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栖馆的客人们围成一圈站着,在习练室中间小声说话。他们都低着头,像一群被放逐的吸烟人士,寒冷的日子里躲在办公室外面。拉尔斯闻到了汗水的酸味,每个人的口气都很重。本和杰茜卡握着彼此的手。卡梅尔和弗朗西斯都在咬手指。托尼用力拉扯着下嘴唇,仿佛以某种方式扭曲自己的嘴能让他说出正确的答案一样。佐伊揉着肚子,盯着两只脚看,她的父母则一直把目光放在她身上。
“姚肯定没事,你们觉得呢?德莉拉应该也是吧?玛莎不可能真的伤害谁,”弗朗西斯说,“绝对不可能。她把自己当成治愈者。”
拉尔斯知道,弗朗西斯这么说其实是为了说服自己。他们在这里待的时间越长,弗朗西斯的背就越难受。她的口红已经蹭没了,本来束成1995年流行的马尾辫的金发,现在也已经耷拉下来。拉尔斯喜欢弗朗西斯,但如果有机会,如果他真的被判了死刑,肯定不会找弗朗西斯当律师。他不知道要从这些人里选谁。他不确定这到底有什么意义。反正玛莎是想到做什么就做什么,随心所欲。
“我们就只需要做出一副任由疯狂上演的样子就行。”拉尔斯说。
“我同意,”拿破仑说,“我们得先这么忍下去,抓住机会离开这里。”
“我之前相信过她,”卡梅尔很伤心,“我相信过这一切。”她指了指自己的身体,“我觉得自己真的改头换面了。”
“我要给你辩护,”弗朗西斯紧张地对拉尔斯说,“我们得聊聊。天啊,只要给我一支笔,让我怎样都行。”
“好吧,弗朗西斯,我应该是为你辩护,在这个荒谬的……游戏里,”希瑟说,“所以我觉得我们也得谈谈。”
“好吧,没错,没错,但让我先跟我的客户聊聊。”弗朗西斯呼吸急促。她一只手按在胸口想冷静一些。拉尔斯朝她笑了。她是那种哪怕只是个游戏,也会非常认真地严肃对待的人,但技巧不足,仿佛游戏事关生死。现在可能真的是生死之事(当然不是!),弗朗西斯可能有换气过度的危险。
“弗朗西斯,我们先聊聊,”拉尔斯宽慰地说,“之后你再说服希瑟为什么你应该继续活着。”
“太可怜了。”希瑟看着两个人结对走开说了一句。
“我们是单数。”拿破仑说,“所以我先等一等。”之后,他用更小心的声音说,“我还是继续想想离开这里的方法。”他走到一边,双手插进短裤的裤兜。
拉尔斯和弗朗西斯走到角落里坐下。
“好了,”弗朗西斯面对着拉尔斯盘腿坐下,她紧皱着眉头,“把你的全部生活都告诉我,周围的人和家人什么的。”
“你就跟她说我是个慈善家,为社区做了很多志愿者的工作……”
“真的?”弗朗西斯打断了拉尔斯。
“你才是写小说的好吗!”拉尔斯说,“我们就编一下!只要看起来我们在练习,你说什么真的无所谓。”
弗朗西斯摇了摇头。“那个女人可能疯了,但她站在老远就能察觉到不真诚的味道。我要做练习,好好做。拉尔斯,你得把一切都告诉我,现在就说。我没开玩笑。”
拉尔斯嘟囔了一句。他的手指摸了摸头发。“我帮助女性,”他说,“离婚案例我只为女性辩护。”
“真的?”弗朗西斯问,“这难道不是歧视?”
“我是靠口碑的,”拉尔斯说,“她们之间都互相认识,这样的女士们,她们一起打网球。”
“所以你只为富有的女士辩护?”弗朗西斯问。
“我又不是为了爱,”拉尔斯说,“我得赚钱。我的任务就是确保那种男人为自己的罪恶付出应有的代价。”
弗朗西斯用拇指指甲敲了敲门牙,假装有根笔。“你在恋爱吗?”
