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个完美陌生人

第六十一章 拿破仑

字体:16+-

“谁关的灯?”

是那种生气的老师的语气:能让班上最淘气的男孩老老实实坐好闭嘴。他们刚才已经投过票了,要开着灯。

“不是我。”

“不是我。”

“不是我。”

声音从房间各处传来。

黑暗相当彻底。拿破仑马上就失去了上下的方向感。他伸出双手,盲目地朝前摸索,就像今天早上那样。

“是你吗?”是希瑟的声音。希瑟坐在拿破仑身边。他感受到希瑟的手握住了自己的手。

“是我。佐伊在哪儿?”

“爸爸,我在这儿。”佐伊的声音从房间的另一侧传来。

“我们离开关都很远。”托尼说。

拿破仑心跳加速,因恐惧而有些兴奋。从今天早上醒来那一刻就一直存在的灰蒙蒙的情绪缓解了一些。浓雾无声无息蔓延到他的大脑、心脏和身体各处,让他觉得特别沉重,说话、抬头、走路都需要非常努力。他假装自己很好,一切正常。其实正在全力和那股迷雾做斗争,想尽量表现得和平常一样,欺骗自己,似乎能过得舒服一些。可能只是暂时的。可能只是今天才这样。就像宿醉。或许明天他醒来的时候,就又成了之前的那个拿破仑。

“或许玛莎是告诉我们现在该睡觉了。”开口的是弗朗西斯。拿破仑听出了她黑暗之中轻柔但略显干瘪的声音。昨天之前,拿破仑还以为自己和弗朗西斯的性格很像,比如他们都在一定程度上乐观,但现在他不会这么说了。现在,他心里所有的希望都已**然无存,希望从他的身上渗出,如汗水一样蒸发掉,只留下他空****的疲惫躯壳。

“我不累。”拉尔斯说。也有可能是本。

“真他妈倒霉。”这个是本。也有可能是拉尔斯。

“我觉得玛莎要有动作了。”杰茜卡说。拿破仑确定是杰茜卡。不看她的脸,还觉得她有时候挺聪明的。

沉默了一会儿。拿破仑等着自己的眼睛适应黑暗,但始终没能成功。没人出现。黑暗似乎更浓厚了些。

“有点儿恐怖。”佐伊的声音里有一丝惧怕。拿破仑和希瑟下意识地移动,好像能穿过黑暗到达佐伊身边。

“只是有点儿黑。我们都在呢。你很安全。”肯定是笑脸霍格布恩。他是在安慰佐伊。

拿破仑很想告诉别人自己算是曾和笑脸霍格布恩一起踢过足球。他发现,他其实是想把这件事说给自己听,说给已经不复存在的自己。

黑暗就是这样。

有点儿吓人。

“拉尔斯可以唱个歌。”弗朗西斯说。

“至少有人懂得欣赏我的才华了。”拉尔斯说。

“我们应该一起唱。”卡梅尔说。

“我还是算了。”杰茜卡说。

“卡梅尔,那咱们俩唱吧。”拉尔斯说。

他唱起了《我看清楚了》,卡梅尔跟着一起。她的嗓音很美。听着她的声音出现在这种黑暗中,听着优美的旋律还真是让人惊讶。人们总是会带来惊喜。

拿破仑曾经想过,今天早上醒来的时候,渗入身体的感觉一定是愤怒,因为他有权利愤怒,因为妻子对他有所隐瞒,因为妻子选择最终在噩梦般的情境中说出真相,那时的她一直在努力区分可怕的幻觉和现实——虽然他觉得早上已经摆脱了药物的影响,但对真正发生过的和没发生过的毫不怀疑。他梦到了扎克,但没有想到希瑟会说那些话。

拿破仑不记得自己问过希瑟哮喘病药物的副作用,但他能想象得到希瑟回答这个问题的样子:非常不耐烦,因为她是家里负责大家健康状况的人。希瑟接受过医疗训练,拿破仑是位老师。拿破仑负责作业。希瑟负责用药。让希瑟引以为傲的是,她从不质疑拿破仑在教育方面的决定,尽管如果受到质疑,拿破仑会很开心,毕竟他总想争论,但希瑟想的就是赶紧做完所有事情。希瑟认为两个人之中,她是那个效率高的人,没有废话。她是真正做事情的人。

好吧,希瑟,那你看看自己到底做了点儿什么。

希瑟说得没错,如果是拿破仑,肯定会仔细阅读药品说明书。没错,拿破仑会密切观察扎克的状况,会跟扎克谈清楚。他会这样说:“扎克,这种药可能会影响你的情绪,你得小心,有问题跟我说。”扎克则会翻个白眼说:“爸爸,那些副作用不会影响我。”

他本来能做到的,他肯定会那样做,也应该那么做,他原本可以挽救扎克。

三年来,每天早上拿破仑醒来的时候都会想究竟是为什么呢?可希瑟知道为什么,或者说可以推测一下,她可能知道为什么,她是因为愧疚,所以故意不告诉拿破仑自己知道的事。她不相信拿破仑的爱吗?她担心拿破仑会责怪她离开他吗?

