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个完美陌生人

第五十四章 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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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又怎么了?她病了吗?为什么一直那样拍自己的脸?”

玛莎的声音通常都带着口音,姚觉得现在比平时更明显。姚的父母也是这样。他们因为网络或者健康发愁的时候,听起来就更有中国口音。

他应该给父母打电话。“你跟这个女人在一起就是浪费生命!”上次打电话,妈妈这么说来着。

“姚?”玛莎开口了。她坐在德莉拉腾出来的椅子上,抬眼望着姚,大大的绿色眼睛里写满担忧和脆弱。玛莎很少脆弱。看到她这样真的是一种折磨。

“弗朗西斯是到了更年期。”姚说。

玛莎抖了一下。“真的?”

要知道玛莎跟弗朗西斯的年纪差不多,也是五十多岁,但玛莎好像还没有出现什么更年期的症状。玛莎就是姚永远解不开的谜。她喜欢讨论消化系统最复杂的细节。谈到**的时候毫不脸红(为什么要不好意思?)。静栖馆没客人的时候,她经常不穿衣服走来走去。但“更年期”这三个字让她哆嗦了一下,好像这种让人讨厌的事永远不会发生她身上。

姚看着玛莎脖子后面,发现了一个小包:是蚊子咬的。有点儿别扭,她美丽的身体上竟然有一点点瑕疵。

玛莎伸手挠了一下。

“你挠破了。”姚说着,把手放在玛莎的手上。

玛莎不耐烦地抽回手。

“德莉拉去了很久了。”姚说。

“德莉拉走了。”玛莎盯着屏幕。

“没错,她给你倒茶去了。”姚说。

“不是,她走了,”玛莎说,“不回来了。”

“你说什么呢?”

玛莎叹了口气。她抬头看着姚。“你还没懂吗?德莉拉自己照顾自己。”她接着看屏幕,“你要想走也可以走。我自己承担一切。新规矩是我的主意,我的决定。”

可没有姚的医疗经验,玛莎不可能采用新方法。如果要有人负责,那这个人就是姚。

“我哪儿都不去。”姚说,“不管发生什么。”

一年多之前,玛莎在硅谷看到了一篇文章,讲微小剂量的。白领专业人士会使用微量的致幻剂提高效率,保持活力和创造力。微量摄入在治疗例如焦虑和抑郁等精神疾病方面取得了成功的效果。

玛莎对此很着迷,这是她的典型方式。姚喜欢玛莎大踏步迈入未知领域时的热情和无畏。她找到了写那篇文章的人,给他打了电话。之后玛莎了解到致幻剂疗法,真正用于治疗的话,致幻剂药物就会是“完全用量”。很快,玛莎就沉迷其中。她从网上订购了几本书,给世界各地的专家们打了很多电话。

她说,这就是答案。这就是带领他们进入下一阶段的东西。致幻剂疗法,玛莎说,是获得启示的奇妙捷径。扫描结果显示,摄入裸盖菇素的大脑活动与经验丰富的冥想者深度冥想期间的大脑活动有惊人的相似。

开始,姚难以置信地笑了。他对此没有兴趣。他之前是个急救人员,看到过太多违法药物带来的恶果。那个把刀比在自己脖子上的人就是因为病毒带来的精神影响。姚处理过瘾君子。从他们的表现上看,可真看不出毒品有神奇的效果。

但玛莎一天天击溃了他的堡垒。

“你没听进去。这个跟那个不一样,”玛莎说,“你会因为海洛因所以不用青霉素吗?”

“青霉素不影响脑中的化学元素。”

“那好,那抗抑郁药呢?抗精神病药呢?”

那种轻柔的、有说服力的、带有口音的声音出现在姚的耳边,绿色的眼睛盯着姚的眼睛,玛莎的身体,那美丽的存在对姚有压倒性的力量。

“至少看看这份研究。”玛莎说。

所以姚就看了。他看到的是政府同意使用致幻药物缓解癌症末期患者焦虑的临床试验,结果非常好。还有,对患有创伤后应激障碍的老兵也有很好的效果。

姚也越来越觉得好奇,越来越有兴趣。最后,他决定亲自试验这种疗法。

东西是德莉拉从暗网上买的,包括药物测试套件。姚做了所有测试。

他和德莉拉都同意当小白鼠。玛莎是致幻剂治疗师。她本人有用药史,所以不能尝试这种疗法,但正好,因为她已经通过冥想和众所周知的濒死经历获得了非凡的体验。

跟玛莎保证的一样,致幻剂疗法确实有变革性。

即使给客人下药确实不对,但姚从来没后悔过。

最开始,姚穿过一条隧道,可能是滑水道(但水并不是潮湿的,感觉真奇妙),他出来的时候到了电影院。姚坐在红色天鹅绒座椅上,吃着黄油爆米花,看着自己的一生在眼前放映,一帧接着一帧,从出生的那一刻,到上学,读大学,再到来到静栖馆的时候。他不只是看到了这一切,他还重新感受到了每一件事,每一次失败,每一次成功,这一次,他彻底明白了所有。

