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朗西斯食指捏住空的矿泉水瓶,让它旋转,一圈又一圈,直到水瓶掉落,滚到房间那头。
“别弄了。”卡梅尔严厉地说。弗朗西斯听得出来,她女儿们让人心烦的时候,她肯定就是这种语气。
“对不起,”她和卡梅尔同时说,“对不起。”
拿破仑的表告诉大家此刻已经是晚上九点了。他们在这里待了三十个小时。已经四十八小时没吃东西了。
人们开始抱怨,说头疼、头晕、疲惫、恶心之类的。烦躁的声音不时出现在房间中。人们吵架,接着道歉,之后又会爆发。每个人的声音都因为激动而颤抖,最后变成歇斯底里的大笑。有些人睡着了,可会突然醒来。拿破仑是唯一一个始终保持镇定的人。感觉他好像是大家公认的领导人,尽管并没有发出任何指令。
“别喝太多水。”希瑟看到弗朗西斯从洗手间接水出来之后说,“渴的时候再喝,喝水太多,身体中盐分不足也可能致命,可能会引起心脏骤停。”
“好的,”弗朗西斯有些不好意思,“谢谢。”她觉得多喝水可以缓解饥饿感,尽管她并不觉得自己特别饿。大家发现那个没用的俄罗斯套娃之前,对食物的渴望达到了巅峰,之后渐渐减弱,最后已经没有太多期待。弗朗西斯只是觉得自己需要什么东西,但好像答案并不是食物。
她的朋友艾伦钟爱间歇性断食。她曾经告诉过弗朗西斯,说断食总能带来愉悦感。弗朗西斯没有体会到欣喜若狂的感觉,但心灵确实变得干净、清晰、透亮起来。是药物的作用还是断食的作用呢?
随便是什么吧,那种清晰都只是一种幻觉,因为她来到这里之后,已经很难分清楚什么曾经发生过、什么没有发生过了。在泳池边流鼻血是梦里的事吗?昨天她并没有真的看到自己的爸爸对吗?显然没看到。但和爸爸说话的感觉非常生动,比在泳池边流血这件事留下的印象更深刻。
怎么可能呢?
时间放慢了脚步。
慢了一些。
又慢了一些。
最后。
到达。
这种程度。
就。
是。
特别。
慢。
到。
无法连续。
的地步。
时间很快就会停止。是真正意义上的停止。他们每个人都会陷入这个时刻,永远无法逃离。经过昨天的思慕雪体验后,这种想法仿佛也算不上特别天马行空。时间拉长,继而收缩,一次又一次,如一根橡皮筋被拉长后又被放开一样。
大家热烈地讨论了很久,要不要关灯,什么时候关灯。
讨论之前,弗朗西斯根本没有意识到屋子里没有自然光。拿破仑发现的:是他早上醒来之后找到的开关。拿破仑说他四肢着地,手一直在墙壁上摸索才发现开关。他按下开关为大家展示的时候,房间一下就陷入了浓厚的黑暗之中,无法穿透,感觉死亡降临。
弗朗西斯赞成午夜熄灯。她想睡觉:睡觉能让时间过得更快。她知道要是这些灯亮着,自己肯定睡不着。其他人则觉得不应该冒险睡觉,应该“随时准备行动”。
“谁知道他们之后会做什么?”杰茜卡瞪了一眼摄像头。不知道什么时候,她已经卸了妆。这么看上去,她似乎年轻了十岁,甚至比佐伊还年轻,这么年轻的时候不应该怀孕,也不应该暴富。没有了妆容,修饰用的化妆品就像一个个青春痘:会随着她长大而消失。
“我觉得晚上不会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卡梅尔说。
“我们之前被叫起来参加星光冥想来着,”希瑟不认同,“所以很有可能。”
“我喜欢星光冥想。”卡梅尔说。
希瑟叹了口气。“卡梅尔,你真的得转变下思维,想想这里发生的一切。”
“我同意熄灯。”弗朗西斯的声音很小。拿破仑之前给大家看了安装在房间各个角落里的麦克风。他小声告诉大家,要是想说些不想让对方知道的话,就坐在房间中央,背对着摄像头,尽量小声一些。“我觉得应该让玛莎觉得我们完全接受了。”
