响。但那一刻,姚感觉就像头部炸裂一样。他觉得自己内部炸开了。是身体上的感觉。他觉得是脑出血,可最后被关进了精神科病房。

“你最近应该压力很大吧。”一位黑眼圈很重的医生问。

“不至于死人。”姚说。

“可感觉就跟他们死了一样,对吧?”

没错,就是这种感觉:死亡一场接着一场,连续上演。芬恩走了。未婚妻走了。家庭散了。连车都离他而去。

“我们之前管这个叫神经衰弱,”医生说,“现在我们叫重度抑郁发作。”

他给姚推荐了一位精神科医生,还给他开了些抗抑郁的处方药。“神经衰弱要是管理得好,也是件好事,”医生这么告诉姚,“把它当成一种机会,成长和了解自己的机会。”

出院的第二天,姚就收到了玛莎发来的电子邮件。玛莎说,要是姚什么时候想脱离“激烈的竞争”,可以到她的新客房待几天。

这就是一种预兆。

现在是个好时机,我最近不太好,姚给玛莎回信,我可能需要过去待几天休息一下。

刚到的时候,姚竟没有一眼认出玛莎。他只看到一个穿着白色衣服的女神走过草地。女神拥抱了他,在他耳边说:“我会让你好起来的。”

每次,他走出静栖馆迎接新的客人时,都想为他们带来同样的体验:就像迷失在海面的人看到了陆地一样。

玛莎像照顾生病的鸟儿一样照顾姚。她为姚做饭,教姚冥想和瑜伽。他们两个一起学习了太极。两个人在静栖馆里一起度过了三个月。虽然两个人没有云雨之欢,但确实分享了很多。像是某种旅程。一种复苏的感觉。那段时间,姚的身体状态发生了变化,变得强壮有力。此外,他的心灵也痊愈了。他完全像变了一个人一样,经历了生命中从未有过的平和与确定。他已经脱胎换骨,不再是之前的姚了。

之前的姚只是偶尔做运动,会吃添加剂很多的食物。之前的姚总是担心忧虑,经常失眠,经常夜半惊醒,想着白天工作中可能出现的失误。

新的姚可以安睡一整晚,第二天醒来时精神焕发。新的姚不再强迫症一样想着自己的未婚妻正和另一个男人躺在**。新的姚很少想到伯纳黛特,最终将她完全从脑子里清除出去。新的姚活在当下,对“健康”充满了热情,为玛莎静栖馆的前景深深着迷。静栖馆做的不只是像姚之前当急救人员的工作,它存在意义是改造别人,就是姚自己体会过的改造的经历。这像是一种信仰,但一切的基础都是科学和有证据的研究。

姚的父母分别来看望过他,让他返回悉尼,让生活重回正轨。然而,姚来到静栖馆不到半年,就和玛莎打开了静栖馆的大门,迎来了第一批客人。那一次,他们获得了成功。整个过程也充满了乐趣。比当急救人员有意思多了。

再过几天,就是静栖馆开业五周年纪念日了。德莉拉是四年前加入的,他们三个人相互学习了很多,经常一起完善静栖馆的各种细节。玛莎给的薪水很丰厚。这简直就是可遇不可求的梦想职业。

“明天,我会开始一对一辅导,”玛莎说,“之后把笔记给你们看。”

“好的,对每位客人了解得越多越好。”姚说。

这个特殊的疗养之地为开展业务开创了新的模式。紧张是自然的。

“我希望能进一步了解托尼·霍格布恩的过去,”德莉拉说,“他有秘密,我触及不到。”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姚几乎自言自语一样小声说。

玛莎伸手按住姚的胳膊,她美丽的绿色眼睛里充满了活力,散发出让姚觉得鼓舞人心的**。

“姚,不只是好起来,”玛莎说,“一切会变得非常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