不仅如此,他们有责任有义务公开这一切,让当局了解发生的一切。天啊,可能有其他孩子也会因此而死亡。他们需要提高社会意识,让大家认真对待药物副作用。希瑟一言不发的做法真是极度自私,这就是让别人冒险保全自己。拿破仑离开这儿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给张医生打电话。

还有佐伊。他的宝贝女儿。佐伊是最了解扎克的,她是唯一一个看到事情不对劲的人。她只需要说:“爸爸,扎克有些不对劲。”之后,拿破仑就会有所行动,因为他知道一个男孩子的想法可能会有多危险。

他本来能做到的,他肯定会那样做,也应该那么做,他原本可以挽救扎克。

他们会谈话,晚餐时聊聊抑郁症。拿破仑知道自己要跟孩子进行的所有对话,所以也会保证自己会跟孩子聊到这些:别把个人信息放在网上;司机喝酒的话就不要上他的车;晚上随时给我们打电话;告诉我们你的感受;如果被欺负了告诉父母,我们可以解决问题,我们答应你,为你解决问题。

我是在生气吗?拿破仑一整天都在问自己这个问题,想知道浓雾是否是伪装成其他东西的愤怒,但那种感觉深入他身体中的每一个细胞,远远超过愤怒的程度,但也远非愤怒。就是沉闷,虚无的感觉,带着湿水泥的重量和质感。

他坐着,迷失在黑暗中,听着卡梅尔的歌声。卡梅尔开始唱之后,拉尔斯放低了自己的声音。拿破仑心里想:或许这就是扎克当时的感觉。

不管是治疗哮喘的药物引起的,还是青春期激素在作祟,抑或二者兼而有之,但也许就是这种感觉:思想、身体和灵魂裹在灰色迷雾之中。仿佛一切都没有意义。你表面上看上去言行一致,但实际上,内心里一切都是另一番模样。

唉,儿子,你还是个孩子,我已经是个成年人了。还不到一天,我就已经想一了百了了。

他看到了儿子的脸。看到他刚刚长出来的胡茬,看到他避免跟人眼神交流所以垂下眼睑时睫毛的弧度。每次做错事,扎克都无法直视父亲的双眼。他讨厌犯错,可那个可怜的孩子总是犯错。佐伊更聪明一些。因为佐伊懂得换一种说法,让人听上去感觉她做得很对一样。

大家可能都认为女孩比较容易受情绪左右,但事实正好相反。女孩能很好地控制自己的感觉。她们会随时发泄:现在我哭了!现在我笑了!谁知道接下来会怎么样!你也不知道!男孩的情绪就像棒球棍,会挡住他们的视线。

那一刻,那个早上,三年前,扎克不是做出了错误的选择。那个选择在扎克眼里是唯一的出路。有这种感觉的话你还能怎样?就好像一座塔楼着火了,你告诉里面的人不要跳下来。要是你不能呼吸该怎么办?肯定是想尽办法呼吸。想尽一切办法。你肯定会跳下去。当然会跳下去。

他看到儿子的眼神,是渴求他的理解。

扎克是个好孩子。但拿破仑显然不会接受或纵容孩子的这个决定——因为这个决定是错的,是愚蠢的,是糟糕的——但他有史以来第一次明白了,扎克为何会做出那样的决定。

他想象着这样的场景:扎克小时候,拿破仑让他坐在自己的大腿上,把他抱在怀里,轻轻在他耳边说:

扎克,你没惹麻烦。抱歉朝你大喊了。儿子,我现在明白了。你没犯错。

你没做错。

你没做错。

“拿破仑?”希瑟的声音传来。他把希瑟的手攥得太紧了,赶紧放松了些。

大家头顶上的屏幕闪现出黑白画面。卡梅尔的歌声不由自主停下来。

“这他妈是什么鬼?”拉尔斯说。

玛莎的声音出现了,震得拿破仑耳膜疼。她的脸出现在屏幕上。她的微笑带着爱的光芒。“晚上好,我的甜心们。”

“我的神啊。”希瑟低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