“我同意,”佐伊小声说,“她跟我十一年级的数学老师一样。你得让她觉得自己赢了。”
“我觉得应该开着灯,”托尼说,“要是没有光,我们就处于不利地位了。”
最后,大多数人都赞成“开着灯”。
于是每个人都坐在那里。开着灯。偶尔小声交谈,跟在图书馆或者医院候诊室里一样。
长久的沉默。
弗朗西斯的身体不停颤抖,然后她会记起这里没有书,没有电影看,也没有床头灯。有的时候,她马上就要站起来了,但那一瞬间就会意识到,自己决定要做的就是离开这里。她的潜意识拒绝接受她整个人处于被监禁的状态。
卡梅尔过来坐在弗朗西斯旁边。“你觉得我们是有酮病了吗?”她问。
“什么是酮病?”弗朗西斯其实心里很清楚。
“就是身体开始燃烧脂肪,因为——”
“你不需要减肥。”弗朗西斯打断了她。她也没想这么突兀,之前她已经忘了食物这回事儿,但现在又想起来了。
“我之前更瘦。”卡梅尔把围度非常正常的双腿向前伸直。
“我们之前都更瘦。”弗朗西斯叹了口气。
“昨天晚上我梦见自己没了身体,”卡梅尔说,“我觉得这应该就是潜意识想告诉我的。”
“太模糊了。这能有什么信息?”弗朗西斯有点儿好奇。
卡梅尔笑起来。“我知道。”她捏了捏肚子上的肉。“我陷入了自我厌恶的泥潭。”
“你没生孩子之前是做什么的?”弗朗西斯问。她想知道除了厌恶自己的身体、有四个孩子之外,卡梅尔还剩下些什么。弗朗西斯的事业起步之初,有个朋友说她书里的妈妈都是一个样的,不够立体,弗朗西斯心里想:她们不就是只有这一面吗?之后,弗朗西斯仔细思考了这个问题。她甚至让母亲成为书中的主角,虽然很难想象母亲坠入爱河的时候,孩子应该交给谁照顾。编辑的意见回来后,弗朗西斯看到乔在边缘写了很多遍谁来照顾孩子?于是,弗朗西斯不得不重新过一遍稿件安排孩子的问题。超级烦人。
“私募股权。”卡梅尔说。
天呐。弗朗西斯可不会选这个。她甚至都不太清楚那是什么意思。一边是私募股权,一边是浪漫小说,二者之间怎么可能存在中间地带呢?
“那你……喜欢吗?”这肯定是个安全的问题。
“特别喜欢,”卡梅尔回答,“非常喜欢。当然,那都是很久之前的事了,我找了份兼职,很初级的工作,基本上就是数据录入,让钱源源不断地进来。但那时的我还挺有潜力,或者说正努力变得更成功。我会加班,每天早上五点起床,上班之前先去游泳,想吃什么就吃什么,觉得总是说自己体重的女人特别无聊。”
弗朗西斯笑了。
“我明白。后来我结婚了,有了孩子,完全陷入了‘妈妈’的人设。我们本来只打算要两个,但我丈夫想要个儿子,所以我们就一直努力,结果最后四个都是女孩——这时,突然间,我丈夫说对我没感觉了,就走了。”
弗朗西斯沉默了一会儿,思考其中的残忍:太常见了,人到中年的分手,之后让女性的自我价值彻底坍塌。“那你觉得你对他还有感觉吗?”
卡梅尔思考了一下。“有的时候会这么觉得,”她的拇指按在已经没有了戒指的无名指上,“我还爱他。我知道自己还爱他,因为我有时候会这么想,幸好我还爱他,要是不爱他了得多不方便啊。”
弗朗西斯想了想自己到底应该说什么:你还会遇到其他人。你不需要男人让自己完整。身体不是你的限制。你需要先爱上自己。卡梅尔,在贝克德尔测试失败之前先别说男人了。
最后,弗朗西斯说:“你知道吗?我觉得你非常有可能得了酮病?”
卡梅尔笑了,就在这一瞬间,房间陷入一片漆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