“是,”拉尔斯说,“我们在一起五年了。他叫雷,可能我没有‘被判死刑’会好一些。”
突然间,拉尔斯很想雷,很想回家,很想音乐,想念大蒜的滋味和周日的早上。他以后再也不来疗养院了。他出去之后就要给自己和雷预订一次旅行,欧洲美食之旅。那个人太瘦了,眼睛显得特别大。都是因为雷痴迷于骑自行车。腿蹬得很快,换腿的动作都看不清,沿着悉尼的山上上下下,越来越快,感受肾上腺素在身体中奔涌,想要忘记自己在恋爱中是付出更多的一方。
“他是个好人。”拉尔斯说,他竟然想哭了,因为他想到如果自己死了,雷就会像超市里的畅销品一样被抢走,马上就有人爱上他,让他得到应得的爱。
“可怜的雷。”弗朗西斯小声说,好像知道拉尔斯在想什么一样。
“你为什么这么说?”拉尔斯问。
“这个,就是你很帅。我年轻的时候很容易就会爱上帅气的男人,但很可怕,你们只是……”弗朗西斯做了个手势,“……太不靠谱。”
“这有点儿伤人了。”拉尔斯说。人们对他这种人的偏见很多。大家根本想象不到。
“没错,没错,别放在心上,”弗朗西斯说,“所以……没孩子?”
“没有孩子,”拉尔斯说,“雷想要孩子,我不想。”
“我也一直不想要孩子。”弗朗西斯说。
拉尔斯想到,上个月是雷三十五岁的生日,雷的妈妈和之前一样,喝了“不少香槟”,也就意味着她至少喝了两杯。“拉尔斯,你就不能让他有一个孩子吗?就一个可爱的孩子?我保证,一点儿都不会麻烦到你。”
“你觉得迷幻疗法让你对生活有特殊的新见解了吗?”弗朗西斯问,“我提到这个的话,玛莎可能会高兴一些。”
拉尔斯回想了一下前一天晚上。有些经历比较突出。有一会儿,他觉得自己能看到音乐从耳机里流出来,带着彩虹的色彩。他和玛莎聊过,但他没觉得有什么特别的见解。拉尔斯长篇大论地讲述了音乐的颜色,说到最后玛莎肯定都烦了。可拉尔斯那是对自己的冒犯,因为他正滔滔不绝,说得颇有美感和诗意。
他觉得自己没跟玛莎说前一天晚上一直在幻觉中出现的那个小男孩。可能玛莎会喜欢那个吧。
拉尔斯认识那个有黑色头发的孩子,他的小脸脏乎乎的,一直抓着拉尔斯的手,可能是在提醒拉尔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童年的伤痛,治疗师总想挖掘这样的记忆,这是人格塑造方面的记忆。
他拒绝跟小拉尔斯走。“我很忙,”他一直跟小拉尔斯这么说,可实际上却是躺在沙滩上,欣赏音乐的色彩,“问别人去。”
我不在乎潜意识要告诉我什么,不过还是谢谢你。
晚上的时候,他好像和德莉拉聊过,感觉并没有什么治疗的感觉,更像是闲聊。实际上,他很确定,两个人聊天的时候,他确实感到海风拂面。
德莉拉说:“拉尔斯,我们很像。你根本不在乎,对吧?你就是不在乎而已。”
那时德莉拉手里是夹着根烟吗?肯定没有。
“什么意思?”拉尔斯懒散地问。
“你懂我的意思。”德莉拉说,她很笃定,好像比拉尔斯自己更了解他。
弗朗西斯用自己的手指关节敲打着颧骨。
“别打自己了。”拉尔斯说。
弗朗西斯放下手,“我之前从来没在法庭上为谁辩护过。”
“这不是法庭,”拉尔斯说,“就是个愚蠢的游戏。”
拉尔斯朝杰茜卡看过去——她可能怀孕了。
“跟玛莎说我和我的伴侣打算要个孩子。”拉尔斯轻描淡写的样子。
“我们不能说谎。”弗朗西斯说。她显然很生气,可怜的女人。
弗朗西斯的表情让拉尔斯想到了雷,拉尔斯做了什么让雷烦心或失望的事情时,他就是那个表情。抿着嘴。双肩下沉。还有那双写满失望的眼睛。
拉尔斯想起昨晚那个小男孩顽皮的面孔,才终于意识到那个孩子根本不是小时候的自己。那个孩子有浅褐色的眼睛。是雷的眼睛。雷、他的姐姐和妈妈都有一样的眼睛。那双眼睛让拉尔斯想闭上自己的眼睛,因为眼神里的爱、信任和忠诚让人颤抖。
“告诉玛莎,如果我活下去,我就不会因为意外死亡起诉她,”拉尔斯告诉弗朗西斯,“我会赢的。我跟你保证我会赢。”
“什么?”弗朗西斯皱起眉头,“这根本说不通!”
“这一切都说不通,”拉尔斯说,“全都说不通。”
他又看到了那个有黑色头发、褐色眼睛的小男孩,感受到他的小手,听到了他坚定的声音:我有东西想给你看。