他明白自己爱过未婚妻伯纳黛特,比对方爱自己更多,他也知道伯纳黛特不是自己的命中注定。他明白父母也自始至终不适合彼此。他明白了自己的性格不适合当医护人员。(肾上腺素不会让他精力充沛,反倒让他倍感疲惫。)

最重要的是,他明白了自己害怕犯错的毛病从小就有。

他自己不记得那次经历,也从没听父母谈起过,但就是在那次迷幻药物的作用下,他重新体会了所有生动的细节。

那时的他应该也就两三岁,在老房子的厨房里。妈妈离开了一小会儿,姚自己在厨房想:我知道了!我来帮着搅拌好了,他小心地拉了把椅子到炉子旁,觉得能想到这个方法的自己简直太聪明了,所以很是得意。他爬到椅子上,刚想伸手搅拌冒着泡的锅,妈妈就回来了,朝他大喊,特别大声,把他的小心脏都吓出来了,一下从椅子上掉下来,摔懵了。妈妈抓着他,摇晃了很久,他的牙齿一个劲儿打战。姚终于明白,他之所以害怕,是内化了妈妈的错误带来的恐惧,而不是他自己的错。

德莉拉拒绝透露太多个人的经历,但对姚的感觉也没有太惊讶。“所以那是你妈妈的错?你只是个紧张的人?她救了你,所以你才没烫伤?这样的妈真差劲。姚,怪不得你这么受伤。”

姚没理德莉拉。有的时候,德莉拉就是对姚非常不满意。他不知道为什么,也不在乎,因为经历了迷幻疗法的第二天,姚醒来的时候虽然头晕,但感受到了全新的自由:犯错的自由。

或许这就是他犯下的第一个错误。

他看着屏幕,九个人无论怎么看都没有一丝一毫改变。他们只是很疲惫,很激动,而且很生气。他们现在应该已经被放出来,进行“重生”的下一阶段了。

“密码之谜”最多也就应该耗时一小时。本来是非常有意思的团队活动,能刺激大家,让他们团结起来,真正成为一个小组。之前,玛莎还在大公司里的时候,曾经去过一个团建的地方,大家做了类似的练习,每个人都很开心。她说人们走出房间的时候全都笑着,跟周围的人拍手庆祝。

玛莎说自己想到了更细致、更微妙、更具有象征性的活动,会和他们的迷幻经历完美结合。(“自吹自擂这种事儿她从来都不觉得有问题是吧?”德莉拉对姚说。姚觉得德莉拉这是嫉妒。话说回来,哪个女人不嫉妒玛莎呢?)

姚曾经担心过这个谜太微妙,但那又怎样?密码破解就是蜕变的一部分,如果客人们能在一个小时之内破解密码,那么他们马上就能到餐厅,享受早餐:新鲜的水果和有机无糖的热咖啡。姚本来非常期待这个部分,想象着每个人都开心的样子。玛莎和德莉拉昂头端着盘子走进餐厅,人们会不由自主地鼓掌。这是姚原本的想法。

经历过迷幻疗法之后,姚吃了个油桃,他到现在都记得,自己的牙齿咬紧甜美果肉的感觉。

吃过早餐之后,大家就会分享自己从这次经历中体会到的一切。接着,他们会给每个人发一本精致的笔记本,这样大家就可以写下自己之后回到家打算怎么将了解到的自己融入生活。

但一切都脱轨了。

问题应该就是随着希瑟出人意料的问题才开始接连出现。“你是一直给我们下药吗?”这就意味着玛莎对疗法的解释首先要站在辩解的角度,虽然是在受到质疑的情况下,但玛莎的回答非常精彩。每个人都非常生气,好像他们真的相信有什么阴谋在上演。但实际上一切都是为了他们好。

姚检查过用量,还反复检查过好几次。他看了可能的副作用,看了客人们的用药史,也研究了每天的验血结果。本来应该有积极的结果。那天晚上,他检查了每个人的生命体征。一点儿问题都没有。没有任何意料之外的副作用。拿破仑有点儿激动,但姚给他用了一些安定片,他就安静了。

没错,从姚的角度看,疗法确实进展有点儿不太顺利。客人们体验到的见解有些让人失望,跟他自己经历的超凡体验根本没得比。但玛莎非常兴奋。所有客人睡着之后,她锁上了冥想室的门,脸上泛着期待成功的潮红。

他们谁都没想到。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姚和德莉拉都说:“我觉得应该把他们放出来了。或者,给他们一点儿线索。”

但玛莎坚信,客人们能找到答案。“这是重生的关键,”玛莎说,“他们需要找到一条路,就像生孩子的时候,孩子自己要闯出来的那种。”

德莉拉好像咳嗽了一下,要么就是轻哼了一声。

“我们给了很多提示,”玛莎接着说,“肯定是他们太蠢了。”

问题在于,把他们锁起来的时间越长,他们就会更饿、更生气、更愚蠢。

“就算他们没想出来,”姚说,“现在主导的感觉是饥饿。”

“你说的可能没错,”玛莎耸了耸肩,“可能得找个更有创意的方法推进。先看看情况。”

姚看到自己坐在椅子上,短粗的手指伸出去够开水壶。

“快看!”玛莎指着屏幕。“终于等来了。有进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